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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棠华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向容雪萱提什么回报,而是抬手指向院子里的榕树,高高的枝杈间,有鸟衔了泥土和稻草筑成的个窝,许惜近来秋凉雨水多,鸟窝已被打烂了一半,有只胖胖的绿毛鹧鸪蹲在里头,那鹧鸪身子一动,鸟窝便摇摇欲坠,鹧鸪正惊惶地扇着翅膀。
“妹妹你看,那鹧鸪是三个月前飞来的,三天前一场风雨,把它的巢吹破了一半,本宫看着可怜,就命人在对面的海棠树上重新给它搭了一个,可惜不知是它甚喜高枝上头的好风景,还是住惯了旧的巢,竟死活不肯搬过去,日日在那破窝里忍着风吹雨打,看样子,撑不过几日,便要从树上掉下来了,唉……俗话说,树挪活人挪死,畜生终究是畜生,大约是不懂这些道理,即便有心救它,也难拉上一把,人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容雪萱默然不语,心却突突地跳起来,叶棠华抬起脸,眼眸直看进她的眼中。
“妹妹,交人交心,浇花浇根,我同你,明人不说暗话,盛京这一年来实在不太平,而陛下的脾性也越发喜怒无常,这天眼见着就要变了,你我若像这鹧鸪般古板守旧,恐怕迟早是覆巢之下的碎卵……”
容雪萱面色一变,手指不由攥紧了裙摆,聪明人向来是一点就透,叶棠华说得再委婉,她心中却也明白了八九分,按说之前叶棠华的种种行为都透着诡异,今日之举似乎是情理之中,可是有一点容雪萱还是想不明白。
“这深宫,铁幕重重如牢笼,妹妹又何尝是自愿投身于此?何况皇上如今几近癫狂,别说恩宠,能保得一命已是万幸……可是姐姐与我等不同,皇上对你,总算是有真情在的,如今你荣宠正盛,离这后宫之主也只剩一步之遥,为何要这么做……”
叶棠华牵出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如果你经历过我三年前所遭受的一切,季家所遭受的一切,便不会再相信那所谓的荣宠,更不会相信龙椅上那个人,有什么真情……”
容雪萱不再说话了,三年前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季家的惨剧也是亲眼目睹的,当时即便是她一个深闺少女,也不大相信儒雅正直的季国公会做出谋反之事,更别说容太妃和容锦年等人了……可容家最终和大多数簪缨世家一样,选择了装聋作哑,明哲保身,叶棠华更是出卖了对她有教养之恩的季府,想来经过了人性的反复,冷宫的敖炼,她终究逃不出良心的折磨,才有如今的忏悔与看破。
“我懂了,容家选择如何,我虽做不了主,但我起码能向姐姐保证,到时候东窗事发,即便容家不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也绝不会添乱,还有……关于六公主的婚事,请姐姐务必替容家向十三殿下和王妃道谢。”
叶棠华眸光一动,不由感叹容雪萱的通透。
宗庙祭后,许文弛因引荐妖僧,被献帝迁怒,被连降三级贬黜到边远的南方去治水,和百里琴的婚事自然也就到此为止。
如明珠所料,此事之后,容雪萱便已猜到了她们和叶棠华乃是同谋,但却没有在献帝面前透露半个字,起先明珠欲拉拢容雪萱,叶棠华还有几分忐忑,现在想想,还是自己忧虑太过了。
两人相视而笑,没有了后妃之间尔虞我诈的虚伪,第一次坦诚相对,彼此都多了一分惺惺相惜。
一夜之间,蒋玉衡诈死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明珠前往寿王府略坐了坐,回程时便看到了大街小巷好几处,都贴满了蒋玉衡的通缉画像,冬莺特地揭了一张来给明珠看,这通缉令乃宫中画师所绘,将蒋玉衡的风流俊俏画得惟妙惟肖,十分传神,若不是底下谋逆反贼四个字血淋漓的大字,还以为是哪个少女为意中人悄悄临的小像。
明珠将画揉做一团,眼皮突突直跳。
朝廷开出万两黄金,悬赏蒋玉衡的项上人头,这可谓是闻所未闻地可观,看来蒋玉衡与万太岁勾搭,企图颠覆百里衡皇权的事,他已经有所察觉,是万万容不得蒋玉衡活在世上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笔天降巨富谁不垂涎?从街头的贩夫走卒,到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必定会争先恐后寻找蒋玉衡,他的处境实在是雪上加霜。
