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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柔从帅帐出来,转个弯,就看到她那顶小帐蓬门口,几根木柴架着堆火,火上面吊着把铜壶。
火旁边,大常和孟彦清,以及几个年纪大些的老云梦卫席地而坐,正喝着茶说话。
“老大回来了。”大常面对帅帐方向坐着,李桑柔一转过来,他就看到了。
几个人忙站起来。
李桑柔过去,蹲到孟彦清旁边,打量着四周,“黑马他们呢?”
“下午送来了几车信,他们都去念信去了。”孟彦清笑道。
旁边的帐蓬里,一阵哄笑声起,李桑柔站起来,“我去瞧瞧。”
“咱们也去瞧瞧。”孟彦清跟着站起来。
大常递了袋瓜子给李桑柔,李桑柔接过,摸了一把嗑着,和大常、孟彦清几个人一起,往刚才哄笑的帐蓬过去。
帐蓬很大,里面挤满了人,窜条坐在油灯旁边,刚念完一封信,将信连信封递回去。
“下一封!”窜条一只手递出信,另一只手伸着,下一封三个字,叫的相当有气势。
“俺的俺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兵卒忙举起手里的信,旁边的人接过,一个递一个,传到窜条手里。
“喔嚯!你这封信这么厚!这是卡着顺风的份量来的吧!”窜条掂了掂信,先叫了句。
帐蓬哄笑起来。
“张福亲启!啧!”窜条先念信封,“亲启,瞧这字儿,你媳妇儿找的这写字儿先生,可不咋得。”
“字儿好的,价钱贵,是个字儿就行呗,能省就得省。”旁边一个十夫长十分懂行。
“就是这话儿!”周围一圈儿赞同。
差一个大钱,就是俩鸡蛋呢!
“也是,是个字儿就行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咳!”窜条抖开信,猛咳了一声,帐蓬里顿时安静下来。
“福哥:这信,是我写的,顺风的王婶子到咱村上教识字儿,说是要一个村上教出来一个能写信的,咱村上,我学的最快。
张福,你媳妇可不得了,都会写信了。这句是我说的,不是你媳妇写的。我接着念:
福哥,我学认字,不是为了赚写信的钱,我是想着,我想跟你说的话,不想说给人家听了,再让人家写,我说不出口。
福哥,家里都好,娃儿会走路了,今天一上午,追得家里大公鸡满院子跑,娘说娃儿像你。
福哥,我很想你,越到夜里越想,想得睡不着觉……”
“别念了!”张福一窜而起。
帐蓬里怪叫声,笑声,拍手声,哄然震天。
年青的张福一张脸涨的血红,越过一只只胳膊的阻拦,冲向他媳妇那封信。
窜条拍着信笑的前仰后合,“张福,你媳妇!哈哈哈哈!厉害厉害!怪不得要学写字!哈哈哈哈!”
“这个傻女人,她识字了,我又不识字儿!”张福总算扑到窜条身边了,一把抓过信。
窜条笑的喘不过气,一下下拍着他,“等会儿,我,单念,单念给你听!”
站在帐蓬门口的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往回走。
……………………
帅帐里灯火通明到半夜,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忙到第四天。
夜幕垂落,李桑柔和孟彦清等人算是一大伙,三四十人凑一起吃饭。
刚刚吃了晚饭,孟彦清鬼鬼祟祟提了两坛子酒过来,刚刚倒了一圈,坐在李桑柔对面的大常喊了声老大,往李桑柔身后示意。
李桑柔身后,顾晞刚刚转过弯,往这边过来。
李桑柔忙站起来,顾晞已经过来了,看着她笑道:“走走?”
“好。”李桑柔笑应了,和顾晞并肩往前。
“我和守真都觉得沿着你走的那条线,从江南进入鄂州城,里应外合,是个好法子。”
走出十几步,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忙了这几天,总算安排好了,刚刚已经让他们启程,从平靖关往安庆府,从安庆府过江。”
“有多少成算?”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一共二十支十人队,五十人一组,进到鄂州城前,互不联络。
每组安排了二十个水性极好的,一起赶到安庆府,送他们过江之后,立刻赶回来。
都是精锐,守真、致和和我亲自挑出来的,只要能有一组进到鄂州城,就能打开城门。”顾晞没说成算多少,只仔细说了这一趟的安排。
“攻打平靖关的时候,损伤很大。”顾晞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群山。
“合肥之战后,我一直驻军合肥,南梁大约以为大哥和我会和从前一样,从扬州、江都一线,渡江南下。
武怀国应该是看出了咱们的意图,没到江都城,半路上,就改道赶往鄂州。
必须赶在武怀国之前,拿下平靖关,否则,武怀国到了鄂州,调度指挥鄂州、随州,甚至襄阳军,那时候,再要拿下平靖关,就太难了。”
顾晞笑起来,“天佑我大齐!”
