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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立秋以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地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几天前,楼荻飞托人捎回一句话:“蒋娘子在广州。” 沈瑄几乎晕厥过去,再要追问情由,来人却说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寻人带信,不料写好的书信却被海水打湿,只得先传个口信回来,三转两转,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解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这许久都不来找他?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酒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一杯水酒喝。 这间五凤居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衣饰十分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献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踱了过来,“你们北方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吗?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涨,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药?”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地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夜来夫人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地摆着辟尘犀角、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渐渐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女郎。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郎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小郎!”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吗?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女郎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一摸身上,发现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丢了,顿时心急起来。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瑄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妇人咯咯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瑄没听明白:“什么洞府?”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瑄道:“你到底是谁?”
妇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瑄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瑄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妇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地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瑄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功夫却着实不俗。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瑄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楼荻飞学的。妇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瑄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瑄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瑄抓过一把,撒向那个妇人,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妇人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地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吗?”那妇人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瑄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瑄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妇人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这妇人看来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妇人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袍,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瑄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瑄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围一丈都罩在他剑光之内。但见沈瑄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瑄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妇人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瑄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瑄愣住了,这是莫愁湖畔那个神秘的“王师兄”——汪小山!他一时不忍,后招竟未递出。
趁着这个空隙,汪小山狞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阵迷烟扑面而来。沈瑄又气又恼,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迷烟!他本来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脑的药丸,不料没有用,摇晃了两下还是晕倒了。
再一次醒来时,却不是在温柔乡之中了。这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有铁栅栏和稻草。他们倒没给他上脚镣手铐,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条飞雪白绫,大概这一回也被收缴了。
沈瑄没有想好脱身之计前,还不打算轻举妄动。忽然墙角里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呻吟。
原来角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一张雪白的脸上被拉了长长的两刀,构成一个十字。伤口极深,鲜血尚未凝结,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沈瑄猜他就是前天毁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张扭曲难看的脸,忽然发现又是一个熟人。那是蒋灵骞从前的未婚夫婿,罗浮山汤慕龙。沈瑄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会和“情敌”在这种地方、这样情形下见面。
“唉,”沈瑄忍不住叹道,“汤君你何苦这样呢?”
“哼!”汤慕龙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受这些妖人的侮辱!”
沈瑄问道:“汤君,我被他们骗了来,又关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汤慕龙道:“他们自然不告诉你。这就是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妖妇的‘沉香社’。”
沈瑄恍然大悟。庐山宗的弃徒卢琼仙、黄琼芝俩姊妹,在广州以宫人身份执掌大权,官封侍中。她俩勾结道姑樊胡子,权倾朝野,弄出“沉香社”这么一个地方供自己享乐。可笑汉王刘伥对外臣防闲极深,不论文武官员、进士僧道,凡入宫者皆先入蚕室。那时楼荻飞就利用这一条把渔网帮帮主胡正勇吓倒了。可刘伥最信赖的两个宫人,却在他的禁苑里干出这般勾当来。卢琼仙那人沈瑄以前是见过的,想来白天那一个妇人便是黄琼芝了。
只是,汤慕龙竟也落到了他们手里。岭南汤家与这些妖魔鬼怪斗了这些年,想不到一败如斯。沈瑄忍不住又问道:“汤君,你们家其他的人怎样?”
汤慕龙凄然道:“一场混战,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瑄道:“某姓沈,单名一个瑄字,从前在庐山上我们见过的。”
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汤慕龙当然全都听过,可是他也听说蒋灵骞早就死了。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什么话。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沈瑄心里一动,震断了身上的绳索。来的却是一个宫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瑄心存疑惑,并不上前。那宫人轻轻笑了:“你不认得青梅啦?”
灯光一照,果然是吴霜的婢女青梅,经年不见,亦不是当年小鬟模样。沈瑄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为什么总是遇到些从前认得的人?青梅不知哪里弄来了大牢的钥匙,三下五除二就开了牢门:“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远远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纤丽的宫娥,正是吴霜。
沈瑄俯身去扶汤慕龙。汤慕龙挣扎道:“我受了重伤,唯死而已,怎能和你们一起逃命?”
其实他心里想的什么,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沈瑄冷冷道:“罗浮山的传人,难道就这样蹲在敌人的大牢里,坐以待毙吗?”
