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闲棋

七月新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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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漏未尽,鸡鸣之时,大行皇帝刘弗陵已经躺在他那奢华无比的“牙桧梓宫”中了,这棺材表里洞赤,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璧、偃月。

    而棺中的刘弗陵也不会被人瞧见他猝死后略显狰狞的面容,东园令每一年都会根据皇帝最新身材,定制一套的金缕玉衣,已将他每一寸皮肤都遮蔽起来。

    玉是最好的于阗美玉,西域输入中原的大宗货物,每一片都圆润光泽,不知被工匠打磨了多久,皆以金丝镂为蛟龙莺凤龟龙之象。

    梓宫放置在未央宫前殿两槛之间,上面悬挂着绘有日月升龙底纹,书写着“天子之柩”的铭旌,长三仞,十有二游。旁边加了宫中窖藏的冰块,半时辰换一次,以免尸体腐烂发臭,必须撑到数日后大敛结束出殡为止。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但按照大汉之前诸位皇帝的惯例,一般不超过两个月,日子就定在六月初七,下葬之前,新帝必须继位。

    时间紧迫,一晚上没睡的霍光,先带着群臣在灵前哭了一场,又迅速开始了今日的议题。

    还是老规矩,大将军自己先不发表意见,而让群臣有说话的机会。

    意见出奇的统一,群臣一一发言,从前将军韩增,到典属国苏武及九卿二千石,都持相同的看法:

    “孝武皇帝六子,今唯广陵王胥在,应使广陵王赴京典丧。”

    任弘知道,广陵王刘胥,乃是汉武帝的第四子,燕剌王刘旦的同母弟,元狩六年(前117年)就被封为广陵王,封国位于后世扬州一带。

    那一年,刘弗陵他妈钩弋夫人都还没生呢。

    这么算起来,刘胥起码四十多岁了,很符合那些大汉真正纯臣的要求。

    “国赖长君!”

    这是白发苏武和光禄大夫常惠提议立广陵王时的理由,大汉的战车不会因为帝位更替而停下。眼下乌孙告急,不救援的话,不知能否撑过下一次匈奴人的攻击,一位长君继位,能让朝廷很快渡过动荡期,继续执行任弘、傅介子提议的围魏救赵。

    但按照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广陵王40多岁,半截身子入土了吧?

    然而并不是,任弘听说,这位广陵王身体贼棒,身材高大,体魄壮健,喜好游猎,力能扛鼎,甚至能在兽苑里和熊彘猛兽格斗过招。

    且慢,任弘寻思着,项羽是这样,江都王刘非也是这样,这年头东南出来的都这画风?

    总之,在被刘弗陵忽然驾崩吓唬过一次后,群臣都希望来个身体好,活得久的皇帝。就算刘胥日后出什么意外,他也有好几个儿子,那广陵王太子刘霸就在长安呢,朝廷再不会陷入今日的尴尬中。

    宗正刘德的理由则是,大行皇帝在世时,和广陵王关系极好。

    “始元元年二月,大行皇帝加封广陵王食邑一万三千户。元凤五年正月,广陵王进京觐见,又加封食邑一万一千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千斤,赐给宝剑两柄、安车一辆、乘马八匹,还送至公车司马门,让广陵王好好为大汉镇守东南。”

    言下之意,广陵王或许便是刘弗陵没来得及指定的继嗣之人——刘德对天子临终前醒来过一次,却没留下遗诏心存疑虑。

    任弘倒是没站出来说话,但群臣咸持广陵王已是大势所趋,若是少数服从多数,那刘胥的帝位已经稳了。

    然而,聪明人很容易就能发现,从丞相、御史大夫到田延年、杜延年等实权人物,霍氏党羽无一人发言。就连张安世也在装死,这位富平侯素来精明,想必也猜到霍光不愿广陵王继位了吧。

    按照套路,在陷入这种窘迫境地时,就会有小人物不失时机的站出来,为当权者解套了。

    霍光道:“大汉从未有今日之境,诸卿群臣应当畅所欲言才对,哪怕无权入殿的人,也该听听意见,丞相,读一读御史、郎官们所上的奏疏吧。”

