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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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武库和官寺同在城东,整座建筑由夯土筑造, 四面围墙高近五米, 围墙内有隔墙, 将库房分作数间, 分别存放铁器及青铜器,并有一间库房专门存放凿、斧及尚未制成兵器的铁块。

    围墙和隔墙皆开有门,东门直连一条狭长的隔道, 道路一侧摆放拆卸下的车轴以及残破的木轮。十余张车板并排抵在墙上,板上布满裂缝凹痕,少数还有火焚的痕迹。

    库吏获悉赵嘉到来,连忙停下手头事, 从值房中赶来。由于太过匆忙, 没留意脚下,差点被横放的矛杆绊了一跤。

    “见过赵县尉。”库吏将届不惑之年,看守武库超过十载, 始终兢兢业业, 不敢有半点懈怠。由于边郡战事频繁, 他除了看守武库, 手下还有二十余名匠人,专职打造和修补兵器。

    随着汉骑开始配备马鞍,库吏接到郡中命令,将昔日存放大车的库房清理出来, 专门存放马具。堆在隔道里的车板、车轴和木轮都是从库中清出。能用的继续修补, 不能用的就只能当柴烧。

    同匈奴一场大战, 武库中的兵器十去七八,从战场上搜集回来的,除少数可以修补,多数都需回炉重铸。

    匠人们日夜忙碌,勉强将兵器补足三成。库吏再是心急,也无法将库房立即堆满。

    乍闻赵嘉到来,知其必是为清点兵器,库吏捏了把冷汗,不断在心中默念,希望新县尉足够通情达理,不会上来就发怒,至少给他辩解的余地,容许他当面陈情。

    库吏的心情写在脸上,赵嘉挑了下眉,表面不动声色,自马背取下簿册,开门见山,要求库吏带路,前往库房内清查。

    “赵县尉这边请。”

    库吏当先引路,穿过两扇门,进入存放长兵的库房。

    库房内十分宽敞,长方形布局,木制的武器架成列摆放,约有三分之一架着矛、戟、戈等兵器,剩下的都是空空荡荡。

    赵嘉走上前,随手抄起一杆长矛,试了试矛身的重量,其后又抓起一杆长戟。在他检查兵器时,库吏几次想要开口,奈何始终找不到时机,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走出第一间库房,赵嘉面上不见喜怒,也未因长兵的数量责问库吏,而是拿起一册木牍,详实记录下库内情况。随即让库吏继续引路,朝存放刀、箭、斧及骨朵等兵器的库房走去。

    相比起长兵,刀剑的数量略微多一些,其中铁器更是占了大部分。

    赵嘉拿起一把短刀,试过闪着寒光的刀锋,满意地点了点头。

    匠人的手艺的确值得称道。无论铁器还是青铜器,都是无比锋利,吹毛断发。有的在战时破损,经匠人之手修补,比起新铸造的刀剑也是不遑多让。

    短兵之后即为弓箭。

    汉军配备皆为弯弓,制造时间长,修复也需要不短的时日。制弓匠人的手艺再是精湛,也无法大幅度缩短工期。一场大战之后,破损的弓箭难以在短期内补足。箭矢还能想想办法,弓身实在没有取巧的余地。

    清点过库存的弓箭数量,赵嘉将所见尽数录于木牍,对比官寺中存放的簿册,脸上终于现出一抹凝色。

    库吏心中咯噔一声,知晓自己再不出言恐怕就没机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困难,言他绝非有意渎职,而是条件所限,实在没有办法。

    “赵县尉容禀,官寺录名的匠人仅二十六人,纵日夜不停,也无法短期补足缺额。”

    “据我所知,县内铁匠就不只此数。“赵嘉皱眉道。

    “不瞒县尉,并非县内匠人皆可。”库吏解释道,“唯录名匠人可入武库,且录名之前都需官寺查验。这是国初即有的严令,绝不可轻易触犯。”

    这样的规定存在弊端,却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未曾改动。究其原因,非是朝廷墨守陈规,不思进取,而是从青铜器进入铁器时代,冶炼方法和制造兵器的手艺都属于保密级别,关系到军队的战斗力,必然要慎之又慎。

