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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始六年四月初一清晨,是大将军霍光出殡之日。
北军中五校精锐千余人,皆着甲胄,在北阙冒雨列阵而待。冷雨飘飞,将胡越骑们铁鞮瞀顶上的赤缨化为暗红,犹如凝血。
“这是泰一神在为大将军哭泣么?”
护军使者任宣抬头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抹了一下脸,顺便擦去因为思念霍光而流下的泪。
他父亲本是河东普通小吏,在霍家发达前,便娶了霍光的姐姐,生下了他,任宣方能蒙霍氏之荫,接受好的教育,跻身郎卫。
又因为任宣在霍氏一大帮愚蠢无能的亲戚里还算有才干,被霍光重视,一点点提拔,给他举荐,让任宣成了壮年一代中,两大顶梁柱之一。
另外一人则是掌握军权,在幽州威望极高的度辽将军范明友。
他曾参加了金城之役,尽管手下射声营和任弘那群号称“金城铁骑”的散兵闹了不愉快,但还是打了关键的西霆塞一战。
他也随赵充国出征北庭,在石漆河一战中,以三发大黄弩射败匈奴派来叫阵的人——虽然这件事被任弘一句“将军三箭定天山”的豪言,将所有功劳都扣在赵老将军一个人头上。
射声营利在阵战而非追击,任宣的军功和名望是要略差于范明友的,至今才是关内侯,但手握的军权却丝毫不逊,他被霍光提拔为“北军使者护军“。
这职位只是个监军,说重要,不重要,秩禄较低,在上有八部之首的中垒校尉,下有各部校尉,使者护军若自己无能,常常被架空。
但若有些本领,却能反过来操控诸校尉。
也是巧了,二十年多年前,也有一位姓任的护北军使者,就履行了职责。在巫蛊之乱中,老任安看住了北军八校里亲卫太子一系的众人,只是事后被汉武帝认为骑墙咔嚓了,只余一个小孙子任弘流放敦煌,这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任宣有能力,又会做人,在北军中也算混得风生水起,拥有便宜行事,持节督抚军营等权柄。毕竟北军作为大汉禁卫军,一向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看不起其他地方的部队。大多出身郎官的八校,对近年来异军突起,已经封了好几个侯的任弘凉州系,多少有点膈应。
这于霍氏来说,是好事。
任宣纵马于自己精挑细选至此的北军士卒面前,大声下令道:
“昔日骠骑将军薨,孝武皇帝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
“而今日大将军薨逝,天子发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此乃吾等荣幸!”
今日有雨,士卒们有些躁动不安,任宣先给他们承诺了犒赏,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下令。
“射声营持弩满矢。”
“君侯,今日小雨,伤弩啊。”爱惜弩机的射声营校尉抱怨,却被任宣瞪了回去。
“万一有燕王、桑弘羊余党,或匈奴间谍作乱劫丧呢?”
这理由让校尉想吐血,桑弘羊?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而大批匈奴人若能堂而皇之溜到大汉京畿,长城塞防和北边诸郡的太守都尉可以统统自杀谢罪了。
任宣的命令在继续:“胡骑营持仪仗在前,越骑营护于最后。”
两营的校尉,是由奉车都尉霍山兼任的,算是霍家嫡系,一前一后,确保安全。任宣听到了一些传闻,不可不慎啊,大将军这最后一程,必须送好了,谁敢给他找不痛快,任宣拼了性命也要斩之!
“虎贲营负责辒辌车驾。”虎贲营是车兵出身,战车开得不比大司马大将军本人逊色。
“步兵营。”
任宣点了最后一批人,皆是身体壮实的步兵营士卒。
“到了茂陵后,汝等为大将军抬棺!”
