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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张好脸,没有完璧之身又怎么样?没有了心上人又怎么样?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可怜虫吗?在这乱世里,贞操比纸薄,人人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谁又比谁强一些。”兰生定定地看着我,满面凄然,“你忘记你说的吗?要为自己的心而活,哪怕没有肉身,只要这颗心还跳着,就得活着。既然千难万险地活下来了,那就请你再熬一熬、再忍一忍,哪怕为了我……为了像我这样的人,顺带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再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亲眼看到踏雪了,不要去听别人的。有你这样的女人在等他,我就不信他会这么短命。”说到后来,兰生已是泪流满面。我泪眼模糊间,只觉得他同我说的完完全全是两个主题,可是却又句句如那万般钢刀在戳我的心尖。我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方才锦绣谈起非白没有用任何敬语,猛然想起我与锦绣分离的时候她并不确定我心中已然有了非白,那时就连我和非白两人都没有办法确认彼此的心事,更何况是别人?
兰生说的确有道理,我与锦绣八年未见,无论当初的锦绣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成了原青江的妾,八年后的她有了原青江的骨肉,成了原氏最有权势、最得荣宠的女人,她有了原家最强大的依靠,自己的原姓骨肉、心腹仆妇、暗人,甚至是原氏四分之一的精锐部队,她昔日的初恋情人成了她亲生儿子的竞争对手,如今的她与非白还剩下多少情谊?非白向来以忍性著称,是以敌手往往不知其动向深浅。我方才冒失地去探问非白的病情,没准真的着了锦绣的道。
如今的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想让我回去帮非白,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子,共同生活过有一十五年的感情基础,她方才头起一句话又真真切切是担心我的处境,她所说的什么格杀令没有撤销云云,却不无道理。
如果格杀令没有撤销,那就是宋明磊要活捉我回去受封赏,可是我不能让他连累于大哥。当时的我和兰生都自然而然地这样想着。
我们回去的时候,锦绣、于飞燕、宋明磊三个人正围着红翠干娘一起说着话,旁边坐着林老头,红着鼻子呵呵笑个不停,好像主题是孩子。
红翠干娘正说着:“这话老对了,那孩子断了奶,最好还是跟着丫头睡,没日地黏着父母,会坏了两口子的恩爱的。是故每回燕儿的孩子一断奶,我便拎了去替他们养着,好让他们再事生产。”众人一阵大笑。
锦绣笑意盈盈,“大哥,你且不知,二哥和郡主有多喜欢重阳,恨不能在床上排上四个丫头子陪他睡呢。可不像竞儿打小就懂事,不爱丫头们黏着他,喜欢一个人习文练武的,连王爷也说竞儿像他……”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目光一阵落寞,“重阳这孩子性子是太老实了些。”“姐姐去哪里了?”锦绣淡淡地问道,紫瞳藏着一丝闪烁,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默然侍立的兰生。
“方才不胜酒力,是兰生扶我回来的。”我回到座席上,尽量淡笑道。我回首对大哥笑道:“各位兄妹,兰生对我恩重如山,木槿想结他为异姓六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十四年前,一群被运往西安卖身为奴的小孩,苦于前途难测,便在一个月圆之夜,偷偷下了人牙子的牛车,结成了野地小五义,以求结伴共渡难关。
十四年后的今天,五个苦孩子皆际遇大变,最高个的黑小子成了威风凛凛的燕子军首领,统率着一支即将出山彻底改变中原战局的大军;最聪明的老二成了武安王府的驸马,而且还有着前朝名臣明氏遗孤的身份;最婀娜的老三成了突厥可贺敦;最美艳的老五也就是我的妹妹成了武安王妃,她的老公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而我成了多重身份且富可敌国的君莫问。
