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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夏夜,韩氏坐在窗户下缝衣, 说也奇怪, 明明没风, 桌角的烛台却突然跳了一下,韩氏被烛火一晃, 一不小心就戳到了手。
韩氏惊叫了一声, 将指尖含在嘴里。她心里暗暗埋怨, 大晚上的见了血,真是不吉利。
韩氏正小心看着指尖的伤口, 突然听到外面小丫鬟的叫声,韩氏惊喜:“世子爷来了?”
英国公府伴驾来夏宫,韩氏作为世子院里隐形的主母 ,当然也甚有体面地跟着来了。但是这些年她年纪大了,英国公世子在她这里过夜的日子少之又少, 像今夜这样突然造访更是罕见。
韩氏扔下做了一半的针线, 欢欢喜喜地迎到门口。她满脸都是笑, 可是看到英国公世子的神情,韩氏怔了一下:“世子?”
谁惹世子生气了,他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
韩氏心里嘀咕, 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殷勤地伺候英国公世子入座,之后又去给他泡茶,整个人忙得和只陀螺一样。
英国公世子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 韩氏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和世子说话, 冷不防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韩氏渐渐感觉到害怕, 勉强笑道:“世子,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妾身。”
英国公世子看了片刻,淡淡道:“没事。你不用忙了,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韩氏受宠若惊,脸上的表情一如二八少女般羞怯又欢喜:“世子爷,您是主子,奴只是妾,坐在您身边不合……”
英国公世子却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若说从前他还喜欢韩氏这样温柔的少女作态,但是现在他看着只觉得恶心。既然她不想坐,那英国公世子也难得管她,他直接问:“当年芸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韩氏脸上的笑猛地冻住了,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假装咳嗽:“咳,妾身时候昨夜受了凉,让世子见笑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芸娘了?好久之前的事情,妾身都忘了。”
“忘了?”英国公世子怒极反笑,他砰地一声把袖子里的东西摔出来,酒壶细长小巧,肚子上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西域花纹,看着漂亮极了。“你要是真忘了,那我就帮你想想,当年芸娘出事前,是不是正好在你那里喝酒?”
韩氏看到那个特制酒壶的时候就心里一慌,她的表面功夫远不如女儿好,当时脸上就表现出来了。英国公世子看到韩氏表情的时候就明白了,韩氏惊慌地跪在地上,眼睛飞快转着:“世子,您在说什么,为什么妾室一点都听不懂。”
“事到如今,你还和我装不懂?”英国公世子怒极,他这样生气并不是因为芸娘被人陷害,而是气自己这么多年来被人欺瞒。一个妾室,死了就死了,可是自己被人当傻子一样骗了十来年,他还发自真心地对他们母子几人好,这就让英国公世子完全没法接受。他对这几人掏心掏肺的时候,指不定韩氏还和儿女在背后笑他呢。
英国公世子脸如黑铁,他从酒壶中倒了两杯酒出来,指着面前的两个杯子对韩氏说:“你如果真的无辜,那就从这两杯酒中挑一杯,只要你喝下去没事,我就信你。”
韩氏看着面前两杯看似一模一样的酒,脸一点一点变白。她当然明白这个酒壶的门道,酒壶外表看来无异,可是里面却藏了一个内胆,只要在手柄上稍微做点文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壶嘴里的酒换了。韩氏最开始哪里知道这种东西,还是高然说这叫阴阳壶,韩氏才明白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高深的机关。
韩氏不由努力回想方才世子的动作,他倒酒时动作很快,哪一杯是正常的,哪一杯是有毒的呢?韩氏在英国公世子审视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端起其中一杯,可是酒杯端到唇边,她却无法喝下去。她忍不住怀疑,她刚才是不是看错了?如果世子把毒酒放在另一个酒胆里怎么办?
韩氏额角渗出冷汗,她突然咣当一声摔了杯子,神色惊惶地看着英国公世子:“世子,奴为您生了一儿一女,忱哥儿还小,您怎么能这样对妾身呢?”
英国公世子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这一切都是真的。韩氏果真内藏蛇蝎心肠,为了夺宠害死芸娘,她后来竟然还能来宽慰他节哀顺变,这个妇人欺他至此,竟如此可恶!
