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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有人从破虏燧附近私出塞与匈奴交市!?”
听闻冯宣此言,任弘心里不由一惊!
像中国这样漫长的边境线,无论法律上的限制多么严厉,几乎每一个朝代,边境上走私活动都十分活跃。
汉朝亦然,边境走私贸易有一个专门的罪名,叫“奸阑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当属汉武帝时的雁门马邑豪商聂翁壹。
任弘听说,此人是代地大贾,在与匈奴的走私贸易中积累了大量财富,颇得匈奴单于信任,但最终他不知是爱国心发现,还是想洗白资产,又向汉朝官员提议:以出卖马邑城为诈,骗匈奴主力来到边境,好让汉军将其一网打尽!
这便是著名的马邑之谋,那之后汉匈连年大战,正经关市禁绝,双方的物资交流,除了我抢你几千人口,你夺我十几万头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许多像聂翁壹那样的走私商,通过种种途经出了塞,将中原物品输入匈奴,以换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赚取巨额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兴趣的便是铜铁、弩机、农具,眼下汉匈仍处于冷战状态,不论哪样,都是妥妥的资敌了!
任弘只没想到,偏偏是他来上任的破虏燧,还真是个走私的窝点,大窟窿?
“简直是胡言乱语!”
伍佰韩敢当表现得十分震惊,揪着冯宣骂道:“你说破虏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我终日候望烽火,日迹天田,为何不知?”
冯宣连忙道:“千真万确,大概是半个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长帐中听到,确实说破虏、凌胡两燧中间的长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为破虏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时才从这边越塞……”
冯宣求功心切,啥都愿意招,应该不至于说谎,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贸易,破虏燧的众人究竟知不知道,参没参与?
而那刘燧长的死,与此事有无直接关系?
任弘稍稍冷静,看向正举拳要打冯宣的韩敢当。
韩敢当乃是伍佰,燧里的武力担当,妻子为胡人所杀,平日里言辞也常露出对匈奴的仇恨,按理说应该不会参与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这些举动言行,是不是作伪?
还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过往的赵胡儿,这个胡父汉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汉朝,但谁又能打包票,他不会摇身一变,利用自己的身份,成为走私贸易的中间人?
除却这俩人外,如今整个破虏燧还有六人,助吏宋万、吕广粟、钱橐驼、张千人、尹游卿,还有刚回来的刘燧长侄儿,刘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位?
任弘只感觉,自己在玩一场狼人杀……
刘燧长已经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车之覆啊,任弘接下来做的每个判断,说的每句话,都事关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后,定定看着赵胡儿:“方才我不在时,谁来关切过冯宣?”
赵胡儿已将胡笳揣回怀里,低声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来问过,还有钱橐驼,来问了两次。”
“第一次是问此人是谁,第二次是问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过那会冯宣还在昏睡,燧长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让任何人问话,他与我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又是钱橐驼,先前在刘燧长遇害当日,找吕广粟吃酒的不就是他么?
任弘回过头,却见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钱橐驼,手里正拿着皮革在缝制毡笠,只是眼睛偶尔往这边瞟一眼,因为破虏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冯宣的话,他大概也听到了……
这个看上去朴实的老叟,真那么老实么?
这时候,外出伐茭草,割芦苇的宋万和尹游卿也回来了。
将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后,尹游卿直喊累,他是燧里最年轻,最腼腆的燧卒,甚至只为昨夜任弘拿出来让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游卿感激的话说了不少。
宋万却一言不发,仍阴着脸——宋万对年轻的任弘来做新燧长,一直有些不满,作为燧里的二把手,他对走私的事,知不知晓?是否有搞掉刘燧长借机上位的动机?
就在这时,钱橐驼站起身来,笑道:“燧长,餔时已到,开饭罢?”
……
和贵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们吃饭,反倒更像后世:或跪坐、或盘腿围成一圈,各自端着碗筷,他们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则放着大盆的饭菜羹汤。
任弘带来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寻常不过的戍卒伙食,用甑蒸熟的粟饭,就着陶鬲端上来,黄灿灿的冒着热气。
还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腌制时放足了盐,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却是庶民下饭的好东西,已经很饿的吕广粟,已经往碗里扒拉豆豉,拌着饭往嘴里送了。
最后被钱橐驼端上来的,是用大陶盆装着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时,端上来时,尹游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惊喜:“今天是什么日子,菜羹里竟舍得放这么多油!”
助吏宋万则拿着木勺一搅,咦了一声:“不止有膏油,还有肉。”
的确,绿油油的菜羹里,还点缀着红褐色的肉块。
钱橐驼则道:“任燧长刚来,可不得吃好些。”
对平日里只就着豆豉大酱下饭的戍卒而言,能见到点蔬菜绿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简直就是豪贵之家的生活!
吕广粟手持木匕就要开抢,却不料任弘却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这菜羹看着可口,我先尝尝?”
吕广粟悻悻收回木勺,对面的宋万则冷不丁地说道:
“嘿,虽然只是一个小燧,但也该有尊卑之分啊,虽然刘燧长时没这规矩,但如今是任燧长说了算,是该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讥讽,将自己的陶碗递过去,让钱橐驼给盛了一碗。
钱橐驼还特地给他多打了点肉丁,双手奉上时笑容满面。
而当任弘将碗凑到嘴边时,钱橐驼被皱纹包围的小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夸他手艺,还是在期待什么?
但任弘却只是将菜羹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忽然抬头问钱橐驼道:“这是什么羹?”
“葵菜羹啊。”钱橐驼搓着双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种了几亩,眼下正是肥嫩的时节。”
葵菜就是后世的冬苋菜,是这年头的主要菜种,一般用来煮汤或者粥,因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来滑腻肥嫩……
来到汉朝后,在悬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对这种蔬菜并不陌生,但这碗菜羹,若仔细闻闻,却有一股异样而熟悉的味道……
“没加别的野菜?”
钱橐驼一愣,旋即笑道:“没错,燧长闻出来了,是加了点外面采的猪耳菜。”
“原来如此。”
任弘却将碗递还给钱橐驼:“宋助吏说得对,破虏燧小,没必要那么讲究尊卑,只需论长幼之序,钱橐驼,你既然最年长,那这菜羹,还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缘由的赵胡儿和韩敢当对视一眼外,破虏燧众人都尴尬地坐着,面面相觑,不知任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任燧长昨天不还笑容满面么?今天就要立威?
钱橐驼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接过碗后半响,才看向宋万,叹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长是信不过我啊!”
宋万将筷著一拍,有些不满地说道:“任燧长,钱橐驼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轮换,唯独他在这待了足足五载,也做了五年的饭菜,从未出过错,任燧长刚来就难为他,这是何意?”
“不错,你原先待的悬泉置,是出了名的饭食可口,但这是烽燧,是边塞,有一口热饭便不错了!”
钱橐驼摇头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长嫌我,老朽也不受这委屈,走就是了,我现在就离开破虏燧,让候官重新换一个庖厨来……”
说着竟真就要走。
“连行囊都顾不上收拾,你就这么急着去报信?也罢,我就跟二三子说说,你在这菜羹里,放了何物。”
任弘却摸着腰间环刀,拦住了钱橐驼去路,对众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场,家里人求医拜巫,其中一位巫医认为,我犯了癫狂之症,需要多安睡静养,于是开了不少独门药方,除了补脑的胡麻汤外,还有一样药我至今难忘,与你这葵菜羹里多出来的气味,像极!”
“那便是吃了后能让人昏昏欲睡的,横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