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论诗

米兰Lady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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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本以为会十分艰辛的学艺时光,因为林泓的存在,竟然让蒖蒖感觉到了久违的恬静和安宁。与他在一起,箪食瓢饮都能品出甘甜的味道。甚至不必朝夕相对,早晨听到山上飘来的他的琴声,晚间遥遥望见他房中一灯如豆,心里都有暖暖的喜悦。

    她喜欢悄然观察他,他写字作画是美的,焚香点茶是美的,气定神闲地半抿着唇插花也是美的,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负手立于檐下听雨,那静静伫立的姿态也是美的,拜他所赐,那连绵不绝的春雨此刻看来似乎也显得可爱了。

    有时他感觉到她的注视,回首顾她,她霎时飞霞扑面,低下头去,然而沐于他目光下,心底好似有朵蓓蕾在逐渐绽放。

    除了研修厨艺,她还很努力地看书,认真背诵诗文,记住书中每一个典故,倒不是为日后卖弄,而是希望在心境上也能离林泓更近一点,更能理解他的言行,以及他所制菜肴的内涵。

    在林泓指导下,她熟悉了各种应季素菜的制法,不过经历了豚肉之事,除了鱼虾,她不会主动问林泓其他肉类如何烹制,生怕一时不慎,又引他这爱食素者不快。

    有次她为辛三娘精心做了几个菜,皆是自林泓那里学来,问三娘感觉如何。辛三娘尝了后夸赞一番,然后四顾无人,又低声对蒖蒖道:“若说缺点嘛……”蒖蒖心领神会,与她异口同声:“太素了。”

    两人相视而笑。

    辛三娘又道:“我儿子今日刚给我送来几斤肥鸡和肥羊肉,想着公子也不会要,我便放在了我的小厨房里。要不你晚上来,我们自己做了吃。”

    蒖蒖答应。晚上见林泓已回房安歇,便悄悄来到辛三娘的厨房。两人觉得其他制法用时太长,遂决定将鸡肉、羊肉及厨房中剩下的小蕈、韭菜和笋成串烤制。

    辛三娘调好灶火,在上方架好铁网,帮蒖蒖把食材串好。蒖蒖见她已操劳一天,现在颇有倦色,便请她先回去休息,待食材烤好后再去请她过来。

    辛三娘同意,暂回房歇息。蒖蒖在食材上刷了层生油,便置于铁网上烤。鸡皮和羊肉受热,很快滋滋地冒出油,滴入火中,火苗与烟随之升腾,肉香与烟雾交织,逐渐在空气中弥漫。

    见烟雾越来越浓,蒖蒖打开门窗散气,不时翻转肉串,并在上面刷酱洒盐。这样粗犷地烤制食品是她从小就会的技能,倒不是母亲或师姐所教,而是跟着杨盛霖等同学嬉闹游玩之余顺便学会的。

    油继续滴下,火焰伴随着“扑扑”响声,一次次在铁网与食材之间跃动,将更浓厚的肉香与烟雾送至上方的空间,并自门窗中逸出。

    有步履声自木质廊庑中响起,蒖蒖越窗望去,发现林泓正朝厨房走来。蒖蒖一惊,立即把已烤和未烤的串都收入灶台上的铁锅中,用锅盖盖严,迅速撤下铁网藏于门后,并往炉中加了许多炭以压住火焰。耳听林泓步履声越来越近,仓促中一时找不到炉盖,便手忙脚乱地把铁锅搁在炉上,然后匆匆整理衣饰,站在灶台前,对步入厨房的林泓呈出了镇静的微笑。

    林泓打量四周,问蒖蒖:“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满屋烟雾。”

    蒖蒖早已决定不告诉他实情,烧烤食品连母亲与师姐们都觉得粗鄙,何况林泓。于是她尽量让笑容看起来无懈可击,端然答道:“我帮三娘洗锅,锅里有油水,不慎泼了些在火上,所以有些烟雾。”

    林泓一瞥炉上铁锅,不动声色地问:“洗好了么?”

