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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倾泻,被树影毫不留情搅碎。幽黯黢黑的深巷,腐烂酸臭的气味糜烂颓然,如影随形。
慌乱脚步声临近,微弱灯光下,一个年轻女人,红衣黑裤,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X的,给老子站住!”
红衣女人吓得浑身一颤,慌不择路逃跑。
襁褓中的婴儿早已熟睡,跟随逃跑的女人一颠一颠。
华丽的锥形大门,灯光亮如白昼,树影浮动。
女人含着泪轻抚婴儿粉嫩的双颊,哽咽阵阵:“妈妈对不起你……”
生下来,却无法亲手养大成人。
昏黄路灯下,孤孑女人狠心渐行渐远。
高墙门外,梦中的婴儿似有感应般,放声啼哭,凄厉声犹如杜鹃啼血般锥心刺骨。
啊!
季梵音于梦中惊醒,瞳孔紧缩,每寸毛孔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
往事如播放电影般一帧帧掠过眼前。
茶水入喉,冰凉刺骨。
季梵音不禁自嘲一笑,在这个母慈父爱的温宠环境下安稳呆了两年,竟不曾记得自己曾是一名被弃的孤女。
可怜又可悲。
心不在焉推开檀木窗,月色倾泻而下,洒落于身,恍若多了层银纱。
晨起弄妆发,红绡蓦然一吓:“小姐,您这是……”
季梵音对镜而视,苍白如纸的五官,眼睑下方布满浓重乌青,恍若被人硬生生打了一拳。
“无碍,睡眠浅而已。”散漫又随意的口吻。
红绡识相不再多嘴。
忽觉发顶略微沉重,季梵音瞥向镜中人,青丝高绾牡丹髻,装束繁复。
视线一斜,不着痕迹取下发中一根步摇,甚为漫不经心道:“你瞧这珠玉,是否觉得剔透?”
穿越瀛洲之前,她的职业便是珠宝设计师。对一切透灵的珠宝,有着天生的敏锐。
红绡心不在焉应了两声,正要把垂落的碎发一别,被素手轻按,紧随而来的语调一如往昔般柔和:“今日为何选择翡翠点墨发簪?”
她一贯素雅,红绡伺候她多年,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红绡抿嘴垂手,期期艾艾道:“……今日是端午……”
季梵音嫣然一笑:“我知道。”
父亲一个月前便已告知,皆时需陪同外出。
“宰相吩咐,命红绡替小姐好好打扮一番……”
季梵音不甚苟同:“既是出行,何必盛装,徒增累赘罢了。”
红绡有些着急,手慌脚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可王上往后和王爷公主们都在——”
季梵音尝试着从她的话中读取有利信息。
思忖许久,才从尘封已久的记忆海洋捞出一个名字——“你是想说,三王爷也在?”
两年前,她从这具溺水的羸弱身体中醒来,通过其他人断断续续的叙述,汲取了不少信息。
瀛洲国地处岭南沿海,国土面积广褒,老百姓生活富裕,全都归功于此任君主梁帝俊。
而梁帝俊膝下,三儿一女。
大王爷温文尔雅,二王爷风流倜傥,三王爷冷面阎王,如高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小公主二八年华、活泼娇俏。
红绡点头如捣蒜。
季梵音清眸澄澈如旧,并未因这一动作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三王爷梁榭潇,她名义上的婚约良配。两年前本该下嫁于他,却因她的溺水事件不了了之。
然,她既能拖延至今,又何惧与他相见?
季梵音捻起眉笔对镜描摹,淡淡一笑:“凌虚髻即可。”
“可是……”
红绡又委屈又不知从何开口,眼泪沾湿眸眶。
“记住,菩提寺发生的一切,不得擅自外传!”
