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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带我去见梅夫人。”
耿无相微扬着头,语调缓慢沉稳,完全一副高贵严肃的气派。
他进门时就打量了客厅内的陈设,枣红色真皮沙发上搭着颜色鲜亮的丝绒毯子,墙壁上挂的是写意山水画。
中西合璧的布局,和这个时代许多富庶人家没有两样。
温家不缺钱,柳桂香手指上戴着几枚戒指,有金有宝石很是风光。与她相比,舒安歌就真的是个寒酸小可怜了。
不合身的新旗袍,旧到褪色的玳瑁发卡,比他们上次见面看起来更寒酸。
柳桂香手心急出了汗,在耿无相面前,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耿先生,您先喝茶,我这就派人问一下梅夫人,是否方便待客。”
“耿先生,我替您带路。”
“温慧娟!”
柳桂香声音猛地拔高,像被人踩到尾巴的土拨鼠,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
“嗯。”
或许这样的行为不太礼貌,但耿无相不想和柳桂香多说话。
她眼里盛满了算计,心机全写在脸上。
“请这边走。”
舒安歌不管在一旁跳脚的柳桂香,带着耿无相往后院走。
进入任务世界后,她还没见过梅纯如。
原主对自己亲生母亲梅纯如的感情很复杂。相比天天苛待自己的柳桂香,她温柔善良就是活菩萨一样的人儿。
但梅纯如的爱,几乎全给了丈夫还有她生的一双儿女。
在还没失势前,她将温慧君捧在手心,手把手教她弹琴画画,亲手为她做甜甜的羹汤。
温慧娟最羡慕的,就是梅纯如母女间的默契和温情。
她不羡慕温慧君锦衣玉食,不羡慕她众星捧月,只羡慕她拥有爹爹和娘亲的爱。
大太太掌管家务时,对待庶子庶女一视同仁,温慧娟每个季度都能领到新衣裳和鞋袜。
虽然柳姨娘会找各种理由,没收了她的新衣裳,让她穿又旧又破的打补丁的烂衣裳。
她曾无数次渴望过,柳姨娘也能待她亲热一些,哪怕只有对待两个弟弟一成好。
奢望终究只是奢望,上辈子直到死,温慧娟才知,原来和蔼可亲的大太太才是她的生母,柳姨娘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造化弄人,原主恨渣爹、陈副官还有柳姨娘,但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亲生母亲。
温家很大,越往里走草木越葱茏茂盛。
草木多,人气儿少,就显得景致格外荒凉,竹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总让人疑心里面会突然钻出一条蛇来。
青石板上全是落叶,一看就是没人打扫的样子。
柳桂香拧着手帕,一脸尴尬的找补:“天热了,下人就爱偷懒。前两天下了场雨,连院子都不收拾了。”
没人搭腔,耿无相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至于舒安歌,她正琢磨着,待会儿见了梅纯如,该如何说服她搬出温家,换个地方住。
有她在,病好治,毒能解,唯独险恶人心避不开。
柳桂香眼皮子浅心思恶毒,拿捏着梅纯如的七寸,逼着她在小佛堂中不死不活的熬日子。
温维雍是个好人,但被温广厚养的不懂变通。
稍微有点心机的人,眼看着庶出的兄弟一天天长大,家产转眼就要旁落,怕是早就要想办法争夺了。
但温维雍一点也不急,他一个大少爷,安心的在药铺里做着小学徒,从没半点不情愿。
他孝经体弱多病的娘亲,却从没怀疑过她病的蹊跷,是被人陷害了。
正是因为这份坦率和赤诚,在无意中得知柳桂香调换孩子的真相后。温维雍才会不管不顾的去陈副官家中,将温慧娟带出来。
“到了,就是这里。”
舒安歌五感非常敏锐,刚到小佛堂外,就嗅到了浓郁的中药味。
是药三分毒,柳桂香一边给梅纯如下毒,一边给又用药给她吊命,真应了最毒妇人心这句话。
“耿先生,下人惫懒,这里许久没打扫,不若换个地方与夫人见面。”
佛堂外的喧哗,惊动了半卧在床上的梅纯如。
她枯槁的头发只剩下细细一团,连发髻都差点梳不起来,头歪在靠枕上,神情有些茫然。
在佛堂的日子,一日又一日好似没有尽头。
梅纯如已经忘记,她有多久没见过生人了。一双儿女每个女都会过来一次,今年已经来过六次了。
窗子用薄薄的白纸糊的死死的,灰尘落满小佛龛。
梅纯如手捂着胸口,费力的咳嗽着,五脏六腑差点随着咳嗽声移了位。
“母亲,您怎么了?”
