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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柔带着大常黑马几个人,一路查看顺风递铺派送铺,进二月那天,一行人回到了建乐城。
炒米巷的宅子,院门上挂了把锁,只挂着,没锁。
大常摘了锁,推门进院。
院子里明显一层灰,进了正院里,大年三十那天,她们吃了年夜饭就走了,剩了满桌子的饭菜还原样放着,已经臭了。
李桑柔站在院子里,抬手在面前挥了挥,这味儿真难闻。
大常将肩上的行李放到院子里,挽起袖子,准备打扫。
李桑柔转身往外,“你们打扫,我去铺子里看看。”
李桑柔刚转过大理寺监狱,铺子里的伙计就呼的涌出来,又赶紧挤进去,老左一溜小跑迎出来,一脸笑。
“大当家的,您回来了,您这是回来看看,还是,就回来了?”
“回来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您可回来了!”老左笑起来,“大家伙都想您呢!”
老左一路紧跟,将李桑柔迎进铺子里,铺子里的管事伙计,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个个笑着欠身致意。
“让对面潘楼送些热甜酒过来,一人一瓶,再让他家铛头挑拿手的,炒几个菜送过来,我还没吃饭呢。”李桑柔笑着吩咐老左。
“潘楼的甜酒可不便宜,托大当家的福。”老左笑应了,亲自往潘楼要酒要菜。
院子后面,她那间小帐房,菜地旁边的桌子椅子,都擦的干干净净。
只有那片菜地没人动,几样冬菜,花儿都开败了。
李桑柔没进那间小帐房,铲了些炭,点着菜地旁草棚下面的炉子,先烧了壶水烫了桌子椅子,再烧水烫杯壶。
刚刚收拾好,潘楼的伙计,提着提盒,送了只还在咕咕嘟嘟的海鲜羊肉锅子,和几样清爽拌菜过来。
李桑柔慢悠悠吃了饭,烧水刚沏好茶,一阵脚步声直冲进来,李桑柔急忙转头,宁和公主提着裙子,一头冲出院子。
“你真回来了!”宁和公主直直看着李桑柔,片刻,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瘦这么多?”李桑柔迎上几步,上下打量着瘦了一整圈儿的宁和公主。
“出了好多事……”宁和公主一句话没说完,喉咙就哽住了。
“进来坐吧。”李桑柔将宁和公主让进小帐房,提了刚沏好的茶,拿了茶杯进去,倒了杯茶,推到宁和公主面前,“先喝杯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大哥告诉我的。”宁和公主端起杯子,“谢谢你。大哥说你把合肥一战的功劳,都给了我。”
“不算什么。”李桑柔坐到宁和公主旁边。
“永平侯府的事儿,除夕那天,三哥和大哥说的时候,我也在。”宁和公主的话顿住,“那时候我还病着,后来,大哥说沈家姐姐要启程回原籍了。
我就去看了她一趟,那时候,她在大相国寺做法事。”
李桑柔握着杯子,凝神听宁和公主说话。
“除夕那晚,韩老夫人也走了。”宁和公主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沈家姐姐还好,倒是她安慰我,说她当初离家清修,也是因为对永平侯和她弟弟的一意孤行,毫无办法。
沈家姐姐说,沈家总算还留了一个,没断了根,已经很幸运了,沈家姐姐说她以后就在家清修,侍候母亲,教导弟弟,就此一生。”
李桑柔抿着茶,一言不发。
“沈家从龙之后,就迁到建乐城,祖坟宗祠都在建乐城,原籍……其实没什么原籍了。
二哥说,沈家离开建乐城,比在建乐城好,大哥也这么说。”宁和公主声音低低。
“你二哥现在怎么样?”李桑柔问了句。
“二哥,不怎么好。他削发之后,拜在大相国寺圆德大和尚门下,瘦得很。”宁和公主低低叹了口气。
“现在大相国寺?”李桑柔问道。
“在景灵宫,父亲和沈娘娘暂居在景灵宫。”宁和公主看向李桑柔,“二哥都跟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劝他。唉。”
李桑柔垂眼喝茶。
“你要去看看二哥吗?”沉默片刻,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迎着宁和公主的目光,片刻,点了点头。
“我先去跟二哥说一声,明天我们过去?”
李桑柔点头。
“阿爹走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后来娘娘也走了,我觉得天又塌了一回。
后来,二哥在灵前剪了头发。
本来,我一直跟二哥在一起,大哥让我看好二哥。
二哥那时候,要么痴痴呆呆,要么,就跟疯子一样,我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就是去更衣的空儿,回来,他就把头发剪了。”
宁和公主垂着眼。
“大哥说,二哥心意已定,谁都看不住。
再后来,除夕的时候,又出了你的事,我当时觉得,天塌地陷。
初三一早,大哥说,南梁打进来了,说以后让我照顾好自己,说他和三哥都顾不上我了,说他们得专心一意,和南梁打这一仗,大哥说,他不想让我做亡国公主。”
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从听说南梁打进来起,我一下子觉得,只要不亡国,那就是什么都好!我的病,没两天就好了。”
李桑柔扬眉看着宁和公主,宁和公主慢慢露出丝尴尬笑容,一只手摊开,李桑柔噗笑出声。
“就是,一下子,想开了,要是亡了国,或是像二十多年前,武家军打到了建乐城下。”宁和公主顿住,看向李桑柔,“那才真是天塌了,现在这些,不算什么,是不是?”