“这两杯都是普通的果酒。”英国公世子看着她,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当着韩氏的面,英国公世子将两杯酒同时一饮而尽。
韩氏脸刷的白了,之后又慢慢变红,她爬向英国公世子,妄图求情:“世子,奴什么都不知道,奴以为您要毒死我,这才不敢喝的。”
“你如果不知道这个酒壶的玄机,为什么选酒的时候那样犹豫,选好了之后也迟迟不敢饮尽。”英国公世子声音中说不出的失望,“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世子……”
“枉我一直觉得你良善又柔弱,总是担心你在内宅会被人欺负。呵,现在想想我才是那个蠢货,你能无声无息地置人于死地,怎么会被欺负呢?你这些年,用你这副虚伪的面孔,究竟骗了我多少事?”
“不,奴没有。”韩氏眼泪涔涔,跪坐在地上不住地摇头,“奴什么都不知道,奴是被冤枉的。”
英国公世子看着脚下梨花带雨、风韵犹存的美人,不知为何涌上一阵厌恶和反胃。他感到浓浓的疲惫,这些年他对韩氏予取予求,连着对韩氏的一双儿女也恩宠有加,可是实际上他都宠了些什么玩意?他本来心怀侥幸,韩氏虽然心术不正,可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高然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手段陷害女婿的妾室,这让英国公世子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高然知道这回事,她们母女俩联合起来骗他。
枉费他这些年一直把高然当心尖子宠,他甚至还为了她冷落自己的嫡女!只要高熙有的,英国公世子都会让人备一份同样的给高然,如果是大长公主赐过来的东西,英国公世子多费些功夫,也总要私下补偿高然一份。他近乎明目张胆地偏袒高然,还不是因为他觉得韩氏和高然母女柔弱,高然不像高熙有主见有能耐,自己又是个庶女,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护着些,高然不得被公府里的人欺负死。
英国公世子忍不住回想,他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以为的安静又无争的妾室其实最是心狠手辣,他以为的懂事柔弱的女儿,其实也能眼睛都不眨地送另一个女子去死。他为了她们冷落正妻,疏忽嫡女,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甚至还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发妻。
“好好好,你们母女二人的好得很。”英国公世子站起身来,冷笑连连,“那忱哥儿呢,是不是也从小被你们挑唆着算计我这个父亲,算计同父异母的嫡姐!”
“没有。”韩氏痛呼一声,再无仪态,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爬向英国公世子,“忱哥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心仰慕您这个父亲。世子,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您不要为此迁怒忱哥儿啊。”
韩氏口口声声都是高忱,英国公世子冷笑一声,真心觉得自己悲哀:“你替高忱求情,是不是怕我对他有意见,以后不再将世子之位留给他?呵,怪不得,原来这么多年,你们所求一直如此。”英国公世子笑得讥讽,他突然话音一转,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高忱出生那年,你在祠堂晕倒,你真的不知道那时卫氏有了身孕吗?”
韩氏猛地顿住了:“妾身……”
“你知道。”英国公世子看着韩氏的神情,语调平静。说完后,他猛地变得勃然大怒:“你果然知道!你明明知道她怀孕了,却还撺掇着我去找她,后面她流掉了我们的嫡子,终于把位置让给你的儿子,你高兴了?”
韩氏拼命地摇头,嘴里一直说着“我没有”,可是谁都知道,这句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英国公世子感到一阵钝痛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先是钝钝的,后来几乎剜心噬骨。他在那一场冲突中亲手害死了他和卫氏的孩子,后来卫氏也死了。他的妻子出身高贵,美丽端庄,对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冷冷淡淡,可是他却害死了她。
英国公世子浑身颤抖,渐渐不可自抑。他这些年来一直表现的毫不在乎,他想告诉所有人他不后悔,也不愧疚。他装了十来年,渐渐地,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卫氏毫无感情,早就忘了这个妻子,可是他骗不过他自己。
他在卫氏死后再不续娶,任由自己嫡脉断绝,英国公提醒过他很多次,只有嫡子才能平级袭爵,如果是庶子,要降一到两级。也就是说,如果他将世子之位传给高忱,那高家的国公之位就要降成侯,更甚者伯。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有嫡子了。甚至前年,卫氏和他唯一的骨血高熙也死了。他的错误,再没法挽回了。
英国公世子胸中钝痛,几乎站都站不住,他不想让自己失态的模样被人看到,他猛地抬起一脚,将抱在他腿上的韩氏踹开,大步向外走去:“你谋害妾室,戕害嫡出血脉,还蓄意构陷主母。等我明日禀报了母亲,就让牙婆子将你发卖出去。”
“世子!”韩氏倒在地上,都顾不得揉肚子上的伤,就急匆匆朝英国公世子追去。可是她哪里追得住,转眼间,英国公世子就走出去了。
躲在屋外的丫鬟怯怯地唤了声“姨娘”,韩氏这时才觉得小腹密密的疼。她捂着肚子腰都直不起来,可是这种时候,她完全没空想自己的伤。她满脑子都是,如果明天世子告诉了英国公老夫人,她真的会被发卖吗?英国公的爵位,还能落到高忱手中吗?
