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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清明,绵绵细雨没完没了,搞得赵一枚的心情也是湿漉漉的。
午后,赵一枚走进住院部大楼,上二楼,左转,穿过充斥着淡淡消毒水味的长长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那间房。
秦扬正双手紧抓着头顶上方的吊环练肌肉,见到她来了,便伸直手臂,缓缓把身体放回到床上。
“今天怎么样?”赵一枚在床边坐下,递给他一条干毛巾。
“还行,陈教授来检查过,说两条腿的肌张力都有进步。”秦扬接过毛巾擦了擦汗,看了她一眼,又说,“他上午来过了。”
“谁呀?谁来过了?”赵一枚话刚出口,撞上秦扬深长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心忽悠一下,瞬时失去了依托,往下跌落了好一阵,才回过神,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低低哼了一声,“看来他是故意要躲开我。”
两个月前,秦扬从海地回国,见到赵一枚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海地地震后,在太子港蒙大纳酒店的废墟瓦砾上,秦扬和国际救援小组一起奋战一昼夜,终于将被困近六十个小时的几个幸存者解救出来。
潘明唯活着,除了身体脱水,伤势并不太严重。但在撤离现场时遭遇余震,秦扬为了保护他,被一根水泥梁柱砸中后背,受了重伤,造成下半身瘫痪。
伤势稳定后,秦扬被送回国治疗。虽然先后经过两次手术,但起色不大,今后能否站起来,仍然是个未知数。
而潘明唯在获救后,回了香港养伤。算起来,他的伤也应该好了。这两个月来,他和赵一枚的每次通话,都是围绕着秦扬的治疗和康复,多余的话几乎一句也没有。即便这样的通话,在最近半个月也逐渐消失了。
赵一枚也不曾主动打给他。曾经心中的千言万语,竟然尴尬地化作了无从出口。
现在,他来了。来了,却不见她。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物归原主。”秦扬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赵一枚瞥了一眼却不接,微微冷笑道:“这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又来这一套。我跟他早就两清了!没什么可物归原主的。”
“你打开看看再说。”秦扬仍旧伸着胳膊。
赵一枚暗暗叹了口气,终是抗不住心底的念想和好奇,接了过来。信封的里面,有个小小的硬物,打开封口往下一倒,一把车钥匙跌落掌心。
看着崭新的车匙上那熟悉的标识,赵一枚不由一愣。
“就在下面。”秦扬冲着窗口努了努嘴。
“他什么意思,还我一辆路虎?”赵一枚紧紧攥着车钥匙,突然恼怒起来,“当初车子是我自己要卖掉的,他不欠我什么!”
“那你去找他,和他说清楚,把车还给他呗。”秦扬淡淡地说。
“为什么又要我去找他?就让车子烂在这儿好了!”赵一枚把车钥匙往床头柜上一丢。
“你多大了,还闹小孩子脾气?”秦扬说。
“我哪是闹小孩子脾气?我是对他没脾气!每次一有什么事情,他就只会躲开。”赵一枚说着激动起来,“我累了,受够了,再也不想折腾了!他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他呢!每次他都是连句再见也不说的就走掉,那就永远不要再见吧!”
秦扬眼睛看着窗外,静静地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扬了扬嘴角。
赵一枚奇道:“你笑什么?”
“小季下个月要回国了。”秦扬转过头。
这哪跟哪呀?赵一枚颇为不满:“秦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哦,在听。”秦扬点头,“小季说,如果我的腿一辈子好不了,她就一辈子做我的拐杖。”
“她……你……”赵一枚愣住。
“我答应了。”秦扬继续点头,“不过我跟她说,如果哪天后悔了,她随时可以走。”
“小季她……”赵一枚继续语塞。这消息太震撼了,换成别人,她多半会认为那是秦扬编出来安慰她的;可那不是别人,是外表小绵羊,实则猎豹的小季,她既然会从广西不远万里一直追到海地,现在这话,也不由得让人将信将疑。
“虽然她比你小,可以后你不能叫她小季,要叫嫂子了。”秦扬看着她,眸子里有温暖的笑意,抬手又把车钥匙扔给她,“你得学着做个知趣的小姑子。”
赵一枚接住车钥匙,低头怔愣了片刻,抬眼看着秦扬,突然道:“你一直没告诉我,当时在海地,艾唯是为了什么去找你?”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说是物归原主。”秦扬说。
“你的东西?怎么会在他那?”赵一枚更加奇怪。
“你来之前,我刚让小桦放到那车上了。”秦扬淡淡一笑,“本来就是你的,这才算是真正物归原主。”
赵一枚这回真的坐不住了,站起来撇了撇嘴:“嘁,你们一个二个都喜欢故弄玄虚。好,那我就下去看看。”
看着赵一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秦扬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嘴唇微抿,勾出一抹带着苦涩的笑意。
“哥,你这演戏的功夫可越来越到家了,不愧是做过卧底的。”赵桦略带揶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秦扬倏地睁开眼睛,飞快地在他脸上扫视了一下,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演戏?小季真的要回国了,你就等着叫嫂子吧。”