“别担心太过,我觉得,你以后不光是北齐的公主,还会是江南的公主。
你阿爹,还有娘娘,总是要先于你走的。
至于其它人,你二哥,永平侯府,我,都是大人,各自有各自的承担,各自承担各自,谁也不能替谁承担,你想开些,不要过于伤心。”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说的很慢。
“嗯,二哥也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反正!”宁和公主挺直后背,“无论如何,我不能给大哥和三哥添乱!”
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宁和公主起身告辞。
李桑柔一边起身往外送她,一边笑道:“我回来的时候,带了几把弩回来,你替我问问你大哥,这几把弩交给谁。”
宁和公主应了,出门上车,回去宫中了。
宁和公主走了没多大会儿,潘定邦的小厮听喜一路小跑的来了。
听喜穿过铺子穿过院子,一眼看到坐在菜地旁边棚子下的李桑柔,顿时眉开眼笑,欠身见礼,“大当家的真回来了!”
“碰到公主车驾了?”李桑柔看着听喜,笑问道。
“大当家的就是聪明。是!小的出门给我们七爷买浆水,正好看到公主车驾,是公主叫小的,让小的跟我们七爷说一声:大当家的回来了!
小的立刻就回去禀报我们七爷了,我们七爷说,浆水放一放,让小的先过来,看看大当家的是不是真回来了,要是真回来了,就赶紧回去和他禀一声。”
听喜一连串的话儿,说的又快又清脆。
“那你赶紧回去禀报。”李桑柔冲听喜挥着手。
“是!”听喜一声脆应,一个转身,再一个转身,冲李桑柔再次拱手道:“大当家的回来了,小的也高兴得很!”
听喜说完,再一个转身,一路小跑去跟他家七爷禀报去了。
李桑柔看着听喜的背影,笑意温暖。
宁和公主回去没多大会儿,顾瑾身边的首领内侍清风一身寻常内侍打扮,穿过铺子,进了院子后面。
李桑柔看到清风,忙站起来。
“不敢当!”清风急忙站住,长揖见礼,“大当家这样客气,小的当不起。”
“好久不见你了。”李桑柔微微欠身。
“小的也很久没见大当家了,大当家这风采越来越好了。”清风再次拱手,“小的过来,是奉了吩咐:
头一件,皇上说,大当家是疏朗开阔之人,不拘俗礼,皇上说他曾经半只脚在世外,从前和大当家以朋友相交,以后,也不必拘于俗礼。”
李桑柔微微欠身,凝神听话。
“第二件,皇上说,那几把弩,只有大当家能用,就收在大当家这里。
第三件,皇上说,世子不在建乐城,大当家要是有什么事,只管打发黑马,或是其它几位兄弟,到宫门口找小的就行。
第四件,皇上吩咐小的,把这份战报给大当家送过来。”
清风说着,上前一步,捧着份压着漆封的纸折,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欠身笑谢了。
送走清风,李桑柔坐到棚子下,挑开漆封,将战报仔细看了一遍,卷起,塞进炉火中,看着火苗卷过,战报化为灰烬。
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脚踩着炉子边,捧着杯茶,眯眼看着对面的皇城和角楼。
作为皇上,顾瑾极其够格,听说南梁那位太子,也是一样的雄才大略,这一场南北之战,是真正的龙虎之争。
唉,要是有一方混帐无比,那就好了,几仗打下来,兵败如山倒。
现在,这一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儿了。
李桑柔沉沉叹了口气,她真不喜欢看遍地的尸首。
唉,不想这个了,她已经避开了。
……………………
听喜去而复返的极快,一溜小跑,跳过院门,冲李桑柔拱手笑道:“大当家的,我家七爷让小的问问大当家的:今天晚上,大当家的和兄弟们得不得空。
要是得空儿,我们七爷说,他叫上我们舅爷,晚上在和乐楼,给大当家的和兄弟们接风洗尘。”
“跟你们七爷说,改天吧,赶了半个月的路回来,累坏了,容我歇两天。”李桑柔不客气道。
“那我们七爷……”听喜抬手,一脸笑的搓着手指,“我们七爷说,我们相爷说了,给大当家的接风洗尘,让我们七爷从我们相爷帐上支银子。
我们七爷原本打算,今儿给大当家您接风,常爷他们作陪,明儿给常爷接风,大当家和几位兄弟作陪,后天给马爷接风……”
李桑柔听到给马爷接风,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跟你们七爷说,这么一趟一趟的抠银子,太费事儿了。
干脆,让他攒一起,请一场大的,多请些人,把能请的全请到,再挑家贵的,到时候,我们替他省省,这银子,一趟就全出来了。”李桑柔一脸认真。
“可不是!那行,我回去跟我们七爷说说。”听喜一边笑一边点头,拱手别了李桑柔,一溜小跑回去回话。
……………………
隔天一早,宁和公主的大车就到了顺风铺子门口,李桑柔坐到车前,和宁和公主说着话儿,没多大会儿,就到了景灵宫。