三王爷梁榭潇的冷声提醒言犹在耳。
“罢了罢了,”季梵音对这忠心耿耿的侍女生生不起一丝气,无可奈何笑笑,“都听你的,不过还是将它换了,风头过盛,不宜。”
红绡这才破涕为笑。
小姐,红绡这次定让您艳压群芳,让三王爷神魂颠倒。
端午节赛龙舟,瀛洲一贯风俗。
洛河方圆几里早已被川流不息的人流围得水泄不通,马车无法行进,季晋安摆手阻止车夫的呵斥声,携着女儿绕到巷口拐角的小径。
片刻,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为视野绝佳的观舟楼,自然成为王公贵族的首选。
梁帝俊携妻带口,如同寻常人家般微服出游。天气炎热,店小二臂弯挂着长白巾,堆着笑将他们父女二人领往三楼雅座。
轻推门,还未入内便已有如蝴蝶般轻盈跳动的身影飞至身侧,小姑娘明眸皓齿,拽着她的细腕摇晃:“梵音姐姐,你可算来了。两年不见,你身子可还好?”
季梵音双腮挂起一抹轻笑,吐气若兰:“托公主挂心,一切安好。”
出门前,父亲早已细细交代,并将所有人的样貌特征逐一勾摩。
雅座正中,一藏青色长袍男人金冠束发,浓眉似剑飞入鬓角,嘴角斜勾然自带威严,邻座女人凤冠绾髻,艳妆华丽,一派雍容华贵。至于对面正执扇噙笑兀自观察自己的男人,一双桃花眼好整以暇。
季梵音落后父亲几步,未免不必要的麻烦,略去繁文缛节,欠了欠身:“民女季梵音拜见王上、王后、二王爷、四公主。”
“免礼免礼,”梁榭蕴一把扶起季梵音,拍着胸脯道,“既是微服,就无需理会那些繁复礼节。”
梁帝俊哈哈笑了两声:“蕴儿说得不错,梵音权当寻常聚会,不必拘束。”
至于王后齐羲和,自始至终紧抿一线,加之绛红色的点绛唇,衬托得整个人神情冷漠。
“久未见面,梵音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梁榭晗噙着那双桃花眼,折扇轻摆,半调侃半遗憾道,“可惜大哥和老三,未能赶来。据说这次的龙舟盛况,百年难得一见。”
才思敏捷如季梵音,哪能听不出他的话外音?
梁帝俊长袖一挥,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们二人临时被他事羁绊,正马不停蹄处理,想必晚宴前定能赶来。都别站着了,坐下吧。”
季晋安声线平静回答:“二位王爷要事缠身,定当先主后次。”
“婶婶怎么没随姐姐一起来?”
季梵音得体回应一旁叽叽喳喳个不停的梁榭蕴:“母亲身体抱恙,不宜吹风。”
心下却在思忖,那两位王爷来不与不来,都与己无关。
楼外鼓声乍响,龙舟比赛正式开始。
烈日当空下的潇王府,屋檐灼上热气,不由得添上一股严肃霸道之气。
静谧书房内。
梁榭埁轻抿一口乌龙,翻了页书,云淡风轻开口:“处理政务游刃有余的三弟,竟也有蹙眉为难之时,还真难得一见。”
梁榭潇批阅完手中奏折,收拢搁至一旁。早已走神的心却拉不回来。
“想去就去,何必如此纠结?”
对于他的鼓励,梁榭潇答非所问,低沉的嗓音似是盛着千头万绪:“大哥,你与大嫂的结合,缘起何事?”
