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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似火,烈日当空。
天音把割好的嫩草放在空地上,不一会儿,就有十几只兔子奔了过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兔子素来胆小,这些却丝毫不畏生人,好似已经习惯了如此。
天音伸手摸了摸它们毛茸茸的耳朵,只觉手心暖烘烘的,嘴角不禁就掀起些许的笑容。远远地,传来几声脚步声。
正在吃草的兔子猛地竖起了耳朵,天音还未来得及反应,它们已经朝着右边的小路急奔了过去,扑向那边一个蓝色的身影。
“走开!不然我真踩过去了。”灵乐略有些狼狈地跨了出来,一身猎户打扮,可惜手里除了弓,却空空如也。只是周围,却站满了各类飞禽走兽,把一条路塞得满满当当。而且无一例外,全是活物,未见一丝伤痕,反而对他分外亲昵。
那场景倒不像他是出去猎物的,而是猎物黏上了他。甚至还有一只小猴已经爬到他的肩头,两只前爪牢牢地圈着他,就连刚刚那群兔子也黏在了他的脚下。
“死猴子,再不下来,信不信我真的宰了你!”灵乐的脸越来越黑,伸手拉下那只黏在自己身上的猴子,再狠狠地瞪了一眼,才绝了它想再次爬上来的念头。
转眼,灵乐又瞪向前面堵着路的兔子:“让开!”
可惜兔子没有猴子那么机智,仍是一个劲地蹭在他的脚边,还有些抬起前腿,似是想往上攀爬。旁边更是挤过来一只梅花鹿,就着他的手舔了一口,留下一层淡淡的水渍,灵乐的脸顿时青红交错起来。
天音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就连手里装草的竹篮都险些要拿不稳。
“师姐……”灵乐颇有几分怨念地瞅了她一眼,纵身一跳,几个起跃已经跨过围栏飞身到了她的身侧,还顺手关上了围栏的门。
天音伸手拍了拍他身上被黏上的羽毛、草根,还有一些不知是狐还是狼的毛发,越清理越是止不住笑意,干脆就当着他的面笑出了声。
“师姐!”灵乐的脸已经通红,隐隐还夹着几分尴尬,神色已经不只是怨念这么简单了。
天音这才勉强止住笑意:“你可真受这些动物的喜欢。”
他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狠狠地瞪了一眼围栏外还不肯散去的群兽一眼,争辩道:“这……又不是我想的,谁知道它们会跟来啊!我只是想去打猎而已,反倒是被它们给猎了似的。”
天音含笑着摇了摇头:“你是龙族,它们黏你只是本能,我看你还是别做猎户好了。”
万兽以龙为尊,灵乐是龙族,虽说他现在已经封住了自己的修为,但身上的龙气便是它们不能抵抗的威压。可偏偏他们来到的这一片丛林,皆是以打猎为生。
“不行!”灵乐难得这么坚定,看了她一眼,突然就拉住了她的手道,“这里的人世代都是以打猎为生,养活一家老小。我自然也不能输给他们。”
天音只得无奈地笑笑。
他瞅向她的手里:“你这是……又喂兔子吗?”
他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头,走向围栏,把里面的草全都倒了出去:“都说别去管这些兔子了,它们都快把我们院里的草啃光了,哪儿还能养着它们。你只要安心地被我养就行了。”
天音心中一暖,嘴角忍不住上扬,眼角却又有些发酸,心底却被塞得满满当当。当初他执意拉她来到这人间,她以为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想他却封住自己全部的修为,只愿陪她做一对凡人,她突然就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
他原本是天界的二皇子,盼了几百年才诞生,连天后都对他疼到骨子里的儿子。如今却为了她要留在这个满是污秽的尘世当中,学着做一个最卑微的凡人。
她好像是偷了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自私地藏了起来。
“灵乐……”你后悔吗?