虽然万太岁很有手段,要藏个人应该不难,但蒋家落败,蒋妃、窦娇儿先后身亡,蒋玉衡现在剩余的利用价值还有多少,明珠实在难以估量,万太岁也未必不会做出丢车保卒的事。
当年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公子,如今成了朝不保夕的逃犯,恐怕不必等到和姬尘对峙,蒋玉衡就会先死在百里衡手中,明珠心中若说没有半点担忧,那绝对是谎话。
想到此处,她掀开车帘,对守护在外的虚宿道。
“我想起一些事情,须往明府走一趟,你先回王府吧,若殿下从宫中回来,你也好告知,省得他又担心。”
虚宿眼眸微动,没说什么,转身便向王府方向走去,明珠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远去,这才果断命车夫掉转车头,往馥兰馆的方向去了。
她并不知道,离开后的虚宿跃上了屋檐,悄悄跟在了她身后。
这是姬尘吩咐的,自明珠有了身孕后,姬尘便更不放心她独自出门,总担心哪里会冒出个人来会来推她一把,但又怕明珠怪他保护过度,便私下命令虚宿,无论在明在暗都必须如影随形,不得让明珠离开他的视线。
虚宿本是从不怀疑明珠的,但见明珠的马车停在了馥兰馆,也不由有些疑惑,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对自己撒谎?于是闪身上了潜入馥兰馆,蹲在梁柱上等待明珠进门。
自明珠怀孕后,便几乎不过馥兰馆来了,因为有许多香料里都加了藏红花、郁金香、茉莉等对孕妇有害的花草,明珠不能久闻,好在银莲这丫头能干,馥兰馆交给她打理,一切也都张罗得很是周到,生意依旧十分红火。
“小姐,您怎么过来了?这堂里香气浓重,可别熏着了!”
银莲见冬莺扶着明珠进来,连忙要命伙计把打开展示的香料盒子通通掩上,明珠摆手制止,示意她进里头厢房说话,银莲急忙跟了进去。
掩上门,厢房内只剩了明珠和冬莺、银莲主仆三人,明珠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好的纸卷递给银莲。
“找一盒香料,你把这字条放进去,然后将铺子外头的布招换成蓝色那条绣莲花的,等玉箫公子的人过来取,不要多说一句话,把这东西给他便是。”
此前她曾和蒋玉衡谈及合作,商议互递消息时,就以馥兰馆的绣花布招为信,若有何事需要告知,便在门脸上换上莲花布招,让崇明扮成客人前来取装着消息的香料,可是因为私自和蒋玉衡接触的事被姬尘发现,此事最终不了了之,那莲花布招也从未派上用场。
如今蒋玉衡的处境,明珠却不能作壁上观,只得瞒着姬尘,再帮蒋玉衡一次。
回到十三王府,明珠坐立不安,她虽有心伸出援手,但蒋玉衡已许久没和她联系,加之此前自己和叶棠华处处联手对付蒋玉媛,她不敢肯定蒋玉衡是否还信得过自己,是否会来取字条,又或者取走字条后是否会接受她的帮助。
心绪凌乱,明珠瞥见卧房内放置的瑶琴,干脆在琴台边坐下。
从前她还是季明珠时,季修贤替她寻了宫中乐师前来教她弹琴,那位乐师盛名在外,生怕遇到的学生天资愚钝毁了他的名声,总是格外严厉,稍有弹错,便用竹板打她的背脊,因此明珠在练琴的过程中并没有享受到多少乐趣,即便后来她的琴技练得十分纯熟,却没了琴心,平日也不大喜欢摆弄,虽然姬尘卧室里放着张音色极好的桐木瑶琴,她也很少去弹,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听姬尘弹琴。
那是一张二十一弦的瑶筝,通体幽黑,光泽如缎,明珠细白的手指快速错杂其上,一曲纵横肃杀的广陵散便穿透珠帘,萦绕在回廊间。
姬尘刚从宫中回来,便听到了明珠的琴声,于是干脆在屋外站了一会,倾听半晌,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惬意欣赏,慢慢变成了凝重,一曲终了,他挪步走入房中,摆手示意冬莺和银莲退下,走到明珠身边,将手缓缓放在她肩上。
“我记得平日你并不喜欢弹琴,今天可有些反常。”
明珠勉强笑了笑,把手从琴弦中移开。
“横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姬尘看了她半晌,不动声色地道。
“百里衡下令通缉蒋玉衡的事,你可知道了?”