    “快好了。烧了些水,待水热后再刷刷锅,就好了。”

    林泓不再追问,但也不走,从容地在桌边凳上坐下,看来是闻到烟雾后特意过来查看的,手中兀自握着一卷书。

    “老师在看什么书?”蒖蒖见他并不离开,只得另寻话题。

    林泓道:“杜甫的诗集……之前跟你说过的‘夜雨剪春韭’一句,出自他哪首诗,还记得么?”

    “记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出自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蒖蒖答道,不禁想起了铁锅里的韭菜,暗暗祈祷韭菜叶不要很快被炉火烤糊。

    “整首诗,你能背下来么?”林泓问。

    蒖蒖一愣,脱口道:“太长了。”

    林泓朝她鼓励地浅笑:“试一试,若记不清,我提示你。”

    蒖蒖无奈,只得一句句背诵这首长达一百二十字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好不容易背至最后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才松一口气,又听林泓问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面前的林老师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夜的老夫子了,蒖蒖扶额,只觉冷汗即将涔涔而下,心系锅中烤串,想迅速答完请走老师,然而欲速则不达,思绪混乱,说出口的答案也断断续续:“杜先生是和他的朋友久别重逢……感叹见面很难……呃,很难……上次见面还未成婚,如今再见,儿女都可以去烤肉了……”

    “嗯?”林泓略有疑问,唇角微挑。

    “啊,不是不是!”蒖蒖赶快纠正,“是儿女都可以为他们斟酒了。”

    “对,”林泓微笑,随口诵出相关诗句,“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见蒖蒖答得艰难,林泓自己向她解说:“这首诗作于乾元二年春,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途中,遇见他隐居的朋友卫八处士。时值安史之乱,时局动荡,杜甫骤见故人,更有人生如梦、恍若隔世之感……”

    蒖蒖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林泓讲到卫八处士以新鲜韭菜和黄米饭招待杜甫时才又回过神来,附和着老师唏嘘感慨,以便掩饰灶上锅中发出的悉悉声。

    待林泓讲完,蒖蒖诚恳表达又获新知的喜悦之情,然后收集措辞准备送客,不料林泓又开了口:“你既然听得如此认真,不如复述一遍,也好加深记忆。”

    锅中已有油烟逸出。蒖蒖欲哭无泪,而林泓仍在好整以暇地等她复述。显然在他眼中,她无疑是个水晶琉璃人儿,一眼看穿,藏不住任何心肠。既然她不说实话,他就决意这样陪她玩了。

    蒖蒖正在纠结要不要向老师坦白,一只飞蛾忽然拯救了她。

    那蛾朝桌上烛火扑去,途中撞上了林泓握书的手。

    林泓受惊而起,蹙眉拍打被飞蛾触及的手,表情显示着对此事的厌恶。

    灵机闪过,蒖蒖当即拿起一方擦桌的棉巾,快步向林泓走去,状甚关切地道:“老师,来,我给你擦擦手。”

    林泓脸色煞白地盯着她逼近的棉巾,连连后退,抛下一句“不必了”,即转身逃离此地。

    蒖蒖长舒一气,立即冲到灶边揭开锅盖。一阵带湿气的烟雾蒸腾而起,和着一种莫名的诱人香气,逐渐在蒖蒖眼前散开,锅中的鸡皮羊肉油脂早已熬出,四溢于铁锅中,而其余蔬菜受油脂浸润,呈现出与水煮清蒸不同的温润光泽。

    因为此前炉火被炭覆盖,火力减弱,所以锅中蔬菜烧糊的不多。蒖蒖试着搛了一块小蕈入口,那被油脂煎熟的蘑菇在口舌之间化开,蒖蒖感觉到了一种有别于以前任何烹饪法的细滑香嫩,且融有脂香的奇妙口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