提及爱妻,梁榭埁的眸光泛起柔和。字斟句酌后片刻,挑眉开口:“李久长亲自上府请人,我还以为真有要事相商。”
顿了片刻,又以笃定的口吻道:“说到底,三弟还是十分在意那件事……”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的梁榭潇俊容一沉,兀自沉吟。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
早已恭候多时的内侍局局长高长青列队在相府门口迎接。
一月前,梁帝俊为了不让相府因自家的‘做客’而徒增繁序,便命令身边的得力内侍进行辅佐。
“臣等给王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浑厚响亮的问安声中,季梵音扶起低跪孱弱的母亲,跟随前面睥睨天下的王族人士,脚步平缓。
宰相府邸,灯火通明如白日。伺候的宫女、森严的侍卫、忙碌的太监……一众喧嚣,季梵音只觉头晕目眩。
“据说梵音又新编了一套长舞,谢蕴就老在我耳边念叨,说要切磋切磋。”
梁榭蕴被点名,如灵活的小兽般拽拉季梵音的手撒娇。
季梵音面露微恙,并非她要拒绝,只是那段舞蹈,还缺了某样东西。
那物,便是这段舞的魂魄所在。
可皇命不可违,犹豫不决之下,季梵音偏头睨向自己的父亲。察觉父亲为护女欲抗命拒绝的神色,便抢先一步开口:“烦请诸位稍等,梵音去去就来。”
既是翩然起舞,怎能少了舞裙?
碧落阁内
季梵音一袭白衣胜雪,玲珑曲线窈窕婀娜。
红绡睨往自家小姐如胭脂般无可挑剔的五官,啧啧啧感叹。
正愁不知寻何物代替那样东西的季梵音遣退完红绡,半笼着灯影,独自一人在长廊徘徊。
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对话声缓缓落入耳膜。
“一切是否准备就绪?”
“差不多了。”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阿四已混入禁卫军,小妹将跟随领舞,伺机完成刺杀重任。”
“哈哈哈……很好。”
“这一次,我要让梁帝俊血债血偿。”
墙根后的季梵音心上一凛,仿佛一团阴影笼罩心头。
跟随领舞之人?那不正是自己?
他们口中的小妹,难不成是那个眉峰凌厉的姑娘?
刺杀、血债血偿……
季梵音攥紧细指,贝齿紧咬下唇。
不行,坚决不能让这座干净的府邸沾染任何世俗的‘颜色’。
父母守护了她两年,这次,换她来保护他们。
啪嗒。
树枝在脚下断裂。
长廊尽头两名黑衣男子惊觉一颤:“谁?”
季梵音猛一拍脑门,为自己的粗心懊恼不已。忙不迭提起裙摆拔足狂奔。
心仿佛要跳出来般,耳膜尽是‘扑通扑通’的声响。
到底是自家院落,轻车熟路躲过刺客的追踪。
藏蹲于廊檐下的纤细身子瞥见远去的那两人,正掩着胸口猛地一松。
余光忽偏,一道黑影正逐步靠近。
季梵音喉头一紧,仿佛被人扼住般,呼吸加速局促。大脑飞速运转,蓦然顿住,正欲张口的红唇多了双厚实大掌,捂紧。
“别出声,是我。”
磁音一起,仿佛电流通过全身,慢动作回放般,季梵音一帧帧回头。
熟悉又分明的轮廓终于落入眼帘,强撑了许久的双足虚浮下坠。
“小心。”
梁榭潇一把抱住轻如空气的姑娘,挺拔的眉峰皱了皱,这身子骨,太瘦。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季梵音用力揪紧他的长袖,娥眉高耸似萦绕万般愁绪,将方才偷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告知。
“事不宜迟,现在就过去。”
话音刚落,季梵音‘啊’了声,脚踝处传来刺骨之痛。
身形颀长的男子顾不得男女有别,径直俯下身,忽略她的阻止,
褪下鞋袜细细查看一番,得出结论:“扭伤。”
季梵音回忆,应是方才躲藏时不小心崴到的。
忽然一个天旋地转,淡雅白裙姑娘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季梵音杏面桃腮,如胭脂般粉嫩。
长腿迈到碧瑶阁,将她搁在檀木凳下。姑娘的房内一片沁香。
烛光随即亮起。
季梵音还未缓神,又听见他问:“房内是否备有扭伤膏药?”
