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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肉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肉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 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 亲自照应。
肉片放进锅里,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 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 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肉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肉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
齐州的书信共有三样,家书、军情,还有攸桐的书信。
这三样都由杜鹤底下的人传递,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过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见那印着素色花笺的,便先取出来。剥开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约定每半月寄来的,里面内容如常,写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书有何趣处等,虽是日常琐碎之事,傅煜遥想那些情形时,却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时,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齐州,特地写明姜黛君是建昌节度使之女。
这就蹊跷了。
攸桐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书信中,更不会提无关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着如今的情势,岂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迹深浅和笔迹却与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气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叹服。”
傅煜前后看了两遍,岂能瞧不出她这句话的暗示?再一想她写完信后又添上这句时的心思,脑海里无端浮起她暗自生闷气的模样,笑意便愈来愈深。
看来他是得快马回齐州,将她娶到身边,以安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