“嗯?”他伸手要接住她手里的竹篮,抬起头眼神清澈如水,仿佛这世间最清亮的色彩。
她突然就问不出口,心底那熟悉的痛袭了上来,她压抑不住地咳了起来。
“师姐!”灵乐神色一变,丢开手里的竹篮,轻抚着她的后背,“你怎么样?是不是又痛了?我扶你进去休息。”
“没事。”她摇了摇头,半天才压下咳嗽。
灵乐的担忧却丝毫没有减少:“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上次天祭的伤吗?”从前并未见她有这毛病,为何自下凡起,就整日咳嗽不止呢?
“只是咳嗽而已,一会儿就好了。”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却未曾细说,其实这是她这一世的命数,自小的恶疾。回到天界后,脱离了命数就没犯过。如今重新回到凡尘,却只能继续这个命数。虽说由于她继承了青云的关系,不至于有生命之忧,但这偶尔出现的病痛,却是无法避免的。
灵乐手间紧了紧,终是没有继续问下去,见她脸色恢复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才讲起了这一天的遭遇。
天音越听越止不住笑意,想起当初他第一天出去打猎的情景。他出去后,不下半刻钟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十几只兔子,一蹦一蹦地排着队儿就进来了。
打猎的本意,是打算卖到附近的市集,换取些米粮。偏偏看着那一双双兴奋的小红眼睛,却怎么都下不了手。想要放了吧,它们还怎么都赶不走,就在这附近的草丛安了窝住了下来。
幸好,他们不似真正的凡人一般要一日三餐,也便随它们去了。可今日似乎越发严重了,许是受到他龙气的感染,这回不单是兔子,连鹿、狐、猴这种动物都跟着回来了。下回要是见着他身后跟了只老虎,她也不会意外了。
“你别笑啊?”灵乐有些恼了,指了指围栏外道,“我又不是故意要带它们回来的,谁想得到,我一拉弓,它们就抢着往我箭下钻。”
“是是是!”天音笑出声,“是我小师弟魅力无限,它们争相献身。”
“师姐!”听出她语气中十足调侃的意味,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急急地争辩道,“我只是不适应而已,你等着,过些日子,我一定会像普通的猎户一样。”猎一堆,而不是跟一堆的猎物回来。
这点还真有点难,天音摇了摇头:“算了!”
“我说的是真的,距这十里开外就有个集市。等我成了真正的猎户,我们就去换些银两,到时……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好不好?”
“你倒是对凡间之事挺了解。”天音随口回道。
“这是当然!”他理所当然地反驳,见天音疑惑的眼神,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撇过头去,脸上微微泛着红,“我来过……这里的。”
来过?凡间吗?天音倒是有些奇怪了,他身为二皇子,应该很少离开天界才对,更别说是来凡间了。天界向来是禁止私下凡间的。他怎会对凡间的事这般了解。
“我刚破壳的时候……来过!”
天音微一愣,她的确听天后说过,他尚是一条未化形的龙时,经常往外跑。难道他来的是凡间吗?心中越发疑惑。
他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头:“你也知道,我在蛋里的时候,就只有你陪我说话,后来你突然就不来了……我破壳后想找你。所以……”
所以他才到了凡间吗?天音心里突然一阵酸涩,她一直以为那五百年里,她被所有人忘在了凡间,从没有人来找过她,没有人来救她。甚至她都觉得,其实大家都是打从心底认为她不该回来的。
原来,也是有人找过她的。
“我那时,不知道你的命数是司命定的,所以一直都找不着……”他眉心紧皱,当年他也是凭着幼时对她声音的依赖,所以才会去寻她。可三千世界何其大,又怎会那么轻易找着。偏偏天界有意忽略她的过去,他也未曾想到去找司命去查她的命盘。时间一长,他也便淡了这个心思,直到她回到天界。
“师姐,对不起。如若我能早点找到你……”如果他能再努力点就好,如果他能再继续找下去就好,“你可是会怨我?”
