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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身体像是会自我调节一样,一方面有了缺点,另一方面自行补全。
鼻子不行的人必有一根好舌头,为了不辜负世间美味;讲不出话的人会有一双灵活漂亮的手,会写出一笔的好字;耳朵听不见的人,都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他们虽听不见,但看得明白,甚至是人心;相反的,在眼睛只能看到黑暗的时候,耳朵就越发灵光起来,任何一点儿的细微波动,都会在人耳中放大数十倍,百倍,并非震耳欲聋,却让人心颤。
苏小梧静静地坐着,此时,她的内心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胸口的心脏依旧噗通噗通时速不正常地跳动着。
她能听见周围每一个人的呼吸声,能听到青纱罩里烛火燃烧的声音,能听到这间豪华客栈每一块红砖,每一根木头腐朽的声音,能听到人身上布帛中的纤维经纬线拉紧一根根断裂的声音。
苏小梧的呼吸一滞,她也听见了慕容辛白异常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甚至是他身体分泌汗液的声音。这些都是眼睛绝对看不见,慕容辛白有心瞒着她的他的身体状况,他的身体……
鼻子一酸,眼睛一热,咸涩的泪水混着血液划过她的脸颊,打在她素白的袍子上,染红了白袍上绣着的曼陀罗华。
“青青,”慕容辛白沁凉的手掌落在苏小梧的脸上,他浅浅的呼吸扑在她的面上,他低头在苏小梧额头上落下一吻,“别怕,别哭。”
慕容辛白松开手,转身离开,苏小梧面上带着惊惶,急忙伸手扯住慕容辛白的袖子。
“慕容!”苏小梧的声音有些哽咽,血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别哭了。”慕容轻笑一声,抬手拭去她脸颊上的红泪,宠溺道,“再哭下去,你的眼睛就没救了啊!”
慕容知道,苏小梧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自己的这具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仔细听,你觉得最好的那个,就是我。”慕容辛白摸了摸苏小梧的耳朵,抽出衣袖,转身走到长音身边。
一曲清音宛若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顶奔流而下,沿路,鲜花盛开,鱼儿跳跃,鸟儿叽啾鸣唱,虫儿贪婪地啖食着熟透的鲜果,空气中飘散着甜香。
音调一转,曲调变得悠长缓慢,宁静而带着淡淡的哀伤,这是一个人站在旷野之上等待一个忘记归家的人的忧伤,这种凄然似没有尽头,也看不到开端,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从远古的时候,到更远的将来。
音调突高,甚至是尖锐,苏小梧拧紧了眉头,强忍着不去捂耳朵,这调子像是一个绝望之人的独白,是歇斯底里的嘶鸣,他似要像天地控诉,腹中千万语,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高亢之后终于回归平静,但这种平静是死亡的平静,此时他看淡世事,已忘记了前尘所有,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也没有乐,他在世间成了一具蹉跎岁月的行尸。
笛声戛然而止,停了三个数的时间,又忽地起来,瞬间落下。如一滴装满了回忆和过往的水滴,落入时间的海里,除了荡起一圈涟漪,一无所有。
听完一曲,苏小梧内心无法平静,她紧攥着胸前的衣裳,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
乐声渐起,缓缓的,慢慢的,像是催眠曲,它是冬日里,雪后初晴的日光,不刺眼不灼热,平平淡淡的,却能扫去心底所有阴霾。听着这曲子,就好像沐浴之后,燃一炉香,沏一壶茶,阳光下躺在竹编的摇椅上,闭着眼睛听冰雪融化。
这笛声又降了一调,苏小梧忽觉得身上一凉,身体不自觉紧绷,却又在下一秒放松下来,那调子似一阵小风吹过,吹落了太阳,黑色的大幕拉开,一轮圆月慢慢升起,寥寥几颗寒星一闪一闪,一对青年男女相互依偎着坐在草地上,没有话,却并不寂寞。
笛声落,那曲调却余音绕梁,房间里寂然无声,好像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沉浸在笛声构幻的世界里。苏小梧抿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缓过劲儿来,看不见之后,更容易被声音影响,她方才就深陷在那乐曲中,不能自拔。
“此为第一局。”为长音取来锦盒的那个下半边脸画骷髅的女子面无表情道,“请夫人在册子上写出胜出的那一位。”
长音沉默了许久扭头瞥了一眼脸色略有些苍白的慕容辛白,嘴角微微勾了勾,那半张骷髅脸显得狰狞可怖。
苏小梧抿着嘴唇握起了笔,房间里寂静无声,好像谁一说话,苏小梧就会写了错字,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姐姐!第一个!”淳璟突然叫道。