……
给霍大将军送葬的车队,不论是规格还是人数,都不逊于孝昭之丧。
不止是阵列而行的北军五校,胡骑营在前打着的“黄屋左纛”的仪仗。就说载大将军棺椁的车舆,是天子刘询特地的辒辌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名之辒辌——据说秦始皇帝驾崩后,赵高和李斯便是用此车载其尸和满满当当的臭鲍鱼。
在汉朝建立后,也不知是定礼仪的叔孙通这坏良心的家伙为了恶心暴秦还是什么缘故,竟欢天喜地地继承了这一传统。从刘邦的老父亲太上皇崩起,皇室便以辒辌车载棺椁下葬,遂成定制。
撇去黑历史不谈,辒辌车确实十分舒适,在泥泞的路面上行驶得稳稳当当。
天子和太皇太后亲自为大将军送葬,御驾在后,文武百官亦纷纷在列,几乎整个长安朝堂都来了。
大将军的亲儿子霍禹在辒辌车上,而骑行在前方引导的,则是霍山、霍云这对双胞胎,其中中郎将霍云有些紧张,不时回头去看。
由不得他不紧张,舅舅李竟那天的话吓到霍云了。
“任弘看似奉天子之命治冢,但以我所料,治冢是假,实是为了将那三千名三河卒控制在手,大将军出殡当日,若彼以三千人埋伏而待,忽然暴起袭击……“
霍云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了霍禹、霍山,但两人都觉得很荒谬。
霍山倒是很宽心:“三河卒不过是一群掘土民夫,又岂是北军的对手?吾弟多虑了,大将军有遗言,不必理会任弘,有他在,霍氏会更稳固。”
“不然,父亲或是临终前糊涂了,霍氏与任弘,岂能共存两安?”
但或是因为母亲时常叨叨,出于对任弘的恶感,霍禹稍微谨慎点,虽也不敢发动政变,但以为不可不防。
于是才有了今日任宣的谨慎,而霍云也留了另一手。
在队伍后面跟着哭丧的上百人中,亦非普通霍氏家仆,而是当年田延年为大将军豢养的死士。
田延年虽然自杀,但这批人却被霍光接收,倒也没有统统杀戮,而是解散了大半,留下一部分收为霍氏家兵,如今交到了霍云手里。
这群人运送霍家自治陪葬器物,作为大司马大将军,随葬明器里有甲兵是寻常不过的事,但除了明器外,那些箱子里也有不少霍云安排人加塞进去的真家伙……
霍云打算着:“若任弘真欲对我家不利,便可以死士挟持天子与百官,而北军奉太皇太后诏令进剿,诛作乱者!”
未央宫屯卫和长乐宫屯卫,分别由范明友和邓广汉控制,保护者皇帝皇后与太皇太后的“安全”。
若是铁了心夺权,这确实是他们家最好的机会。但霍云还是怂怂的,不是因为害怕三河卒人数多,而是因为……
“任弘战功赫赫,百战百胜,连匈奴大单于都为他所挫,吾等恐怕讨不到好罢,更何况,朝中诸位将军也不会乐见此事,就算赢了,任弘旧部联合诸侯作乱当如何是好,事情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
正思索间,霍光墓到了。
霍光的墓葬位置位于茂陵与平陵之间,恰如他的历史地位,乃是承前启后之人,右扶风任弘带着三千三河卒赶了七天工,基本完成了陵寝的建造,制好了墙垣,又修建有三出阙,车队便依次鱼贯而入。
已经吃了七天饱饭,还得了在他们看来“巨额”赏钱的三河卒已经唯西安侯马首是瞻,今日也手持铲、筐等物远远待在墓园之外,等下葬完毕后,他们还得为大将军起封土。
而任弘则骑在马上,盯着这一幕,三河卒之中,亦有一群头上顶着斗笠的部队,多是西安侯府的亲卫,以及游熊猫找来的武功县人,多达百余人,都带着真家伙,衣裳里着一层铁甲。
里面还有一个被任弘星夜召来的年轻青年,手里的家伙看似巨铲,蒙着一层麻套,实则是一柄方天画戟,却是被封列侯后闲置在家的甘延寿。
不过两边想的皆是以防不测,来一把后发制人,毕竟都不愿意毁了这场葬礼。霍禹、霍山相信皇帝的示好恩荣,而天子与任弘则希望温水煮青蛙,慢慢撤盘子。刘询身边已没了激进派戴长乐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踢出宫了。
任弘站在墓园中,只看着北军护着辒辌车一点点靠近,除了有郎卫撑着车盖的太皇太后和天子外,大家都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身上湿一块干一块,面容都阴沉可怕。
“气氛有些不太对啊。”任弘喃喃自语,尽量面色如常,让手离腰间的佩剑远点。
虽然有些扯,但在行伍边塞拼杀这么多年后,他确实能感觉到“杀气”这种东西,小雨未停,看似肃穆哀伤的场面,实则是剑拔弩张,此刻若有人在双方中间一声大呼说不定就会干起来!