青梅也认真道:“汤君呀,就算你自己毁了容,她们也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去死的。令堂大人被她们送到樊仙姑那里去了,你就不想想办法?”她平日在宫里当差,叫惯了仙姑长、仙姑短的,此时也是这般称谓。
汤慕龙一声不吭,慢慢站了起来。
沈瑄和吴霜照了一面。吴霜把一团物什塞到他手里,却是那飞雪白绫,被她盗了回来。不遑多说什么,四人沿一条暗道潜行。这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秘道,想来是通往宫外的。吴霜和青梅的安排果然妥当,一路上连一个盘查的侍卫也没遇到,只撞见偷跑出来闲逛的一个小内官,被沈瑄一指点晕在地。
走了三炷香的工夫,吴霜推开一道门引大家走出去。沈瑄一看,这里正是白天诱他落网的茶楼“五凤居”,暗门却是藏在一幅《饮中八仙图》后面。青梅笑道:“这个五凤居一向是黄侍中收罗面首的最大据点,所以特意修了条暗道直通宫里。沈郎中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吴霜静静道:“其实她们修这暗道不只是为了这个。她们多行不义,也防着将来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这样的暗道想来不为旁人所知,你却摸得这样清楚。”沈瑄道。
青梅道:“娘子入宫这一年多,哪一天不在明察暗访?否则咱们这一回出来也没这么容易。”
吴霜道:“沉香社里虽然防守严密,总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青梅笑道:“最大的破绽就是迷香太多,不是吗?”
这一回,吴霜也脸红了,却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沉香社里存放了大量的迷香,平时虽绝不许下人动用,但吴霜化整为零,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管事的人看不出。日子久了,她就存了一大堆。那些看守大牢的侍卫,就是被她施用迷香轻轻松松放倒的。沈瑄倒没有想到,这个温柔娴静的表妹居然如此能干,他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的迷香为什么这样霸道?我的解药一点都不管用。”
吴霜的脸更红了,却正色道:“那是因为这和普通迷香根本不同,不仅毒力极强,而且乱人心智。”
沈瑄其实也有些想到了,黄琼芝房里焚烧的和汪小山袖中抖出的香虽然气息有所不同,但本质都是一种东西。
吴霜冷冷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被长期施用这种香,就会丧失心智、迷失本性,变得禽兽不如。中毒越深,就越难以清醒过来。”
沈瑄心里打了个寒战。可是对于这件事情,吴霜显然比他更明白也更冷静,他问道:“表妹,当年胡正勇想把你绑到这边来,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才逃脱。如今你却自己进了沉香社做宫人,这都是为了找汪小山吗?他见到你,有没有回转之意?”
吴霜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青梅道:“还说呢,汪小山简直不是人。娘子为了见他,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却总是躲着娘子,不肯见面。他跟那个……”说着惴惴不安地望着吴霜。
吴霜道:“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是被囚禁了,混进宫后才发现,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可他整天和黄琼芝在一起,对她死心塌地。我好不容易见到他,他狠狠地笑话了我一顿,就再不肯见我了。不过,承蒙他照顾,有几回我和青梅在宫里犯下事,还多亏他遮掩保护。青梅,你也不能不提人家的好处。”
沈瑄知道,吴霜越是说得轻描淡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刻。他道:“汪小山是中毒过深吧?”
吴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迷香是有解药的,多吸几回就可以缓解。我曾提出为他解毒,可他不肯……我想,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是真的不愿意离开黄琼芝呢!”
吴霜的面容依然美丽动人,但也掩不住艰难和忧伤所留下的憔悴。
“孽缘啊!”一直沉默不语的汤慕龙忽然深有感触地叹道。
忽然,茶馆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时间火光已晃到了窗外。“有人来了,快躲回暗道!”吴霜掀开图画,让大家钻了回去。
茶馆的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进来的人似乎不多。只听一个妇人冷冷道:“师姊,你请我喝茶吗?”
汤慕龙一听,就要冲出去,被沈瑄一把按住。原来那正是汤慕龙的母亲郁岚子。汤家事败后,她和儿子被卢琼仙、黄琼芝两人捉住,儿子被卢琼仙留在了沉香社,她自己到了樊胡子那里。樊胡子却带她出了宫,到这个茶馆来说话。
樊胡子柔声道:“小师妹,咱们姊妹俩多年不见了。不瞒你说,师姊还真怕你说我一阔就变脸,所以不敢在宫里招待你。特别借了黄侍中这个好地方,咱们姊妹俩说几句体己话,不好吗?”她的声音明明又沉又粗得像男人,却故意做出年轻女郎的柔媚腔调,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郁岚子冷笑道:“咱们姊妹的话,当然只好悄悄说,倘若在宫里讲出来,你护国仙师的体面何在?若传到了师父耳朵里,你这最听话的弟子,岂不也要受震断筋脉、废去武技的毒刑?”
樊胡子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像老枭的叫声一样难听,道:“师父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轮不着你拿他来吓唬我!你和楼自庄两个做下那无耻勾当,被废了武技赶出师门,现在你还好意思提师父?”
郁岚子居然也在笑:“你很得意是吗?师父定下那规矩,本来就不近人情。我虽然被废了武技,可我不后悔,因为师兄到底喜欢的是我。你心里嫉妒得发疯,可除了到师父那里去告状,你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喜欢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她越笑越开心,“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回,那时你挑唆师父,先害了我,再对师兄说,只要他承认不喜欢我,他的武技就可以保留。你记不记得师兄说什么?他说他情愿受刑,也不肯背叛我。你好厉害啊,师姊!”