感觉到手中的肩膀微微一抖,姬尘温柔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冷了,这曲广陵散,弹错了多处,明珠却浑然不觉,显然心不在琴,而她的琴音中,更多的是烦躁和发泄。
明珠抿了一下唇,蒋玉衡就如同横她和姬尘之间的一根刺,每次拨动一下,就扯着两人伤筋动骨地痛,她直觉现在和姬尘讨论这个话题,必然会不欢而散,于是她并不打算趁机试探姬尘的态度,只是淡然道。
“知道,不过人各有命,能否逃过一劫,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姬尘不语,黝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这让明珠有些心慌,她挣开姬尘的手,站了起来转移话题。
“百里衡召你进宫?是不是他已经按耐不住了?”
姬尘似乎也不想在此时因为一个阴魂不散的蒋玉衡,破坏了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恩爱甜蜜,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没错,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安心怎么刺激到了他,他再也等不及了,已决定让你表姐夫提前作法为他改命,现在他似乎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否则不会将此事交给我替他操办,当然,他对外的说辞是祭天求子。”
明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兴奋。
“那太好了,如果交给你,我们便能全权掌握大局,到时候不仅可以引出万太岁,还能趁乱救出姐夫!”
姬尘却没有笑。
“只怕没那么顺利,因为他同时还指定了另一个人。”
明珠马上沉下脸。
“是卫长卿?”
姬尘点头,终于笑了一下。
“你倒是很了解百里衡。”
明珠哼了一声,嘲讽道。
“首先这件事百里衡自己心里就有鬼,自然不敢大肆声张,而他所能信赖的梁氏一族,已被他屠戮殆尽,新贵许文弛又被贬黜边疆,百里贤呢?更是个不管事的,只有你和卫长卿,他还觉得多少可靠。”
姬尘伸手拂上瑶琴的细弦,轻轻摩挲。
“卫长卿好不容易得到这个邀功的机会,定会竭尽所能,他若发现我在其中动的手脚,定会向百里衡告发,除非……”
明珠目光一凛,断然接过话头。
“除非我们颠倒黑白,趁此机会,让卫长卿永无翻身之地!”
姬尘双眼微弯。
“聪明,卫长卿苟延残喘那么久,也是时候去死了,否则下次再让他逮着机会见你,又不知要说什么恶心话了,我可听不下去,更不想让你听。”
明珠面色一晒,别开脸。
“瞎吃什么醋,你又不是不知道,卫长卿与我,杀身之仇,灭族之恨,莫说他的忏悔不过是惺惺作态,就算他真是良心发现,把心挖出来给我赔罪,我也恨不得一脚踩烂。”
姬尘听了,无声地笑了笑,向她伸出双手。
“过来。”
明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咕哝道。
“过来干什么?”
嘴上虽这么说,她还是无法抗拒姬尘那盈满风情与笑意的双眼,于是慢慢挪步到他身边,姬尘便一把将她拉坐在腿上,随后低头堵住她的双唇,辗转许久,方才分开,将有些气喘吁吁的明珠揉进怀中。
嗅着姬尘身上的浅淡香气,明珠的神经放松下来,于是回抱住姬尘,缓缓闭上眼睛,姬尘温柔缠绵的吻抚慰了她烦躁的内心,她什么也不愿多想,便就沉醉在此刻也罢。
她没有看到的是,姬尘搁在她背上的右手掌慢慢翻开,莹白的掌心中,静静握着她写给蒋玉衡的那张纸条,而搁在她头顶的脸庞,笑意慢慢收起,双眼清明冷酷,似乎在盘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