“文将军到随州了?”李桑柔笑问道。
“嗯。”顾晞这一声嗯,轻松愉快。
“大哥写信说你过来了,接到信,我就算着你的行程。”顾晞转了话题,“大常先到了,比我预计的慢了两三天,你却没来。
我问大常,大常说你去安庆府了,问去安庆府干什么,他摇头不知。
问孟彦清,孟彦清是真不知道。
我让如意去问黑马,黑马只知道你赶去安庆府了,别的一问三不知,还拉着如意,猜你去安庆府做什么,如意说他猜到最后,说算了不猜了,肯定猜不着,他要是能猜着,他就能当老大了。
黑马可真是!”顾晞忍不住笑出来。
“等我过来~”李桑柔拖出缕长音,“想让我进城看看?”
“不是!”顾晞皱眉看了眼李桑柔,“很久没见你了。
大常到的时候,大军刚在这里驻扎好没几天,我带人往鄂州城北面查看时,遇到了一支梁军百人队,厮杀没多久,城头上大约有人认出我了,鄂州城门大开,骑兵步卒蜂涌而出。
幸亏致和不放心,随后跟了出去,要不然,只怕就回不来了。”顾晞说着回不来了,语调中却没有什么惊惧后怕。
“武怀国比你早到鄂州城?”李桑柔问道。
“嗯,早了好些天,他要是比我晚到,这鄂州城,说不定已经拿下来了。”顾晞转头看了眼鄂州城头的灯火,指了指营地后面,“后面的那块山崖,站上去可以看得很远,上去看看?今天重阳,正好登高。”
“好。”李桑柔看向顾晞手指的方向,那是块直如刀削的高耸山崖。
两个人转个方向,往山崖过去。
山崖上面设了岗,竖直难行的地方,都放了绳梯,顾晞在前,两个人很快就登上了那处山崖。
山崖上面地方不大,李桑柔仰头往上看。
“再上去二三十丈,有处暗哨。”顾晞跟着往上看了眼。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李桑柔往前站了站,环视四周。
远处的大江,前方的鄂州城,脚下绵延的营地,拂面的凉风,空旷而清爽。
“安营那天,我和致和查看安营之处,站到这个地方时,就想着,要是你来了,咱们就到这里来,喝酒说话,可惜没酒。”顾晞背着手,看着李桑柔。
“刚刚,老孟搞了两坛子酒,还没来得及喝。”李桑柔笑道。
“大约是百城给他的。酒有,驻营的时候,就下了军令,不许饮酒。”顾晞笑道:“不过孟彦清他们,还有你,不是军营中人,不受此军令。”
“怪不得老孟偷偷摸摸,今天是头一回,我不知道有禁酒令,以后不喝了。虽然不是军营中人,可身在军营中,也该严守军令。”李桑柔笑道。
“多谢你。听说你打了翰林院的脸?”顾晞笑谢了句,又问道。
“不是我,我哪有那个学问,是建乐城各家女眷,托她们的福,我赚了不少银子。”李桑柔笑意融融。
“在攻下平靖关之前,王章带着一群翰林和监生,就到了。
王章带着他们过来见我,说是皇上说了,做学问不能只埋首书本,要多走多看,注重实务。
一群翰林,跟在王章后面,个个看起来都是虚怀若谷的模样。
我当时就挺纳闷的,怎么那群眼高于顶,谁都不放眼里的翰林,一个个这么谦虚了?
那群翰林中间,一多半是进士及第,还有两三个状元。从前在建乐城时,潘定江在他们前面说话,他们勉强能忍一忍,要是潘定山站到他们前面,那必定是一脸瞧不起,浑身不服。
这一回,他们怎么容忍王章这个二甲倒数统领他们了?