“雪花膏在……”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熟稔从檀木柜下取出圆形膏盒,上方绘了杏花盛放图。
疑惑刚起,又被眼前所发生的场景团团占据,其余皆抛之脑后。
粗粝的指腹抬起扭伤的脚踝,轻轻搁在半蹲的男性膝盖上。掀开盖后的雪花膏随着大掌的轻揉慢捻,一冰一热犹如两重天,耳后根泛起红晕,心如浪潮般起起伏伏。
“是否好些?”
男子的嗓音像在砂纸上磨过般,暗哑低醇。
季梵音声如蚊呐应了下,不曾与男子触碰的身子敏感缩了缩。
“别动。”
墨黑长睫如蝉翼,专心致志为她擦揉。
那两个字仿佛一把钥匙,轰然打开尘风已久的记忆宝库。
“受伤了还敢参加运动会?”
“为班级赢得荣誉,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稚嫩又桀骜的笃声。
“可我怎么不知道运动会上还有单脚跳跃项目?”
男子的调侃引得女孩噘嘴不满:“说过护我一辈子的人,现在就开始反口食言……”
话毕,抱膝下蹲,故作委屈哀怨状。
男子无可奈何一笑,掐了掐那鼓起的双腮,认输道:“我错了,任凭大小姐发落。”
前一秒还如同受伤的小白兔,下一秒顿时化身小猎豹,霸气外露指挥:“背我上楼,我要在你的床上看电视吃零食,不准sayno!”
一米八三的颀长男子宠溺一笑,为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骑大马咯,驾驾驾……”
清润的眸子糊上一层薄雾,心如刀绞,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眼前倏然晃过一厚实大掌,季梵音涣散的杏仁逐渐聚焦。
“还疼?”
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季梵音动了下小腿,已然好了许多。
猛地记起自己如何受伤,心下一紧,忙不迭催促他:“麻烦仲白前去报信,切勿让刺客有机可乘。”
梁榭潇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响,急忙护住表演单脚跳跃的姑娘。
“请等一下,”季梵音从绾髻中取下一只白玉晶莹发簪,“把这个拿给我的父亲季晋安。”
这枚簪子从出生便跟随着她,甚至穿越过来,仍紧紧握在她的手中,任凭他人如何扒拉都扒拉不下来。
或许,这簪子与她缘分不浅。
至此,世人道只凭白玉莹簪便可辨认倾国佳人季梵音。
梁榭潇神色恍惚片刻,漆黑瞳仁一敛,接过簪子旋走。
“仲白,我等你的好消息。”
长袍男子逐渐消失在拐角处。
阳春三月一别,旦月六重逢。时隔三月,她竟觉如此漫长。
一日不见,是三秋。
按捺不住的红绡急急忙忙穿过敞亮的长廊,瞥见来人,嘴里竟开始磕巴:“三……三王爷?”
梁榭潇淡漠睨了她一眼,递过手中的雪花膏:“你家小姐受伤了,快去照顾她。”
待红绡反应过来时,廊道早已片空荡荡一片,她不禁怀疑,方才真有人跟她讲话?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
季梵音默不作声。
起初听到脚步声,还以为他去而复返。
然细细辩听,脚步急促又局乱,并非那沉稳有力的步调。
红绡瞥见那红肿的脚踝,心中泛起一阵心疼:“怎么突然就崴了脚了呢?”
思忖片刻,季梵音三言两语解释方才遇到的情况,自然而然省略仲白抱她那段。
“刺客?”
红绡吓得眼珠子瞪得老大。
前院突然传来喧闹声,季梵音心口没由来发颤:“红绡,你帮我去探看情况。”
阁楼推窗向外看,视野不够开阔,加之夜色迷蒙,更是囫囵一片。
“可你的脚……”
“它没事,你速度赶去。”
红绡有些哭笑不得,三王爷让她守着小姐,小姐又让她去看三王爷。
若说这两人心中没有彼此,她真真不信。
红绡低眸沉思,要真是如她设想的这般,反而促成一桩好事。
这样,小姐就不用整日以泪洗面了……
思及此,红绡灿烂一笑,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