“不,谢谢。”天音摇头,真的感谢,感谢你让那几百年无望的等待,有了意义。因为至少……至少还有一个人来寻过他。
其实起初每一世,她死的时候,心底都是怀着希冀的,她想或许……或许就有人来救她了。或许,她这一世可以活得轻松些。
她以为,从来就没有梦想成真过,直到她学会了放弃。
可原来,这个梦想,曾经真的实现过。她真的……很高兴。
“谢谢……谢谢你灵乐,谢谢你……曾经来找过我。”她抬起头,看向他有些愧疚的神情,她无端就心疼起他来。她努力地想给他一个笑容,却无端地想哭。
“师姐。”他心念一动,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看着她那样的笑容,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他就忍不住想抱住她,想给她勇气。
“从今往后,我保护你,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一步。”
他一字一句地发着誓,每一个字都似在敲着她的心口。眼泪刷刷地流下,她埋进他带着阳光气息的怀里。这一生,为了他这一句,为了他毫无保留的心,她可以做任何事。
天色有些暗了,应该是要下雨了,天音正要收了手里的针线进屋,却见灵乐正好从屋里出来,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活儿。
“这是什么?”他扯了扯她放在脚上的布料,天音干脆就收了针线,递给他。他好奇地抖开,那是一件长衫,看那款式却是男装。愣了一下,他眼睛顿时发亮,惊喜地回头看向她,“这是……给我的吗?”
天音点头,在凡间,针线活是每个女子都会的,她自回天界后,就未再碰这些,就不知是否合他意:“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他拿着长衫比画来比画去,像个孩子一般,着急地往身上套过去,“这几日你都在忙,就是为了缝这个吗?”
“你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行,我再帮你改。”
灵乐笑得越发开心:“师姐做的,自然是最好的。”摸摸衣上的布料,手心都是暖暖的。在天界,所有物品都由仙法来完成,哪有这样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来得贴心。
“喜欢就好。”她含笑着看着他。
兴许是太着急,他穿了几次都没对准袖口,最后居然缠住了,救命似的看着一旁看戏的天音。
“师姐……”
天音看不过去,又禁不住笑意,只得上前帮他拉住一角,抓着他挥个不停的手,套了进去,手不自觉地绕到了他的身后,顺着衣衫,一边抚平一边忍不住道:“怎么还像个小孩,穿个衣服也这么闹腾?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她一边训着,却发现他奇异地没有回话,抬头却对上他似是燃着火一般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为了抚顺衣衫,手已经环上了他的腰侧,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靠在他身上似的。
天音的脸不禁也烧得个通红,手里还抓着他的衣角,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双眼水汪汪的,似是受惊的兔子。
“天音……”灵乐的声音,也格外低沉起来,那眼里的光,更是让天音有些喘息,没来由的就有些紧张。他却慢慢地俯下身来。
温热的触碰,带着丝阳光的清香,就贴上了她的唇,不同于之前在青云那个青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触碰,这个却似燃着火一样的热情,似要把两人都燃烧殆尽一般。
天音被他吻得有些痛,不自觉地就低吟一声,带着些娇媚的声音,更是火上浇油。灵乐顿觉喉间一紧,更加用力地抱紧她的身子,吸吮着她的唇,迫使她张口卷入她的柔软。