在场诸位人人面上笑意浓浓,对着我的建议只差没有欢呼雀跃,只是结拜的心境却大变。可能当场诸人,除了于飞燕以外,没有人心里真正乐意。于是我们野地小五义在十四年后的又一个月圆之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小六义。
八月的天气大雨一场接一场,毫无预兆地下着,像是老天爷不时倒下的一盆盆洗脚水,渐渐浇透了这暑气。
夜半,隆隆雷声中,大雨又浇了下来。
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心想小时候的锦绣有择席的习惯,又最怕雷电,不知现在如何。思绪才起,就听到吱呀一声,有个身影快速闪了进来。我抬首,闪电照亮了一双圆睁的紫瞳,果然是锦绣。我挪了挪身子,示意她挤在里间,她迟疑了一会儿,我便将伤眼向她凑了凑,让她明白了我的伤眼只能睡在外侧,这样转头不会碰到她。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轻轻巧巧地跳进来。我欲替她盖上棉被,可她闻了一闻那被子,微推拒了一下,嫌弃道:“那珍珠以前也是大管事,怎么给伤者盖这种有霉味的被子?”“此处处于谷底,长年阴湿,所用物件难免潮霉些。”我温言道,取出段月容箱笼里的红狐皮披风轻轻给她披上。我平素喜用水沉香把物件熏过了,但段月容却喜欢玉檀香。这同锦绣的香倒是相似。她自小也爱玉檀香,这次他送来的物件里皆用玉檀香熏过了,我反正没挑的了,好在锦绣不会嫌弃,“八月里冷不着你,先将就披这件吧。”锦绣满意地点了点头,盖着那件红狐皮和我一样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一起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头,我便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她悄然挪过身来抱着我的脖颈,在我身上跨着大白腿,如同小时候一样八爪鱼般抱着我。
“这几年他对你好吗?”锦绣头枕着我胸口,低低地问道:“他有没有强迫你、打你?”我明白过来,她讲的是段月容。我便轻拍她的肩膀,斟酌了一会儿,诚实道:“我不打他已经很不错了。”锦绣的肩膀微耸,闷在我胸口轻笑了好一阵,又涩然道:“为什么要回来?”我在黑暗中微笑,“那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回来呢?”锦绣霍然起身,趴在我胸前,紫瞳瞪着我,“我想你活着。”“我是花木槿,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你且放心。”我平静地看着她,笑道:“如今武安王侧妃花氏是我亲妹子,燕子军大将军可是我的大哥,左右后台硬着呢。”“你还像以前一样,不怕死的大傻子!”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你难道不怕宋明磊会骗你回原家邀功吗?”“不就是格杀令嘛,反正你说他也活不长了,那我正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他结伴同行,这样不也挺好?”我一下一下地摸着锦绣的青丝,就像小时候安慰害怕雷电的她,“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说说话罢了。”其实这些话也许原非白全知道。“他有什么好?”她迟疑了一阵,紫瞳清清亮亮的,犹豫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喜欢那个四傻子吗?”我伸手细细抚着她的脸颊,温笑道:“他有什么好你还不知道吗?”锦绣愣了愣,对我淡淡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睑,复又趴回我胸前。接下去的那一夜,锦绣再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我一夜沉默,窗外唯有雷声闪电狂舞一夜。
第二日,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八百里飞骑传来西庭的圣旨,当然严格意义来说其实就是原青江的口谕,曰:国难当头,圣上惜栋梁之才,于飞燕不但官复原职,还加升了一级,擢升左骁卫大将军,旧部恢复燕子军番号,入编麟德军。