    中行说曾向军臣单于进言,南下劫掠时,尽量多抓汉朝的匠人。

    匈奴人不会自己打造兵器,茏城的匠人都是从汉郡及其他胡部掠来。其中,鲜卑和丁零被劫掠的次数最多,仅次于汉朝。

    为了达到目的,匈奴人可以不择手段,没少干不讲道义的事。

    别部依附于匈奴,武力又不如人,要么忍气吞声,继续任本部欺压,要么就如拓跋羌部一般,潜伏在暗处,等待匈奴衰弱再-暴-起发难,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鉴于匈奴的举动,汉朝严禁铜、铁出边,违者重刑,并对匠人登记造册。以云中郡为例,凡是能打铁的匠人,不管是不是能进入武库,都会在官寺留底。

    先后走过几间库房,了解过武库现状,核对完缺少的兵器数量,赵嘉收起木牍,心中有了计较,对库吏非但没有责难,反而多有勉励。

    库吏很是感激,正准备出言,赵嘉突然话锋一转,表示在不触犯条令的情况下,工作效率未必不能提高。

    “既然人手不足,无妨先集中打造长戟和短刀。春耕之后,各乡更卒将往城中操练,长戟、短刀不可或缺,余者可宽限时日。如能尽快补足缺额,武库上下皆增钱粮。”

    工匠给官寺做活并不白干,视工期长短和手艺发放粟米。

    赵嘉身为县尉,有权决定发放的粟米数额。

    此外,库吏的薪俸有定额,但赵嘉身为顶头上司,对属吏的工作予以褒奖,额外发下一笔米粮,严格来讲并不触犯律条。

    沙陵县的新县令仍未到任,县中事务由两位长吏主持。赵嘉和县丞关系不错,彼此达成一致,其他人脑袋发抽才会跳出来反对。再则,赵嘉身为太守宾客,屡次立功,云中大佬都对他十分爱护,只要他不是自己想不开,蹦高往坑里跳,哪怕做事略微出格一些,自有人为他兜底。

    有了赵县尉的承诺,武库上下都被调动起积极性,匠人们互相合计,二十多人分成三班,仿效秦匠分工合作,作坊内的火炉日夜不熄。

    能被官寺录名的匠人都是熟手,技艺之精湛,在郡内都属翘楚。

    常年打制兵器,每一道工序都烂熟于心,彼此之间通力合作,找到契合点,工作效率之高,连库吏都吃了一惊。

    赵嘉再至武库,看到匠人们的变化,高兴之余,自己出钱,让健仆到商市购买肥羊,宰杀烹煮为众人加餐。

    整个四月,赵嘉都在武库和官寺之间奔忙,田中之事尽数托付熊伯。在此期间,沙陵县陆续下了几场小雨。得到雨水滋润,谷子长势喜人。

    力田仍旧早出晚归,每日往来各村寨,宣读官寺的告示,顺便清查是否还有闲汉,有的一律抓捕。

    仰赖牛耕和新农具,青壮和健妇不提,身体硬朗的老人和半大孩童都能下田劳作。家中丁口多的,还计划明年再开几亩荒地,专门种植蹲鸱。

    所谓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赵嘉种植大芋没能成功,几个少年却意外种成。

    赵信和公孙敖将收获的芋头送进仓库,来回十多次才全部运完。赵嘉感慨之余,决定划出一顷地,专门用来种植大芋。

    在亩产两石就是丰年的边郡,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弥足珍贵。畜场没有敝帚自珍,大芋的种植方法很快在县内传开,并开始向全郡乃至临郡蔓延。

    初开始种植,种芋都是从野外挖掘。因其长在林中,且分布区域有限,搜寻略显困难。如此一来,以大芋为食的野猪自然就被盯上。

    趁此良机,赵氏畜场又收获一批小野猪,数量多到照顾不过来。赵嘉干脆手一挥,挑选最壮最肥的养起来,余下尽数宰杀,部分制成咸肉和肉酱保存,部分涂抹酱料烧烤。

    不得不赞叹孙媪的手艺,即使缺少调料,烤出的小猪依旧喷-香-诱人。

    西汉版烤乳猪味道绝佳,大受畜场众人欢迎。赵嘉一口气吃下半头,仍感到意犹未尽。不提赵破奴几个,连卫青都抓着一条猪腿,啃得满嘴油花。

    如此美味,赵嘉自然不会独享,挑出几头健壮的小猪,连同烤制的方法和酱料一同送去太守府。

    将小猪送去太守府第三天,赵嘉回到畜场,赫然发现魏悦来访。

    本以为魏三公子是有要事,未承想,对方是奉魏太守之命前来市买小猪,而且指明要最肥的。

    “市野彘?”赵嘉眨眼。

    “然。”魏悦点头,“阿多送去的野彘甚是味美,阿翁餐食一头。”

    “一头?”