齿间的香甜沁人心脾,他忍不住就想要更多,呼吸越发沉重。身体似是燃起了一把火,他迫切需要缓解这样的热度。心底越想着要对她温柔,却越发急不可耐,手不自觉地就拉向她的衣衫。吻游移到她的唇瓣、颈项、锁骨……
却忽闻“吱”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哗啦”一片的响声。天音身后的篱笆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已经倒了下去。两人这才从迷情中惊醒,对望一眼,却是两张都是通红的脸,双双又转开头去。
灵乐轻咳一声,想要找点话题来缓解这尴尬,却越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向一边的天音,却也只能看到她低着头,他一时又恨起自己的心急,明明就发过誓,要好好对她的,居然一时意乱情迷,差点就在这儿……着实有些混账了。
“咳,师……师姐,你教我的无忧曲,我已经学会了。一直没有机会吹给你听,不如我现在吹好不好?”他转开话题,像是怕她怀疑似的,他忙扬手唤出玉笛。
天音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晕这才退去了不少,在一旁坐下,示意他开始。
笛声悠扬,缓缓流淌,清音如水,润万物。无忧曲本就是神曲,声由心发,心境平和,则笛声悠扬顺和;心境狂乱,则杀机四伏,以声御敌。现在灵乐封印了仙力,吹奏出来却也能让人凝神静气,似是细水流过心头一般。
她仿佛就想起了,千年前初见师父的时候,他立于天池水面上,也是这般吹着无忧曲,满池的莲花在笛声中争相开放,他便踏着那一池白莲涉水而来。
如今再次听到无忧曲,虽不及师父那般引得天池奇景,却也是三界再无人能匹敌,想必假以时日,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师父果然收了一个好徒弟,可惜自己……
“师姐,好不好?”
“什么?”天音一愣,这才发现灵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吹完一曲,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跳无忧舞给我看,好不好?”他重复道,“我听师父说过,师姐最擅长和喜爱的便是舞,无忧舞更是无人能及。”
天音紧了紧身侧的手,的确,她以前是喜欢跳舞,她自十岁起就能舞起无忧曲。自从见到衍歧看到凤鸣跳舞时那热烈的样子,她更是疯狂地喜欢着。只是……后来她便不喜欢了。
“师姐……要是不方便……”见她脸色有变,他立马又改了口,“那以后跳也可以,不急在这时。”
“不!”天音站了起来,拿紧手里的赤姬,对他缓缓地笑开,似是朝阳初升般的笑容,“我跳。”
凡间的几百年,她早已经明白,当初衍歧在意的从来不是无忧舞,而是跳舞的那个人。所以无论她当时怎么跟他说,自己也会跳无忧舞,他却从来没有信过。
她上前两步,展开手里的扇子,抛向空中。赤姬似感应到她的心意,低鸣着随着她的舞步转动起来,每一步每一个姿态她都依着记忆中的样子,力求做到完美。这一刻,她跳无忧,不为别的,只为真正看着她的人而舞,为这个世间唯一,也是最后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而舞。
扇子的低鸣,轻灵的舞步,与清晨的暖阳合成一幅极美的画面。虽然已隔了百年的时光,再次跳这个舞,却像是刻印在天音的灵魂中一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踏步,都行如流水,浑然天成。赤姬在她手中流转,突然一阵高亢的嗡鸣,一时满天飞花,也随着她舞动起来。
整个院子都是飘散的花瓣雨,灵乐呆呆地看着花雨中那个灵动的人,全身都笼着一层层霞光,美得惊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是隔着千山万水,仿佛下一刻便会飞上九重天外,再也寻不回。他突然有点担心,不自觉就走上前去。
却见天音舞完最后一个舞步,赤姬一收,低鸣瞬间而止,只余满天的飞花纷纷扬扬。她转过头,看向只隔她几步之遥的灵乐,扬唇一笑,万物失色:“没想到我还记得,怎么样?”