    杨敞应诺,然而明明说好的广泛参考,却只念了一封。

    “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胥,好倡乐逸游,动作无法度,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故不可以承宗庙。”

    这奏言出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小郎官,如此之快就炮制出来,显然是大将军让人准备好的,意思明摆着,群臣立刻就知道霍光的心思了:

    “刘胥,不行。”

    就任弘猜测,原因有四:一来,刘胥和霍光的死对头,燕刺王刘旦是同母亲兄弟,皆为李姬所生,大将军心胸不算广,总有点膈应。

    二来,刘胥年纪太大,作为刘弗陵之兄,霍光用来操纵政事的“皇太后”上官氏竟成了他晚辈,如何号令得动?

    其三,刘胥做了四十多年诸侯王,有自己的势力班底,也将封国治理得不错,做了皇帝摸到天子剑,哪甘心垂拱南面,乖乖做傀儡。

    其四,刘胥个人武力太过强大,能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还是空手!

    他若想要除掉霍光,都不必埋伏刀斧手,自己下场就行,万一奏对的时候,起身一个怀中抱妹杀,把霍光给格杀了咋办?

    种种麻烦,都让看上去距离帝位最近的广陵王,成了最不可能继位的人。

    只这一封奏疏,前殿风向瞬间变了。

    从咸持广陵王,到除了苏武等寥寥几位外,再无一人支持广陵王。

    先前广陵王的种种好处,在群臣口中,都变成了弊端。

    大行皇帝亲兄?

    “父死子继,兄终死弟及,天下之通义,然未闻弟终兄及者也。”

    国赖长君?

    “广陵王年已近五旬,恐寿不假年。”

    身体棒棒可与狗熊搏斗?

    “丝公曾谏孝文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广陵王自持有勇力,空手格熊,常为兽所伤,如此自轻,若有不测,奈高庙何?”

    就连宗正刘德,也改变了初衷,垂首不语了。

    最后只剩下苏武仍在坚持,认为刘胥继位,是对大汉社稷最好的选择。

    但却不是大将军最中意的选择。

    广陵王,就这样出局了,庄家通吃的牌局,霍光有一票否决权,那些提前押注广陵王的人,恐怕要赔得血本无归喽。

    排除一个人选后,霍光让丞相宣布:“留中朝、御史大夫及九卿议事,其余暂退!”

    从扩大会议变成开小会,任弘也在暂退之列,这次,霍光就没有喊下他了:大将军忙于正事,可没心思再和年轻人玩敲打游戏了。

    又是这样,任弘发现了,自从他拒绝霍氏招婿后,便总是被排斥在决策圈之外。想起来时当棋子、印章用一用,用完又继续丢在一边,而因为他年纪尚轻,即便在河湟立了大功,却仍未能候补上一个九卿席位。

    有点烦的还不止他一个,光禄大夫常惠也不能参与最后的决策,出来后看着任弘道:“道远方才为何全程一言不发?是不支持广陵王继位?”

    常惠是力挺任弘“围魏救赵”之策,希望早点帮乌孙解困的,既有公心,也有私情,最新消息是,匈奴给乌孙国开出的条件是,昆弥将解忧公主及其子女交出,与汉决断关系!

    所以常惠和苏武,才希望帝位更替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勿要耽误秋后战事。

    在常惠看来,任弘作为乌孙女婿,应该和他、苏武站在一边才对。

    任弘低声道:“我知道苏公和常兄心系乌孙,但只要大将军秉政,不管谁继位,救兵迟早都会北上。”

    “所以,我方才就算一同附和,难道就能改变大将军心意么?”

    霍光心里,恐怕早就定好人选,说不定以“皇太后”名义写的诏书都拟好了,前殿集议?讨论广陵王是否合适?过场而已!

    常惠颔首,又问道:“道远的意思是……大将军已意有所属?会是谁?”