    “一头。”

    赵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即使是小猪,分量也着实不轻,身上的肉相当可观。一顿吃下一整头……云中大佬果真不凡,估计廉颇再世都要甘拜下风。

    进入五月,田地中的谷子长得愈发茂盛,蝉破土而出,爬上高处,发出夏日里的第一声高鸣。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农人忙着浇水灌溉,脸晒得黝黑,肩头后背被晒得脱皮,却是眼也不眨,继续赶着大车,一趟接一趟往来田间地头。

    鹿老又带人打了几口井,周围砌上石砖,井口安装汲水的工具,按下摇把,清水汩汩涌出,顺着挖掘出的沟渠流入田亩。

    水井加上临近的一条小河,足够供应赵嘉和卫青蛾手中的田亩。包括赵氏和卫氏村人,只要打过招呼,同样能自水渠中引一条支流。遇到家中劳力不足,畜场中的青壮和佣耕还会主动帮忙。

    消息传出,有临近村寨的人不打招呼,擅自截断水渠,引入自家田中。

    此举自然引起众人愤怒,村中的青壮实在气不过,直接将水渠挖断,反引来对方冲到畜场,准备倒打一耙。

    “为何我等不能取水?”带头叫嚣的是个二十许的青年,原本是县中无赖,被三老抓回去教育,敢不听就一顿棍棒,只能老实在家中耕田。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老实没几天,知晓畜场挖掘水井水渠,不想跑远路去河边取水,村中的水井又只有一口,自然就打起了歪主意。而村人心生贪念,仗着族中有子弟战时得功,竟真的被他鼓动。

    “赵县尉新官上任,若是传出跋扈乡里,欺压百姓的名声,嘿!”仗着人多,青年语带威胁,根本无所顾忌。

    说话间,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瞄向人群后的卫绢,黏上就不舍得移开,差点当场流口水。卫绢当即沉下俏脸,公孙敖怒发冲冠,就要冲上去给青年一顿老拳。虽然被卫绢亲手拉住,仍死死盯着青年,恨不得当场挖出那双贼眼。

    青年浑似滚到肉,同行的村人也明摆着不讲理,畜场里的青壮和佣耕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冲上去用拳头说话。

    等打到差不多,三老和力田方才出面,并由啬夫做保,请鹿老为该村寻找水眼。

    “如请人挖井,需计日付出钱粮。如只寻水眼,亦要出粟两斗。”

    对于这个结果,青年自然不满意,奈何刚被围殴一顿,且有三老和力田出声,兼啬夫亲自做保,终究不敢继续再闹。

    “赵县尉与人为善,汝等也该心中有数。”三老沉声道,“今日事情过去,再有人生出歹心,休怪我等不讲情面!”

    闹事的村人面上讪讪,思及赵嘉的身份,同样有些后怕,不敢久留,干笑几声转身离开。

    看着走在村人中的青年,公孙敖攥紧拳头,后悔刚才没多出几拳。

    卫绢勾起红唇,微微一笑。她记得那座村寨离郡内的养马场不远,她后日要去马场送粟麦和肉酱,凑巧的话,说不定能够遇到。

    抚过发上的银钗,少女嘴角带笑,双眸却异常冰冷。在公孙敖看过来时,冰冷逐渐融化,笑意融入眼底,瞬间变得温暖。

    畜场发生的事,赵嘉是事后方才知晓。类似的事经历得多了,他实在顾不上生气,叮嘱熊伯和虎伯照看田亩畜场,自己一头扎入官寺,翻阅往年资料,着手制定更卒的操练计划。

    匈奴暂时退回北边,不代表会一直老实。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这些更卒陆陆续续都会走上战场,于他们而言,一场系统性的训练可谓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