灵乐却不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心底有什么在叫嚣似的要奔出来。
“灵乐?”天音疑惑地唤了一声。
“我……我能抱一下你吗?”他突然无端地开口,未等她回答,已经猛地拉她入怀,似是要确定什么似的,抱得极紧,“师姐以后能不能,只跳给我看?”他突然很想把她藏起来,藏在只有他一个人在的地方。
天音心中一动,点了点头:“以后只要你想,我便跳给你看,只跳给你看。”
“答应了哦,不许反悔。”他抬起头,似是要保证一样,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直到见她点头,这才笑开。又看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灵乐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轻浮了,脸上开始泛红,手似是被烫到一般忙松开:“我不是……故意轻薄你,不对,我是故意。不……我只是……忍不住。”他一步步地向后退出去。
天音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在三四步开外了,还有越退越后的趋势,偏偏步伐飘忽,一下踏了个空,差点摔倒,慌忙中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她不禁“扑哧”一声,笑开来。刚升起的尴尬顿时消失无踪。
“师姐……”灵乐有些抱怨地回过头来,看她笑得弯了腰,突然又想起什么,走了回来。
“差点忘了,师姐,借你的手用用。”他突然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绳,一圈圈地绕上她的手腕,他系得仔细,似是一开始就在心里练习了好久,并扣上了一个复杂的绳结。
天音一愣,盯着手上的绳结,那艳红的颜色灼得眼睛湿热,连着心也颤动起来。
“我听山下的人说,女子成亲前都要在手上系上这个。”他紧了紧扣着她的手,似是担心她要反对一般,双手压在红绳上,直直地看进天音的眼底,“师姐的红绳我来系,所以……能不能……不要取下来。”
红绳系情,而上面的花样正好是同心结,这是凡间用来求亲的信物。她突然觉得心尖尖发疼,满溢的感情似要涌出来:“灵乐,你知不知道,这个是……”
“我知道!”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愿意……嫁给我吗?”
“……”
“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急了点。”他脸上红通通的一片,不自觉就转开眼去,“但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了,从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开始。所以……请你相信我。”
信,她怎么会不相信,如果这世间还有可信的,除了眼前这个人,她再也找不着其他的了。天音不禁双眼一热,低下头也止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只能哽咽着点头。
“你答应了!太好了,太好了。”狂喜瞬间袭来,他激动得一把抱住眼前的人,转起了圈圈,“那我们今晚就成亲,对了,凡间的成亲,要准备……对了红烛嫁衣。我去买,你等我!”
说完,他也不管她应不应,再不停留,转身出了院子,脚步比之前更为急切,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只余天音一人留在原地,任由满心的暖意,静静地流淌。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不求永生永世,她只求这一世,能和他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就算只是一个凡人,就算只有短短数十载。
可惜天命,自五百年前起,便从不曾眷顾于她。这一点从衍歧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更是体验得更加清楚深刻。
衍歧就这么出现在了院子里,没有任何的征兆,踩着刚刚随着她起舞的满地落花,一步步地走来,就如踩着她那微不可及的希冀,在他脚下碎成了粉末。
“随我回去!”他冷声开口。
回去,单单就这两个字。
曾经她在那无数次的轮回之中心心念念着的,便是他来凡间对她说这句话,整整想了几百年。却没想到真正听到时,没有预期的高兴,而是让她通体冰凉,似是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
“太子殿下。”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下摆的衣裙,无意识地揪紧着,全身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衍歧皱紧了眉,似是对她称呼的不满:“你们私下凡间,父君马上就会知道,如今随我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他边说边向她走了过去,伸出手似是要拉她。天音却错开一步,躲了过去。
“不……我不回去。”她连连后退。
衍歧怒气渐起:“你知不知道,你们已经犯了天条。”
虽说母后的做法确实是有些过分,但没想到他们竟真有胆子私逃,而且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私下凡间,是多大的罪罚,他们不是不清楚。要不是现在仙妖两界关系紧张,没人注意到,再加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们又岂能在这里安生地过这几个月。
“要是父君知道了,就凭着你们私下凡间这几个时辰的罪,足以让你永远也回不到天上。”
“我本也不想回去。”她淡声回道。
“你……”衍歧气极,她倒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甘愿永落凡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只是个凡人,在这凡世,你总有一天会死。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在这还能活几日。”
还是说,在她心底,跟灵乐在一起的这几月光景,值得她用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想起这个,他就忍不住怒气高涨。
凭什么,凭什么她这么轻易就能为了灵乐放弃一切,她不是最喜欢缠着他吗?他烦了她几百年,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了?谁允许了?