英国公世子脸色铁青,他把随从骂走,自己牵了马在夜风中疾驰。黑夜中辨别不清方向,他也不想认清楚。他不断抽马,渐渐马速已经飙到一个无法控制的程度。夜风刮在脸上已经有些疼了,英国公世子任由自己思绪徜徉。他和卫氏成婚的时候才十七,正是少年人心气重的时候,那时他觉得新娶的妻子长得很好看,可是性子他不喜欢。后来他们的女儿高熙出生了,高熙刚出生那段时间,他们夫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可是好景不长,后来英国公老夫人嫌弃卫氏目下无尘,说要将高熙抱过去养。卫氏怎么都不肯,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和卫氏的夫妻感情无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直至滑入深渊。
高熙和高然一点都不一样,高熙自小就好强,性格比她的母亲还要硬。高熙亲近卫氏,性子又强,他面对这个嫡女总觉得很没意思,毫无为父权威,所以渐渐的,他更喜欢和高然说话。在卫氏死后,其实他想过好好补偿高熙的,可是高熙一见到他就露出那种失望愤恨的眼神,不断地提醒他,卫氏是怎么死的。
于是,英国公世子越来越回避高熙,到最后,父女当面站着也无话可说。反而是高然时常对他露出小女儿的娇气,和他要东要西,仿佛高然才是他的嫡女一样。
高熙嫁到燕王府后,英国公世子无疑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她嫁得好,以后也不必再见他这个父亲,简直是皆大欢喜。后来听说高熙和燕王独子处不来,英国公世子下意识地觉得是高熙的问题,高熙的性格太强硬了。至于去燕王府给高熙撑腰?有寿康大长公主啊。
英国公世子想到这里再一次觉得痛苦,几乎无地自容。高熙在燕王府垂垂病危的时候,他觉得高熙外家背景高,总会有人给她出头的,所以就放任自己沉浸于自己的事。可是半个月前,他听说高然被女婿冷遇,几乎是立刻就找过去算账。现在想想,他当这个父亲真假不分,认人不清,错把鱼目当宝贝,反而疏忽了自己真正的珍宝,简直可悲又可笑。
英国公世子闭上眼,任由近乎发狂的骏马将他带入黑不见指的夜幕中。
第二天一早,英国公老夫人起来,发现儿子没有来请安。她并没有当回事,儿子和儿媳是不一样的,儿子睡过了或者不想来请安,老夫人并不怪罪,反而心疼儿子劳累。等到了中午,世子院里的小厮过来禀报世子还没回来,老夫人才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了。
“世子昨夜一夜未归?”
“是。”
英国公老夫人皱起眉,她想到儿子交游甚广,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昨夜可能在某个好友家住下了吧。英国公老夫人说:“可能是昨夜喝了酒,现在还没醒呢。等世子爷回来,你立刻来禀报我。”
“是。”
这种事以前也有先例,可是这次不知怎么了,英国公老夫人心砰砰直跳,竟然渐渐坐都坐不住了。老夫人把儿子院里的下人叫来了三次,每次都是毫无消息,英国公老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去世子交好的几户人家里去找,无论如何让世子爷回家来。想玩乐明日再说,现在先回家,怎么能连着两日不归家呢。”
下人应声跑出去。渐渐日暮西沉,星斗东移,传回英国公府的消息却越来越不妙:“老夫人,小的一家一家去问了,几位公子都说没见着世子爷。”
韩氏带着高忱来给老夫人请安,听到里面的话,手指轻轻蜷了蜷。英国公老夫人看到韩氏,问:“你昨日见世子了吗?”
韩氏紧紧绷着脸,近乎是斟词酌句地说:“奴昨日晚间见了世子,之后世子又出去了,世子现在还没回来吗?”
“他都一天一夜不见人影了。”英国公老夫人看着又急又气,“他也真是,到底去了哪里,怎么都不给家里报个信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韩氏嘴张开,却突然顿住了。英国公老夫人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没真期望着韩氏知道答案,故而也错过了韩氏那一闪而过的犹豫。最终,韩氏闭上嘴,低头说:“妾不知道。世子许是去哪里喝酒了,老夫人勿急,再等等世子爷就回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抱怨似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