这肯定不是因为大哥一旨皇命。”
“那时候,你不知道?”李桑柔眉梢微扬。
“那时候顺风的递铺还没铺过来,往来传递的,都是密件军报。”顾晞往李桑柔欠身过来,声音落低,“我当时十分纳闷,可守真那样子,却是忍着笑。
那帮翰林走后,我就问守真,怎么回事。”
顾晞顿住话,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你知道守真怎么知道的吗?”
“嗯!”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极其肯定的点着头。
“这厮!”顾晞啐了一口,“我问他,他糊弄我,说建乐城的友人写信告诉他的,我问他哪个友人,哪个友人敢在军报中夹带私信,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友人,难道是潘定邦?
后来,到底让我问出来了,他居然跟我说,阿玥写信给他,是怕我太忙,顾不上看信,所以才写信给他,既然是阿玥写给我,托他代转的,阿玥给我写信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李桑柔笑出了声。
“我当天就写信给大哥了,问他知不知道这事儿。
写好信,正好致和进来,我问致和,致和居然问我:你竟然不知道?”顾晞郁闷的哼了一声,“说的好像我该知道一样,我怎么能知道?”
“皇上肯定知道,宁和公主哪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皇上,再说,都夹杂在军报中间了。”李桑柔笑道。
“嗯。”顾晞闷哼了一声。
敢情这件事儿,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大哥说你把合肥城的军功给了阿玥,说他答应过了,阿玥嫁不嫁人,要嫁给谁,只随她自己。”顾晞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李桑柔纳闷道:“守真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份龌龊心思的?我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竟然丝毫没有觉察!
我问致和,致和说他也是刚知道,说是有一回外头的信送过来,一摞信中间,最厚的那封,是给守真的,致和说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宁和的笔迹,追问之下,守真才告诉他的。
你说,致和这话,是真是假?致和不像守真心思那么深,他要是知道,大约瞒不过我。”
顾晞话音里,满满的都是抱怨。
“文先生有这份情,可确实没那份心,他确实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辅助你,为文家操劳。
现在,只不过是事易时移。”李桑柔笑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玥告诉你的?”顾晞斜瞥着李桑柔。
“就是,你头一回请我陪着宁和公主,她的生辰?”李桑柔想了想道。
“黑马唱戏那回?”顾晞惊讶的高抬着眉毛。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唉。”好一会儿,顾晞长叹了口气,“尚公主不是什么好事儿。驸马都尉只宜荣养。
守真心思缜密,极擅统筹,是良相之才,他自己也极愿意做些事,治国平天下。
大哥这个人,从不苟且徇私,不会开驸马都尉执掌重权的先例。
唉,你不该拿守真,来替阿玥求这一份随心。”
“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宁和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嫁人,或是嫁给不想嫁的人。她至少该有一份像文先生那样的随心,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可以不嫁人。
文先生和宁和公主,就这样你不娶我不嫁,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一个所娶非人,一个所嫁非人要好吧,至少不祸害别人。”李桑柔斜瞥了顾晞一眼。
“她不是你。”顾晞失笑。
“她是先章皇后的女儿,是皇上和你的妹妹,那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她和世间女子都不一样,出格一些,不是正该如此吗?”李桑柔斜着顾晞笑道。
顾晞笑起来,“这话也是。”顿了顿,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早些年,很早了,那时候我还小,大哥也还小。
大哥说过一两回,说沈娘娘把阿玥教的过于循规蹈矩,过于卑弱守礼,后来,大哥觉得这样也好,习惯了女子卑弱,以后就不会觉得苦。”
“苦还是苦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听说阿玥现在自在的很?”顾晞斜着李桑柔。
“嗯,已经学会打架了,跟你那个妹妹一起。”李桑柔笑眯眯道。
“姨母说她小时候也爱打架,我也喜欢动手,大哥不喜欢动手,大哥说,打死打伤了,动静太大,打不死打不伤,又没意思。老二。”
顾晞的话顿住,看向李桑柔道:“大哥说老二正在习学医术,立志要一辈子治病救人,我觉得他就是行医,也很难做到极致,他心太软,他都不如阿玥,让他挖个脓疮,只怕他都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干嘛要做到极致,大差不差就行了。”李桑柔笑道。
“也是,只要他能心安,就行了。”顾晞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