“我不在乎!”她大声反驳,死又怎么样,她在凡间经历的还少吗?
“那灵乐呢?”他冷笑一声,满是讽刺地看着她瞬间变色的脸,“凡人只有匆匆数十载寿命,你会老、会死,你能确定等你白发苍苍,一脸皱纹的时候,还能陪在仍是韶华的灵乐身边。”
天音紧了紧身侧的手,深吸一口气,眼里的慌乱渐渐沉静,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直视衍歧嘲弄的神情:“我信他。”
衍歧的神色却瞬间黑如深渊,怒极反笑:“好!很好。好一个相信,但你别忘了,你在凡间所历的皆是苦劫,每世必活不过双十之龄。天命不可违,你现在又是什么年纪?你还有多少时日留在这世上,难道你要他亲眼看着你死在他面前吗?”
天音心间一颤,猛地退后一步。心头一时间纷乱一团,她的苦劫自己最是清楚,她的确时日无多。
“别再磨蹭了,跟我回去。”衍歧再次上前。
她却再次躲开他的手,抬起头苦笑出声:“回去?回去我又能活下去吗?”
“你……”衍歧一愣,诧异地望向她,“你知道!”
天音却突然扬起嘴角笑了起来,满满的都是苦涩:“我的身子早已撑不过半年,不是吗?”
“你怎么会……”
她却笑得越深,咬了咬唇道:“早在几个月前,诛仙阵那次,我就知道了。上古禁术,又有谁比我这上古神族后裔更清楚。”虽然她早已失了仙骨,但毕竟曾是天族最后的传人。
衍歧沉默了半晌:“你先随我回去,你被诛仙阵所伤的元神,我自会帮你想办法治愈。”
“连往生莲都修补不了,又能有什么办法?”若是父君还在,对上古之术还能知其一二,可是如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岂会在乎这条命。
“我说能好,便能好。”衍歧打断她的话,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
他抓得很牢,她挣了挣,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胸口一痛,熟悉的痛楚又袭了上来,如潮水一般地蔓延开来。她张口却溢出满嘴的猩红,手里的赤姬开始嗡嗡地低鸣起来。
“你!”衍歧一惊,连忙扶她在一旁坐下,边催动仙法替她压下体内崩裂的元神,边厉声道,“你在凡间就会承受这世未完的苦劫,加上你的元神不全,留在这里,待元神崩散,只会永不超生,别再任性了,速随我回去。”
她的嘴角有越来越多的血迹渗出,眼神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与其在天界忍辱偷生,不如在凡间肆意几载。”灵乐说过,就算是轮回转世,他也会找到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她信他,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值得她相信的人,就算是任性也好,自私也罢。
“我不要回去……”她已经小心翼翼了很久很久了,就让她放肆这么一回,一回就好。
“天音!”他气极,却不得不压下怒气,继续压制着她的元神。
她却突然反抓住他的手,眼底满满都是哀求:“衍哥哥,就算我求你,让我留在这里。”
衍歧一愣,自她回来后,她首次向他服软,第一次叫他衍哥哥,却是为了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衍哥哥,求求你,这一千年来,你从来就没有应过我什么,这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性的要求,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衍歧手心一转,瞬间握了个死紧,青筋暴起,他要花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不掐死眼前这个女人。
“不可能!”他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
她消失的这几个时辰,他发了疯似的找她,扔下一堆的事,扔下天帝的命令,不惜赶在被发现前,把她寻回来,就是怕她再受什么罪,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担心。如果他还想不通这意味着什么,他也就枉活了这几千年时光。
他放不下她,该死的放不下,尽管他五百年前恨透了她,可五百年后回来的这个温顺如水的天音,他却突然放不开了。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他就是不想放手了。
可就在他决定重新抓回她的时候,她居然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么求他。
他突然就恨起来,她凭什么变心,凭什么在扰乱自己之后,又变心爱上了另一个人,所以:“不可能,天音,别说是这一世,就算是魂飞魄散,你也得跟我回去。”
衍歧冰寒的话字字如刀,天音眼底的哀求在他的话语下,一点点地消散,转变成绝望。果然,她怎么能期盼眼前这个人会心软。
“师姐……”远处传来灵乐兴奋的呼唤声。
天音一愣,瞬间狂喜,转身刚要大声地回应,衍歧却先一步挥手布下结界,刚好笼罩住两个人。
灵乐从路的尽头走过来,满脸都是喜色,手里赫然捧着红得灼眼的嫁衣,直直地走进院内,叫了天音几声,又转进了屋内,却看不到结界中近在咫尺的两人。
“你干了什么?”