我和于飞燕暂时成了宋明磊的手下。宋明磊站起来的时候剑眉微锁,脸色有点发白,看着锦绣的目光闪过一丝恨意,转瞬即逝。而锦绣却看着他淡淡笑道:“看样子,大哥和姐姐倒要叫二哥多担待了。”“五妹说哪里的话,”宋明磊诚挚地温言道,“莫说四妹是三爷的夫人,锦妃娘娘你的亲姐姐,便是看在小五义的情分上我亦会好生保护于她。”“不愧是锦妃娘娘啊。”我那新认的六弟兰生手里拿着缰绳,牵着马儿远远地看着宋明磊,嘴角弯出一串冷笑,“你妹子这一着棋真高。现下潘正越欲攻汝州,宋明磊正缺人手,不会拒绝燕子军,且有圣旨的庇佑,等于王爷亲授燕子军在其麾下,更不便下手了。你跟着于飞燕他亦不会动你。这样锦妃便保了你。若有一日发现你了,也可装作与你毫无干系,对宋明磊窝藏之事毫不知情。”不远处的锦绣纤纤玉手微掩朱唇,同宋明磊亲热地聊着天,阳光下的紫瞳却闪着冷意。锦绣梳了乌坠髻,斜插一支金凤衔东珠步摇,身上穿了一件八幅仙裙,腰高至胸部,长曳拖地,更显锦绣修长的身姿婀娜高贵。裙曳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那时贵族妇人多爱十二破长裙,即幅褶裙,又名仙裙,然其时帛幅面较窄,宽大的幅褶裙往往要用几幅丝帛相连缝制方成,幅褶越多,越费布料。锦绣的八幅长帛正是上好的金线苏绣团花拼褶,然而在此国破之时,山野之地,其实有些过于奢靡了。
兰生冷声道:“你的命果然不大好,刚认亲,你亲妹就把你放在对头宋明磊那,摆明了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算重出江湖,也不会成为她的弱点。”我的心一片悲凉。的确,锦绣从昨天到现在就根本没有提过半句要同我在一起的话。
我刚想开口,“新六弟”又不知死活地对我皱眉道:“你怎么就同你妹子完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她却依然高高在上,完美无缺,讲不定将来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你怎么就这么蠢,真白活……”“锦绣再怎么算计我,她也是我妹,我自有办法对付她。”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叉腰对他喝道:“而你现在是我结义六弟,我是你四姐、你长辈!我再不完美,也用不着你来对我吆喝。”说毕我挑衅地对他瞪了半天,他也回眯着那双桃花眼瞪回了我。小忠坐在我们身边,疑惑而有些惊惧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叫着。
我以为他会继续拿我的阿Q精神开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你那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紫眼睛妹子?不想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先移开目光,然后轻笑了起来。
“疯子,”我鄙夷道,“你又笑什么?”“我可不是疯了,才会想护你这样不知死活、目中无人的回原家。”他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我一阵气结。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向我转过身来。阳光照在他颀长的身上,在他英俊的脸上洒下一片金光,如傲竹磊落,清冽动人,他的眼中闪着飞扬的笑意,“不过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所认识的花木槿,威武不惧,傲骨嶙峋。”处暑时分,炎夏终是低了头,我们告别了两位贵人,妹妹锦绣和宋明磊。临别之际,宋明磊授虎符于于飞燕,准其自行招募勇士之权力。九月露凝而白之时,于飞燕领三军军资,自定方略对付即将到来的大会战,出山公然招募兵马,对能开弓四钧(三十斤一钧),腰引弩九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的人,不问来历皆入选,募得五千余人。齐放调出我暗中蓄养多年的奇人,献上装备精良的兵器,着手准备汝州战役。
于飞燕便开始着手整编所投一众军士,其中最大的三支为就近山头的乌氏,梁州幸存百姓自发组织的,由罗文静领头的罗家军,还有就是齐放为我招来的暗中训练的君氏暗人,人数唯有两百多人,却是这三支中受过正规训练,且战斗力最强的,可以勉强算作古代的特种兵吧。
于飞燕便把所有军士分为四股:乌八喜所率乌字军,罗文静的罗字军,原来的燕子军交由程东子率领,因赫雪狼极擅练军,且罗字军多为苦难流民所组,缺少正式训练,便遣之随二十几个亲信来到罗字军日夜练兵。