车子停在景灵宫角门外,宁和公主下了车,和李桑柔一起,进了景灵宫角门,穿过安静的殿堂,进了后面园子一侧的一处极小院落。
二皇子一身僧衣,正伏跪起立,供奉佛菩萨。
两人站在廊下,看着二皇子上好香,转身看向她们,李桑柔跟着宁和公主,进到屋里。
二皇子双手合什,神情寂静中透着惨然。
李桑柔坐到蒲团上,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二皇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瘦的几乎脱了相,那份寂静和惨然,让他显得十分苍老。
一个削发内侍,悄无声息的送了茶进来,放到三人面前,垂手垂头退了出去。
二皇子看着李桑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低下头,端起了杯子。
宁和公主微微屏气,小心的看着二皇子,又瞄向李桑柔。
李桑柔从宁和公主看到二皇子,端起杯子,也喝起了茶。
抿了几口茶,李桑柔看着垂头垂眼看着杯子的二皇子,叹了口气,“我该怎么称呼你?二爷?还是?”
“慧安。”慧安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你的曾祖曾经屠过两座城。”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慧安道。
宁和公主一个怔神,怎么说到这个了?
“曾祖那是怒极了。”慧安也是一个怔神,抬头看着李桑柔,几乎是下意识的答了句。
“你知道屠城是怎么屠的吗?”李桑柔看着慧安。
慧安看了眼莫名其妙的宁和公主,摇了摇头,他厌恶这些,一个屠字,就让人心生厌恶。
“屠城之前,先要问清楚,有几街几巷,哪几条街住富人,哪几条街都是穷人,哪几条街商号多。
之后,按军功分地盘,功劳大的先挑。
分好地盘,各位统领先带兵围住自己的街道,各个要道口,能走人的地方,都放好人看好,然后,功劳最大的一队,从街道一头起,或是从两头起,开始一家家闯入。
要钱,要金银珠宝,一切值钱的东西,不给就杀,杀上两三家,后面的,就怕了,会老老实实送上银钱珠玉,绫罗绸缎。
第一队抢过一遍,第二队上,一队一队的轮着抢。
没抢到东西的,恼怒上来,想杀就杀了,抢到东西,发现别人抢的比自己多的,恼怒上来,也是说杀就杀了,看到女人,兴致上来,当场就奸了,奸完多数都是杀了,女人哭起来,实在太烦。
到后来,杀的没了人性,就把人聚在一起,一堆一堆的比着砍,比着捅,割头破肚,换着法子杀。
屠一座城,要三天五天,也有十天的,时辰一到,封刀,站在尸山血泊中,放下屠刀,立地又成了人。”
慧安和宁和公主听的脸都青了。
“屠城是极讲章法的,不是因为怒极了,是因为要搜尽民财,犒劳军队。
屠城之后的军队,就像经过兽化的人,半人半兽,凶残凶悍。
你的曾祖,清楚明白,他就是要用一座城的人命,饲喂他的人马,以便他能打下这片江山,君临天下,荫及子孙。”
李桑柔顿了顿,从慧安看到宁和公主。
“太祖定鼎江北之后,这几十年,江北的子民再没受过战乱之苦,像淮阴一带,太祖最早立脚的地方,已经近百年没有战乱之苦。
淮阴的人,极其敬重太祖,当地好多祖爷庙,据说是从当年太祖的生祠兴起的。好多人去拜祖爷,求保佑,却已经说不清楚这祖爷庙里的祖爷是谁。”
李桑柔露出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意,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抿了两口,看着慧安,接着道:
“你的祖父,兄弟姐妹,有四十多五十个吧?现在,还有哪一家,哪座府邸,是和你同一个曾祖的?”
慧安直瞪着李桑柔,宁和公主也大瞪双眼瞪着李桑柔。
这话,过于大胆了。
“沈明书要不是自小做你的伴读,被无数人追捧,自以为他是未来的天子重臣,国之栋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猖狂惯了,他怎么敢灭了人家满门,还浑不在意。
他要是不做你的伴读,也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是不是?
生在你们这样的人家,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那就别想的太多。”
慧安直视着李桑柔,脸色雪白。
宁和公主不停的眨眼。
李桑柔垂下眼,慢慢喝完了杯中茶,站起来,看向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急忙站起来,“二哥我先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