    任弘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前殿,想必很快就能出结果,这时候也不必瞒了。

    他招手让常惠过来,在其耳边低声说了三个字:

    “昌邑王!”

    ……

    “昌邑王……刘贺?这不可能啊,昌邑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道远何从知晓?”

    因为我看过正确答案啊,抄作业谁不会?

    任弘笑着反问:“常兄为何觉得不可能?”

    这还用说么?常惠看着任弘:“昌邑王刘贺,乃是昌邑哀王刘髆之子,巫蛊事后,贰师与丞相刘屈氂欲使哀王为太子,更诅咒孝武皇帝,事泄,刘屈氂诛,贰师降匈奴,李氏族灭,而后到大行皇帝继位前不久,哀王便忽然薨了……”

    虽然刘髆是汉武帝最爱的李夫人独子,可当他选择了刘弗陵时,能做出杀母立子的事,为何就不能狠一狠心,连昔日爱子,日后刘弗陵最大的威胁也一并除去?

    昌邑王一系,从那时候起,应该就失去对帝位的角逐了。

    更何况,在常惠看来,卫、李两家外戚不两立,人尽皆知,大将军霍光,怎么会立昌邑王刘贺呢?真是好笑。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是他。”

    任弘没有明言,昨天发生的事太多,长安、天下注定会到处飘满谣言,质疑刘弗陵驾崩的真正原因。

    而选择昌邑王,恰恰成了破除流言的最好回击。

    什么,你说大将军谋害天子,是为了给卫氏外戚的死对头,李氏外戚的孙子昌邑王贺挪位子?

    长安街巷里那些爱聊八卦的百姓,都会笑掉大牙。

    这也是任弘断定,大将军这一次,绝不会选刘病已,提议也白提的原因。

    而目前看来,那位昌邑王刘贺年纪尚轻,才十八九岁,容易操控,辈分又小,是大行皇帝的侄儿。大将军手里的王牌,那“皇太后”正好能将其吃得死死的,至于宗法……

    “茂陵边上离孝武皇帝最近的,是谁?”

    “是孝武皇后!”常惠恍然:“是李夫人!”

    昌邑王刘贺,乃孝武皇后嫡孙,这身份,还不够说服天下人么?

    而仔细回想,将李夫人尊为孝武皇后,使陪于茂陵与帝同葬,恰恰是霍光刚执政后做出的决定……

    当时,所有人都看不懂霍光这个操作是何用意?一般人看来,霍光为巫蛊翻案都在情理中,为何会反向尊卫氏之敌李夫人?

    包括那个任弘初次入长安,在茂陵卫青墓遇上的卫氏老门客,对霍光可没少抱怨。

    而今日回头再看,世人不由恍然,同时不寒而栗:

    这一步闲棋,霍光十多年前就落子了,隐而不发,直到今日派上用场!你说他可怕不可怕?

    常惠就唏嘘了良久,有点信了,旋即想到一件事:“若真是昌邑王,那道远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常惠看着笑吟吟浑不当回事的任弘:“道远的仇家,乃是昌邑国相安乐啊……”

    任弘却不答,反道:“常兄,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昌邑王是否继嗣?”

    “不,这个不用赌。”

    任弘忽然想起霍光那恐怖的情报网,想到金赏那双面间谍,看老常浓眉大眼的,与自己交情匪浅,但也不能不防啊,遂又改口了:“也罢,就赌此事吧!”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别做霍光的敌人,至少明面上不要,可任弘却也明白,霍光,已经变成了压住自己的大山,是躺平任霍氏敲打,还是试着松松土?

    既如此,那就从临阵打仗前的第一步,庙算料敌开始吧。

    猜一猜,霍光下一步,会拎起哪颗棋子,又落在何处?

    这就是任弘最终没对常惠说出口的事。

    “我想赌的是……”

    等常惠到一旁后,任弘站在前殿外,看着渐渐亮起的天边,心道:

    “霍光派去迎昌邑王刘贺入朝的人中,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