于飞燕又观罗字军中有几个会武的妇孺要为家人报仇,便挑出来交予乌八喜训练,不想乌八喜索性请于飞燕准许她公然招募女兵。“当家的,”乌八喜这样说道,“我亲眼看到哥哥挑了几个侍女送给潘正越做通房,本想顺道套些军情,不想第二日全都被抬着出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乌八喜眼中闪着阴冷的仇恨,“战场之上只有强弱之分,强者生,弱者辱,哪有男女之别。”于飞燕和我都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珍珠想起被掳去的初画,也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于是燕子军中出现了一支娘子军。
燕子军方来到汝州城内安顿,宋明磊的飞鸽传书早已传达到,计划一切顺利,潘正越之右翼已接受战书正浩浩荡荡往此处杀来,其部因麾下苍头铁角大力士而闻名,士皆身长八尺,臂力绝伦,妙于弓弦,并配有当时打造最精良的明光铠甲,擅打前锋,由潘正越手下能将尉志所领,其锋甚锐,于蟒川之地扎营,当日便给于飞燕下了战书。这意味着燕子军正式出山的第一仗乃是一场硬仗。
“兵之情主速,”于飞燕如是说道,“潘正越用兵重、狠、诡,我等若想赢之,要么更甚于之,要么避其锋芒,出其不意,诡诈胜之。”“尉志乃是外地人,不熟汝州地形,可引其至一险要之处,左右夹击,先失之大意,耗其锐气,挫其锋芒,再狠击之。”程东子静静地站在角落中说道。
然后大家便往险要之处想,最好的自然是桃花源谷,但谁也不愿意暴露燕子军的老巢。
“吾知晓汝州有一处绝地怪坡,下坡如逆水行舟,上坡如顺风扬帆,”一直保持沉默的兰生忽然发声,“此处可为设疑兵之上选。”我想起来了,好像前世我曾读过一本旅游书籍,其中说过中国有几处怪坡,以汝州为胜,此处确曾有下坡的汽车不用发动会慢慢往坡上爬的现象,而雨后水往高处流,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在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后世称为姐妹怪坡,原来竟离此不远。
有专家说是“重力位移”,亦有科学家说这是“地磁现象”,也有人说这是“视觉差”,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留下了“如此奥妙谁造化”的悬念,更为怪坡蒙上了一幅神秘面纱。
不想“问题老少年”赫雪狼立刻跳起来,灰眼闪着疑惑的光,“离此几十里,确有一坡,传为积香寺中逃出的蛇妖所化,得名蛇妖坡,但因山林过密,唯有我等当地山中樵夫知晓,尊驾究竟何人,自称是肃州人氏,如何详知这隐蔽之所?”众人敛声屏息地盯着兰生,而他的瞳孔忽地收缩起来,像是真的在苦苦思索一阵,然后愣愣道:“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我就是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大家都有一丝泄气,但是战略最终被秘密定了下来。作战会议结束后,我同问兰生这个问题,“你装得真像,是幽冥教那里得来的讯息吧?”“非也。”兰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疑惑道:“实话告诉你,我来过汝州,来过桃花源谷,当初是我帮着教主为燕子军寻得那桃花源谷以作小五义的退路,一并作神教的退路,不想神教在教主的指引下发扬光大,根本用不着退隐之地。后来燕子军忽地销声匿迹,我便猜到教主将燕子军藏到桃花源谷中,却实不记得我自己来过或是差人来寻访那蛇妖坡。”我来到屋中,林老头早已等在那里。他照例为我检查身体,我便说起日间情形,林老头却似毫不惊讶,淡淡地冷笑一阵,“夫人九死一生,也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想是见过孟婆吧。”我浑身轻颤一下,快速看向林老头。他的双目沉如深海,满是沟壑的脸上虽挂着笑,却让我感到害怕。他继续说道:“他虽是一只小鬼,却是去鬼门关,可能不小心喝了一口孟婆汤,遗失些记忆吧。”那一夜,我的梦里全是那万年森冷的孟婆端着孟婆汤对我微笑的样子。元庆三年秋分,燕子军遣乌氏娘子军前去挑战尉志,故意令娘子们以小弩发箭,惊慌欲逃,令尉志以为燕子军士兵不足,以女子充数,且装备极差,便放心追击。乌氏引尉志大军来至蛇妖坡,正中飞燕埋伏。据后世《大将军策》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