“他封了仙力,看不见我们。”衍歧冷冷地开口。
天音想跑过去,却被他拉住,挣了几下却挣不开他的手。
“放开我!”
衍歧却抓得越发的紧,天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乐从客厅找到卧房,再到后院,神情从一开始的喜色,到茫然、慌乱,到最后疯狂地找寻,嘶喊着她的名字。
“师姐……天音……天音,天音……”
她心如针刺,泪水决堤而出,似是要哭尽这几百年来的所有委屈,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已经受了五百年的罪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说过了,跟我回天界。”
“我不回去,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回去。”她发疯似的捶打着他,却仍是挣不开,“你放开我,让我去找他。”灵乐,那个一心只为她的灵乐,她答应过今晚就嫁给他的,她明明可以安静地过完这一生的,“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衍歧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干脆拉她入怀,抱住她不断挥动的双手。她却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狠地咬着,尽管满嘴都是腥甜的味道,她却仍死死地咬着。
衍歧任由她哭,也任由她发泄地咬,直到她哭到无力,跌坐在地。
良久。
“我恨你!”她抬起头,眼里首次有了那种尖锐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一千年来,我从未怨过你半分,但此刻,我恨你。”
衍歧心中一痛,这样的天音,没来由地让他升起一丝慌乱,不由得就退了一步,心底生出怜惜,却又被更多的不甘取代,他讨厌她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为灵乐的样子。所以,他忍不住就想在她心上再重重地划上一刀。
“你若是此刻执意要出去,我也不再拦你。如若你当真决定抛弃一切,包括‘青云’的话。”
天音的神情果然一僵,猛地抬起头来:“青云怎么了?”
“不是决定抛下一切吗?现在倒关心起来了?”他冷哼一声,见她脸色瞬间苍白,心中才升起快意,“记得上次的那个魔族吗?如今他混入妖界,并与之联合起来。现在妖界蠢蠢欲动,仙妖大战一触即发。你知道,这仙界之中,妖类最多的地方是哪儿?”
她一颤,眼前一阵眩晕。仙界之中,镇压妖族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前天界战神的府邸青云山。
“现如今青云山山主不在,未有仙印镇压的青云山,加上魔气的影响,你觉得会怎么样?”他继续道,“青云山就只剩青山、绿水两个人,偶尔一两只逃脱封印的妖族倒可以应付,时日久了……”。
天音手间一紧,指尖划破了掌心,渗下艳红的血丝。
青云,师父……
“你若是随我回去,我便答应你,帮你前去加固封印。而灵乐若是找不到你,自会回仙界。他向来闲散惯了,就算回去,也不会被怀疑是私自下凡。”衍歧拉起地上的她,腾云飞到了空中。
天音任由他抓着,许是不想,许是早已没了这个力气。只是眼睛却直盯着地上的灵乐,看着他捧着嫁衣,疯狂地找着她,嘶喊着她的名字。
她只能看着……
直到再也看不见,就如她那卑微得一触即碎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