“她要回国是不假,可是,”赵桦收起了揶揄的表情,面露不忍,“那时她跟我说过,你重伤昏迷的时候,叫的都是姐的名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秦扬垂下眼眸,声音略有些沙哑。
“过得去吗?那么多年都没过去。”赵桦摇了摇头,他也是在秦扬回国后,才陆续知道了当年的纠葛。看着秦扬因为两个多月囿于病榻而显得苍白的脸庞,心里不由一痛,说道,“你以为这么说,姐就会相信了?虽然姐表面上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你我都知道,她心里有多内疚。他们两个都觉得对不起你。尤其是姐,你要是好不了,我看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那是意外!”秦扬打断他的话,“换成任何人,我都会尽全力去救的。地震中我们牺牲了八个战友,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幸运。他们谁也不欠我的,倒是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姐姐。”
“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和阿姨。”赵桦轻声说。
“怎么越扯越远了?过去的事了,咱们还总提它干什么?”秦扬沉默了片刻,突然鼻孔里“嗤”地一声,不屑地道,“要说那姓潘的,我还真就是不待见他,干什么都优柔寡断、磨磨叽叽的。要分不分得彻底点,几次三番回来黏乎;要爱又不痛快爱,还跑,还装腔作势地把自己心头肉往别人怀里送……”
“你还不是一样。”赵桦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秦扬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地瞪他。
“我是说,做训练的时间到了。”赵桦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来,哥,我帮你。这几个月可是关键时期,得好好做。”
“对,好好做,我还想站着去接你嫂子回国呢。”秦扬也一笑。
“啊?”赵桦张大了嘴巴,盯着秦扬,“你跟小季……到底真的假的?”
秦扬避开了他的目光,又扭头看向窗外,好一会,才答非所问地缓缓道:“她只要上了那辆车,就会不舍得下来了。”
赵一枚走到住院大楼后面的停车场,远远就看见那辆鹤立鸡群的庞然大物。走近一看,竟然不是她以前开的那款“神行者”,而是路虎的顶级车款“揽胜”!
赵一枚惊叹地伸手摸了摸那在雨雾中仍然黑得发亮的车身,想起三年前的初春,也是这样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她开着路虎“神行者”,在机场高速接到潘明唯。路上,她随口告诉他,她更喜欢“揽胜”。原来,他一直记得。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差,第一次亲密接触,所有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不,应该是更早半个月,电梯门的开合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双眸中温暖的笑意,犹在眼前……
赵一枚收回思绪,打开车门。厚厚的羊毛地毯,米黄色真皮座椅有着精致的黑色细线捆边,手工一流;仪表台的中间和两侧用上优雅的桃木,真皮和木料之间,点缀着一些反光度恰到好处的金属装饰,在这样的阴雨天,仍然衬得车厢内部光彩耀人。
“揽胜”有一米八高、两米多宽、近五米长,内部空间比“神行者”更为宽敞舒适,视野也更加开阔。赵一枚坐了进去,抬起头,便看见倒后镜下面,挂着一个红色的吊坠。
这是一枚玉石雕成的小小梅花,红色的同心结链绳已经有些褪色,下面长条的银色吊牌上印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几个细小的红字。
那不就是她大二那年丢的姻缘符?赵一枚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简直无法相信。一把摘下来,翻过来一看,果然,梅花的背面浅浅刻着一个“赵”字,不由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突然眼睛一亮,合上了手掌。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赵一枚仿佛又感觉到当年做人工呼吸时,被那满脸的胡茬扎得刺痒的感觉——向来斯文儒雅的他,那时候居然蓄着胡子,真是不可思议。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兜兜转转近十年,这枚姻缘符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她一直以为丢掉的东西,原来,一直在被用心呵护着。
赵一枚拿着梅花吊坠反复看了良久,才收了起来。
——哼,想用一辆路虎,就打发掉救命恩人吗?可没这么容易。
赵一枚插入车匙,发动车子,空踩一脚油门。转速表的指针猛地向右一打,发动机发出轻微的浑厚低鸣,握着方向盘的手掌下传来熟悉却又新奇的感觉。
这一瞬间,赵一枚忽然觉得明白了,他送她这样一辆心仪已久的神骏座驾,内心深处,定是希望她无论天涯海角,都一路相随的。
赵一枚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松开刹车,路虎缓缓滑出。
抬眼望去,车窗外细雨蒙蒙,那个有着温柔眼神、春风般和煦笑容的男子,必在前方的某处等着她,一如当年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