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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一场大雪遮住了宫城里黄灿灿的琉璃瓦,让巍峨的宫殿更显肃重。
一个小黄门穿过重重朱门,经过狭长的甬道,急匆匆向皇帝的寝宫走去,脚步倒的飞快,在冰天雪地里硬生生走出了一身汗,直到抵达宫门前才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汗水整理了一番仪容,经人通禀后垂首走了进去。
“启禀陛下,秦王已抵达瓦安沟,不日即将抵达京城。”
他进门后低声说道,眼帘低垂,看着自己的足尖,仿佛没有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腐朽味道。
那种特殊的,只有在垂垂暮老即将死去的人身上才闻得到的气息,即便是最好的龙涎香也遮盖不住。
“瓦安沟啊……”
半倚在龙榻上的男人喃喃一句,目光浑浊,眼窝凹陷,身上的衣裳遮不住瘦骨嶙峋,垂在身侧的手枯槁如柴,遍布着褐色的斑点。
这就是大梁朝的第四任皇帝,登基仅五年的魏沣。
说起来魏沣今年也不过四十五岁而已,看上去却像是七老八十。
许是四十岁才登基的缘故,他很怕自己不能像先帝那般长寿,于是登基后一直致力于两件事,一是想尽办法除掉那些对他有威胁的年富力强的兄弟,二是寻求长生之道,让自己真的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那所谓“天师”炼出的丹药非但没让他益寿延年,还让他的身体愈发空虚,一年前的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纵然他最后醒悟过来不再胡吃丹药,将那天师等人也都杀了,但病弱的身体却已无力回天,任凭太医想尽办法,也只多续了一年命而已,如今是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
他的视线往窗外看了看,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浑浊的眼睛渐渐明亮了一些。
瓦安沟其实原本并不叫瓦安沟,是先帝在位时险些被自己的兄弟篡位,而这位兄弟当初便是勾结了驻扎在瓦安城外不远的西大营驻军,才险些一路攻破了京城的城门。
后来先帝将叛军镇压,将那位王爷的尸骨也五马分尸后分别于瓦安城的五个地方焚烧了,连骨灰都没让人收,而是任凭万人践踏,并将这座城池更名为瓦安沟,意思是“阴沟里的老鼠就该死在阴沟里”。
再后来大梁朝便多了个规矩,所有藩王回京时必须从瓦安沟经过,由这里入京,以便让他们记得当年那位尸骨无存的王爷是怎么死的,心中警醒,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以十四的速度,约莫三两天也就到了。”
魏沣在床上缓缓说道。
侍奉在旁的太子魏弛点了点头:“十四叔与您向来亲厚,得知您病重,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的。”
魏沣闻言似乎是想笑,却被一口痰卡住了,呼吸不畅,嗓子里发出一阵破风箱似的声音,憋红了脸。
魏弛亲自捧着痰盂过去给他拍了拍背,直到他一口痰咳出来,顺过了气来,才将痰盂交回给下人,让他们拿了下去。
顺过气的魏沣扯了扯嘴角,靠回到引枕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十四叔年纪也不小了,自从季家大小姐离世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成亲,朕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便想着指一门亲事给他。”
站在一旁的魏弛没有接话,不置可否,却听魏沣继续说道:“姚太傅膝下有一独女,才貌俱佳,正值婚龄,朕看……”
“父皇!”
魏弛从他说到姚太傅时便变了脸色,等他说到一半再也克制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父皇,儿臣……”
“朕知道,”魏沣打断,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朕知道你对那姚家小姐情有独钟,当初成兰指名要姚小姐进宫做伴读,也是为了帮你这个哥哥跟姚小姐多见几面,才会挑了那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女孩子进宫。”
“朕还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在盼着朕死……”
“儿臣不敢!”
魏弛赶忙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魏沣又接连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道:“敢不敢和想不想是两码事,朕心里清楚得很。就像当初你皇祖父病重,朕也不敢,但朕心里想啊。”
他说到这又笑了笑,嘴角耷拉的皮肉扯了扯,像干枯的树皮一般满是褶皱:“怎么能不想呢?他不死,朕要如何登基呢?”
这句话之后,满殿下人纷纷打了个寒战,低垂的眉眼间露出惊恐绝望之色。
他们这些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最后注定要么殉葬要么去看守皇陵。
如今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不然魏沣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的。
只有把他们都当成了死人,才会肆无忌惮地想说什么说什么。
魏沣并没有去看这些下人,继续说道:“姚小姐虽然贤良淑德,蕙质兰心,但性格软弱,过于柔顺了,朕是绝对不可能答应你册封她为太子妃的。”
“可姚太傅接连失去两个儿子,如今膝下只剩这么一个独女,把她当成眼珠子似的疼着,若是让她做侧妃,势必会引得姚太傅不满,将来君臣不合。”
“所以……只有朕死了,你才能封姚小姐为正妃,这也是你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封妃的原因,是也不是?”
“儿臣不敢!”