樊胡子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没有打断郁岚子的嘲讽。郁岚子继续道:“我虽然没了武技,可我有宠爱我的丈夫,我有人人羡慕的儿子,你呢,你有什么?心爱的人不理你,你只好做巫山派的孝子贤孙,一辈子不嫁人。你的怨恨无处发泄,就拿着师父教你的武技横行霸道,任情杀人。哈哈,你以为别人真的当你是圣女吗?其实旁人都知道,你不过是个变态的老道姑罢了。”
樊胡子冷笑道:“好厉害的嘴!可是你不知道,宠爱你的夫君已经死了,你家小郎正在沉香社里快活呢!‘武林第一美男子’,那两个婢子可真有得受用了。”
这一下,郁岚子真的被骇住了,嘶声叫道:“你们敢害我儿子,我——”想是被樊胡子一把制住,吭不出声来。她武技尽失,樊胡子对她,真是要怎样便怎样。只是想看看如何折磨这个旧日情敌,才能好好地发泄多年来的怨恨。
就在这时,汤慕龙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脚踢开暗门,冲了出去。樊胡子背对着他们,一手扣住郁岚子的颈项,汤慕龙见状,不得不停住。樊胡子冷冷道:“早知道暗门里有三个人,两个是没用的小娘子,一个受了重伤,不出来待会儿我也要收拾的,你急什么!”
樊胡子果然厉害,她方才与郁岚子斗嘴,情绪激昂不定,还能分心把墙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凭呼吸声就知道各人状况。只是,沈瑄洞庭内功深湛,却没被她听出来。此时,汤慕龙突然扑到樊胡子身后,一掌击向她后心。这一掌他用尽毕生力气,想重创樊胡子,救出母亲。
不料樊胡子纹丝不动。只见她的锦袍鼓了鼓,就让汤慕龙猛然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樊胡子冷笑道:“小师妹,你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嘛。”
“二师妹,时隔多年,你还是怨我们啊!”忽然间,传来一个苍老憔悴的声音。
樊胡子和郁岚子都呆住了:“大师兄?”
庄道人的声音继续传来:“二师妹,我们三人都已年过半百,难道还看不淡这些儿女私情?”
郁岚子尖声叫道:“大师兄,你快走,她已经变成了疯子……”
樊胡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声道:“大师兄,你以为你求情,我就会饶了这个贱人吗?”
庄道人叹道:“如此说,我是白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走远。
樊胡子急了,叫道:“楼自庄,你给我出来!我……我……我要看看你……”
在她面前,一扇窗户开了,露出庄道人清矍的面容。虽然年岁不饶人,可眉目神采依然是当年的巫山大弟子。樊胡子看见他的脸,一下子怔怔地愣住,喃喃道:“师兄,你老了……”
机会难得,汤慕龙拼着口吐鲜血,又一次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滚到一边。樊胡子一时分神,“猎物”脱手,气得挥掌向两人打去。庄道人摇头道:“二师妹,是我对你不起。”
樊胡子又愣住了,窗外的一钩新月下,庄道人似乎正飘然而去。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放开汤氏母子,跃出窗去:“大师兄,这一回你别想跑了!”庄道人越走越快,樊胡子紧追不舍,一会儿两人就消失了。
“师兄的轻功怎么这么好,难道他的武技又恢复啦?”郁岚子纳闷道。
“那是表兄扮的。”吴霜和青梅从暗道里钻了出来,将这母子二人扶起,“他引开了樊胡子,我们赶快跑吧!”
原来沈瑄看樊胡子的武技不在自己之下,要想救出郁岚子和汤慕龙两个人,只得想了这个办法。他迅速抹了一团泥灰,把自己化装成庄道人,虽然比不上楼荻飞技法娴熟,也足以蒙过和庄道人几十年不见的两个师妹了。他在荒岛上和庄道人同住了年余,庄道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了然,模仿起来得心应手。只是庄道人当然没有轻功,可是樊胡子看见师兄,早就痴了,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汤慕龙却急了,道:“这怎么行,沈郎中不是那妖怪的对手,我去帮他!”
吴霜劝道:“你放心,表兄轻功好,就算打不过,跑是跑得了的。你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他,要再不走,他可就白白为你们涉险了。”她扶了郁岚子到门外,汤慕龙只得跟上。
“龙儿!”郁岚子忽然惊叫道。月光如银,她这时才看见汤慕龙那张可怖的脸,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了。
吴霜递给郁岚子一瓶“续断玄霜”,道:“这是表兄家的灵药,可以治各种刀伤,每日擦一次,将来伤痕会慢慢消退。”
郁岚子泣道:“若非贤兄妹援手,我母子无葬身之地矣。”
汤氏母子伤重,吴霜不能撇下他们,只得和青梅一人扶了一个,趁着夜色往外走。好在不知何时,城中大乱,连城门都无人看守了,并无人留意到他们。先时沈瑄与吴霜说定,待救出汪小山,就去城北鸡鸣驿会合。郁岚子亦道,城北还有汤家的手下可以接应,于是一行人互相搀扶,慢慢往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