慕容辛白和长音吹奏的时候皆站在屏风后,屏风后面点着一盏灯,他们两个的就从屏风后透出来。淳璟一直盯着屏风,确信第一个就是慕容辛白。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瞧了淳璟一眼,迈开步子走到他身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根巨大的爆竹,卡住淳璟的下巴,塞到了他嘴里,冷声道,“再发出声音,就点燃它。”
“这赌局还有一个彩头,”女子对苏小梧说,“长音殿下每赢一局,他们三个就要死一个。”
苏小梧握着笔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一点墨啪的一下落在纸上,氤氲开来。
“夫人别怕。”那女子又开了口,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声音里透着安慰,“无论输赢,与夫人和那位公子都是无碍的。”
苏小梧抿着嘴唇,再没有一点儿墨从毛笔上滴下来。苏小梧静静坐着,好像入定了一样。过了许久,她都只是握着笔,不肯落墨。
房间里还是静悄悄的,长音带来的那些服侍他的人没一个人交头接耳,呼吸都不曾变过。
而门外,那些士兵也是一句话不说。
所有人都像是哑巴一样。
青纱罩里的灯哔啵一下爆了一个火星,苏小梧的手就动了,没有迟疑,在纸上落下一个字。
淳璟紧盯着苏小梧的手,虽然看不见她写的什么字,但他看到那比划很多。心里不禁紧张起来,却没有开口,他拧着眉扭头看了一眼洛迦渊。
洛迦渊虽然被缚,却到底是贵族子弟,没有一点儿狼狈之像,他虽然冷着脸,唇角却挂着浅浅的笑,望着苏小梧的眸子依旧温柔,好像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无关紧要。
“殿下,可以开始第二局了。”那女子看苏小梧停笔,朝屏风躬了躬身,淡淡道。
第二局,两个人的演奏风格迥异,不止如此,他们的风格与第一局也完全不同,想要根据风格来判断哪个是慕容辛白是不可能了!
一个奏出了沙漠戈壁的灼热,热浪扑面,能看到热气在升腾,一个又是海洋的波澜壮阔,似有白色的鸥鸟在飞。
苏小梧这次一点儿也不迟疑,乐声一落,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的举动看的淳璟呆呆的,这可是人命,她就这么大笔一挥就完了?那他们是不是也跟着完了!
长音和慕容辛白像是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比试似的,两个人都只吹了半幅曲子。
苏小梧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拧着眉愣了一会儿,写下一个字后,将笔扔在了地上,腾地一下站起来焦急地看着屏风的位置,焦急道,“慕容!你怎么样!”
慕容辛白从屏风后走出来,拥住苏小梧的身子,他的脸很是苍白,泛着淡淡的青色,他全身冰凉,就像是刚从冰雪中刨出来的一样,紫竹笛被他别再腰间,苏小梧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微的颤抖。
“没事。”慕容辛白看着苏小梧深吸了一口气,笑道。
他一开口,苏小梧就嗅到了他喉咙里飘出来的一丝血腥味儿,她紧紧抓着慕容辛白的手。
“夫人,你握的是我的手。”长音跟在慕容辛白身后走了出来,看着两个人阴测测一笑。
“不是。”苏小梧却不上当,拉着慕容辛白的手不放,慕容辛白身上永远都带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这个跟旁人用熏香熏出来的味道不一样。
长音挑了挑眉,走到桌边坐下,那女子已经将苏小梧写好的册子放在了长音的手边,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做完这些,女子走到淳璟身边,纤长的手指卡住淳璟的下巴,将那爆竹取了出来。
淳璟呸呸吐了两声,瞪着长音,“快点公布结果!”
“你这么着急投胎?”长音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扭头看着淳璟眯了眯眼睛。
说话的时间女子已经为长音添满了酒。
“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淳璟咽了一口吐沫,还是咬牙道。
“夫人,你说说你的选择吧。”长音扭头看着苏小梧,淡淡道。
慕容辛白反握住苏小梧的手,轻轻笑了笑,给她勇气,“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苏小梧咬了咬唇,轻轻点了点头,“第一局……后一位演奏的人胜。”
淳璟本就竖着耳朵仔细听苏小梧的答案,此刻挺清楚了,眼睛猛地瞪大,叫道,“姐姐!你怎么选第二个呢!”
“为什么?”长音也看着苏小梧,淡淡道,“你看不见,他却看得清楚。”
“这要感谢你,”苏小梧说,“如果我也看得见,或许真的会选第一个。但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
长音若有所思,又道,“即便如此,也应该是他第一个演奏,我知道了他的底,才能增加我的胜算。”
“以长音殿下的身份和气魄想必不会趁人之危。”苏小梧说。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自以为是的人通常死得很快。”长音说完,“告诉我,你的理由。”
“因为它让我觉得舒服,内心平静。”苏小梧握着慕容辛白的手紧了紧,她恨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