魏弛依然跪在地上,额头始终抵着地板,似乎除了这句再也不会说别的。
魏沣轻笑,抬了抬手:“好了,起来吧。”
魏弛这才起身,依旧恭谨地站在他身边。
魏沣刚才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有些累了,坐在床上歇了一会,这一歇便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看眼皮要阖上的时候又一激灵醒了,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又重新开了个头。
“放言满朝文武,没有比姚太傅的女儿更适合你十四叔的人了。”
“你十四叔,骁勇善战,国之栋梁,势必……要高门贵女才配得上他,门户低了,难免被人说……朕这个兄长,亏待了他。”
“可朝中重臣,多结党营私,谁还没点自己的私心呢?倘若……他与别人结成了姻亲,对你……难免不利。”
“唯姚太傅,膝下无子,又忠心耿耿,且还与十四,素有恩怨,即便成了姻亲,也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背主做窃,图谋不轨。”
“更何况,”他笑了笑,轻咳两声继续道,“十四这些年一直防着朕呢,只要是朕赐婚的女子,他势必不会善待,更不会亲近。他不善待,姚小姐的日子就过的煎熬,姚小姐煎熬,姚太傅就心生忧虑,痛苦折磨,对十四也就更加不满。”
“他对十四不满了,与你便也更亲近了。朕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赐婚的人是魏沣,姚太傅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就算心中有什么微词,也不会迁怒到太子魏弛身上。
届时魏弛再找机会适时的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些对姚大小姐的愧疚和不舍,说不定更能获得他的好感,拉近彼此的距离。
魏弛低垂着头没有说话,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魏沣等了片刻,见他不语,便道:“那朕换个说法,皇位和女人,你选哪个?”
…………………………
半个时辰后,魏沣躺在床上睡熟了,殿中一片安静。
魏弛这些日子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代他上朝处理朝政,下朝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将朝会上大臣们说了什么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等他困了便侍奉在旁,直至夜深才离开,回去后还要批阅奏折,算下来每日歇息的时间两个时辰都不到。
便是铁打的身子长此以往也熬不住,他站了没一会便晃了晃,眉头微蹙,面色不大好的样子。
一旁的内侍看到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低声说道:“殿下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吧?陛下这里有奴婢等人守着呢,若是有事奴婢就让人去叫您。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不能也病倒了啊,不然谁又来照顾陛下呢?”
魏弛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本王就先回去了,这里劳烦刘公公多照看着,父皇醒后若是找我,就立刻派人去告诉我。”
“是。”
刘公公躬身应道,让人将他送了出去。
魏弛一路回到了东宫,进入自己的殿门之后,从怀中掏出帕子将拿过痰盂的那只手用力擦了擦,擦完后将那帕子直接扔给了下人:“拿去烧了。”
下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接过帕子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
永昭五年腊月初三,素有大梁战神之称的秦王魏泓携三千靖远军进京,军容整肃,甲胄森严,三千人便似千军万马般,让人望而生畏。
为首的秦王更是面似寒铁,目若寒星,虽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却也同时生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之感,让一众围观的年轻女子不敢轻易靠近,更不敢投出手中罗帕。
魏泓卸甲进入宫中,垂眸步入殿内,跪地施礼。
久病卧床的皇帝魏沣为了见这位王爷,硬撑着病骨登上了已离开多日的朝堂,坐回了空置许久的龙椅。
两人一个坐在高台之上,一个跪在大殿之下,本应是君臣分明,高低立现,但又因一个垂垂暮老病重濒死,一个年富力强血气方刚,让人觉得那界限莫名的模糊起来。
魏沣病体未愈,撑不了多长时间,短暂的与魏泓寒暄几句,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朕……感念秦王镇守边关,克己奉公,保我大梁一方平安,然,边境安危固然重要,却也不可……因公废私,置宗室延绵为不顾。”
“今有姚太傅之女姚氏,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朕欲将其赐予你为妻,不知……”
话还没说完,事先毫不知情的太子太傅姚钰芝面色一白,站了出来颤声道:“陛下!臣……臣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他今年已经五十一岁高龄,长子次子先后因故离世,如今仅剩一个十四岁的独女在身边,皇帝却要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那个杀将,远赴边关?
魏沣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姚太傅这是不愿意吗?”
姚钰芝牙关紧咬,握着笏板的手隐隐发抖,指节青白,许久未能说出话来。
魏沣见他不语,又去看魏泓:“秦王怎么想?”
魏泓眉头微蹙,脸色亦是不大好看。
他眼角余光看了看姚钰芝,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太子,最后才抬头颇有些冒犯地看向了魏沣,这位年长他二十余岁的哥哥。
魏沣直视着他,毫无退避,想维持住自己的帝王威严,但忽然发痒的嗓子却让他一阵巨咳,不得不挪开了视线。
有人适时地站了出来,道:“王爷,陛下体恤你多年无妻,特赐婚与你,你还不快领旨谢恩?”
“是啊王爷,陛下病成这样还惦记着你的婚事,如此殊荣你难道还想拒绝吗?”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好像这是一桩多么和美的婚事。
魏泓看着他那面色苍白脊背佝偻眼看就要坐不住的兄长,最终闭了闭眼,沉声道:“臣,领旨谢恩!”
朝堂上响起一阵恭贺之声,对魏泓亦是对姚钰芝。
哪想姚钰芝在这恭贺声中却面色铁青,胸肺间涌上一股宣泄不出的闷痛,两眼一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皇帝赐婚竟将大臣气晕了过去,传出去难免不好听。
不知是谁反应快,喊了一句:“姚太傅高兴的晕过去了!”
随即,附和声纷纷响起,姚太傅被带去医治,婚事盖棺定论,再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