门被推开,一声母亲,让梅纯如眸中闪起亮光。
她拿手帕捂着唇,迟迟的望着进门的少女,在看清楚对方身形时,眼中亮光蓦地熄灭。
不是她的君儿,像是家里的三小姐。
与其说这是一间卧室,不如说是在佛堂中搭了一个简陋的床铺。
佛龛前放着皱巴巴的苹果,香炉中插着短如指甲的残香。明黄色的蒲团上,落了一层脏兮兮的灰。
角落盘着蜘蛛网,撑在床上的帷帐灰扑扑的。
柳桂香进门就咳嗽了一声,心中埋怨耿无相不知礼数。
为了折磨梅纯如,她每个月就让下人来这边打扫一次。掐指算一下,温维雍和温慧君来这边的日子,佛堂已经小一个月没清扫了。
“嗳,大太太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下人怠慢到这份儿上,也不跟我提一句。“
柳桂香假惺惺的拿手帕揩泪,偏过脸吩咐金铃:“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将屋子收拾一下。”
她暗暗拧了金铃胳膊一下,她立马拿起扫帚,吭哧吭哧的收拾起屋子。
耿无相往里走了几步,在离床半丈距离处停下:“梅夫人,家父与梅老爷子是故交,冒昧前来拜访,还望见谅。”
梅纯如将手帕移开,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庞,一对眼球凸出的有些吓人:“你是父亲世交之后?”
她声音中带着疑惑,显然不记得父亲故交之子中,有耿无相这号人物。
“父亲比梅老爷子小二十多岁,我是头次来鹤城。”
“原来是这样,”大约是想起父亲的缘故,梅纯如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还有人牵挂着家父,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梅纯如比柳桂香还要小上一岁,但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两辈人。
“太太精神不太济,需要多休息,不如耿先生到客厅坐会儿?”
柳桂香心里很是忐忑,她总觉得耿无相在小佛堂里待久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梅纯如望着笑靥如花的柳桂香,心头泛起苦涩。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牢牢的抓着老爷的心,隔绝了他们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她还记得柳桂香刚进门时,打扮的十分俗艳,看到她戴的金手镯,都要一脸歆羡的摸上好一会儿。
即使到了新朝,男人纳妾也不是稀罕事儿。
梅纯如撇开心中酸楚,想要做个大度的正室,奈何她的身子骨不争气。没等一双儿女成家立业,就衰败的不成样子。
她担心将病气过给一双儿女,独自待在小佛堂中,空耗着春夏和秋冬,守着蜘蛛结网捕虫豸。
到了这时,梅纯如才看透了结发夫君的真面目。其实温广厚从没真正心悦过她吧,所以才会对生病的她弃之如敝履。
爹爹不在了,哥哥们也不在了,梅家只剩下她和一双儿女。
要不是想看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梅纯如是撑不到现在的,她的心早就变成枯木,又随檀香一起化为灰烬了。
耿无相在医学上没什么研究,看不出她是否中毒,只能瞧出她病得厉害:“梅夫人平时看病,请的什么医生?”
“惠仁堂的闻老先生,人称杏林神医,是咱们鹤城最好的医生。”
柳桂香慌不迭的往脸上贴金,试图营造出她很关心梅纯如的假象。
耿无相将目光移到舒安歌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舒安歌也没让他失望:“耿先生,闻老爷子来看诊,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儿了,这些年为母亲看病的,都是我们自家药铺的坐堂先生。”
不是说温家药铺里的坐堂先生没本事,但有柳桂香在,又有谁敢帮失宠的大太太认真看病呢。
不停的被舒安歌拆台,柳桂香气的柳眉竖起:“耿先生,您别听慧娟这丫头瞎说。太太这般,都是我和老爷张罗的,她年纪小完全不知事。”
“耿先生,拜托您将母亲送到洋人看的医院去,做个全面些的检查。”
舒安歌言辞恳切,耿无相想起她那天语出惊人,说梅纯如不是生病是中毒了。
今天她只字没提“毒”字,十有八九下毒的人就是柳桂香。
“理所应当,雷力,雷风,你们弄副担架过来,将梅夫人送梅夫人抬上车,送到中法和爱医院去。”
“谢谢耿先生。”
梅纯如松了手中帕子,怔怔的望着身材高大伟岸,自称父亲故交的男子。
他要送她去医院?还是三丫头主动请他帮忙的。
三丫头命苦,梅纯如看在眼里,想帮也使不上劲儿来。她管家时,一年四季按时为温慧娟添置新衣裳,但柳姨娘就是不让她穿。
她从前还以为,是柳姨娘拿女儿撒气,变相冲她耍威风。
后来才发现,柳姨娘只是纯粹不喜欢这个女儿罢了。
听到耿先生要送梅纯如起医院,柳桂香急了,人对于不懂的东西,总是怀着莫名的敬畏和害怕。
她听人说西医很厉害,喜欢将人开肠破肚找病因,抽一管血就知道病人是否中毒。
梅纯如死不要紧,柳桂香怕极了她中毒之事,被医院诊断出来。
“耿先生,洋鬼子坏死了,他们治病都要将人开肠破肚。这人啊,肚子上划个大口子,元气就会泄露,命数就跟着减少了。”
柳桂香神色焦灼,想要打消耿无相的念头。
雷风雷力熟知耿无相作风,人已经出门寻担架去了。
陈副官拿手肘撞了下柳桂香,笑着劝:“二太太,你这就不懂了,中医固然好,西医在某些病症治疗上还是很厉害的。”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温广厚略带讨好的声音响起,柳桂香“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安稳了些。
她快步迎到门口,很自然的扶着温广厚的胳膊,甜腻腻的唤到:“老爷回来了,耿先生来了好一会儿,妾身愚笨唯恐招待不周。”
温广厚久闻耿无相大名,推开柳桂香胳膊,朝他拱手行礼,硕大的臀部高高耸起:“百闻不如一见,耿先生果然龙姿凤章,不愧为当代风流人物。”
他谄媚巴结的样子,简直辣眼睛,舒安歌默默撇嘴,抬头望着房梁。
别说她了,连陈副官都有些看不惯温广厚这样子。
耿无相面无表情,目光微冷的看着温广厚:“我与温老爷想法刚好相反,久闻梅家富庶,没想到梅夫人住处竟然如此简陋。”
“这,这……”
温广厚抬起袖子擦汗,心中对柳桂香几多埋怨。
他们温家财大气粗,哪里会缺梅纯如一间屋子。她就是日日吃人参,温家也养得起。
耿无相是何方人物,他可是敢单枪匹马直面伪军的大英雄。
死在他手下的侵略者,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他的儒雅只是假象,骨子里的肃杀令人恐惧。给温广厚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耿无相。
结巴了好一会儿,温广厚终于找到了借口,他“啪”的一声,伸手打了柳姨娘一个耳光:“桂香,你可知错,我让你好生照顾着太太,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柳桂香被温广厚打的一脸懵逼,捂着脸泫然欲泣的喊了声:“老爷——”
他竟然为了陌生人一句话打她,难道他忘记了,他们夫妻俩这些年的情分。
温广厚打完柳桂香,不等她解释,主动走到床边,一脸深情的握着梅纯如的手:“阿如,这些日子在外忙生意,让你受了委屈。你啊你,真是大度的让为夫心疼。以后再遇到欺上瞒下的奴才,一定要重重处置。”
梅纯如望着温广厚陌生的脸,吃力的想将手中他掌心抽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是当初被温广厚三言两语,juice能哄得一颗芳心沦落的傻丫头。
她勉强坐起身子,手撑着床沿将双脚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