“抬棺,扶灵,恭送大司马大将军!”
这时候,随着礼官一声高呼,北军步兵营两百余名兵卒围在
辒辌车周围,将大将军棺椁一点点挪了下来。
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甘,棺椁在进入墓室安放前,是决不能落的。但棺椁分为几层,十分沉重,人总有累的时候,故要准备庞大的支架,以百人抬之。
大将军的棺椁暴露在雨中,但没关系,这是天子特赐的“黄肠刚柏题凑”,世上最精致的棺材,以黑漆为地,彩绘了复杂多变的云气纹,以及穿插其间、形态生动的许多神怪和禽兽,真是华丽无比,质量也好,雨水落而不沾。
步兵营士卒默默承受了这上千斤棺椁大部分重量,而近处,则需要亡者的亲近之人八人,扶着灵柩进入墓室。
当然没有任弘的份。
亲儿子霍禹自在其中,此外是侄孙霍山,范明友和金赏作为女婿代表,也踱步上前。
霍光的另一个女婿,羽林监任胜没有来,这是霍家人留在城里的后手。
车骑将军张安世,作为霍光的亲家得到了这一殊荣,此外还有大将军逝世后就总是板着个脸的杜延年,以及作为大将军旧僚的丞相丙吉。
赵充国与老臣苏武今日留守未央宫中未来,这是任弘的提议,就算真出了事,一文一武两老也足以镇住长安城。
倒是义阳侯傅介子请求,由他送大将军最后一程。
“我一只手也得扛。”
傅介子深知,若无大将军的赏识提拔,予他刺杀楼兰王的使命,他现在恐怕还在未央厩养马,很感念这知遇之恩。
然而当他们八人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惊呼!
分列抬棺队伍两侧,在观察形势的任弘和霍云同时握紧了各自的剑柄!
远远眺望的甘延寿一个激灵,差点解下了方天画戟上的麻套大呼一声上前,护北军使者任宣也吓了一跳,几乎举起手让麾下“保护”太皇太后了。
但当所有人看清发生了何事时,却又都呆住了。
却是大汉天子,刘询竟不顾天上落下的细雨,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离开了华盖遮蔽,一双帝履踩着泥泞,加入了抬棺的队伍。
他拍了拍霍山,又站到了前方,与霍禹并肩,也扶住了黄肠题凑。
此时此刻,如芒刺背的感觉,已经没了。
“陛下?”
众人皆惊,拜的拜劝的劝,希望因大将军之丧而素食数日,有些消瘦忧虑的皇帝保重玉体,回到华盖之下,不要受冷着凉。
“大将军举朕于里闾之中,而朕身为大将军半子,就没有资格来扶灵么?”
刘询一边故意咳嗽以作虚弱,一边感慨道:“大将军承世宗晚年之弊,辅佐先帝,又遭大难,定万世策,以安社稷,行周公之政,扫平西羌,重创北虏,内安黎庶,功德茂盛。”
他瞥了一眼远处松了口气的任弘,心照不宣,又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手触着棺椁,抬着了一角,只声情并茂地对霍禹等人道。
“大将军虽逝,但他留下一个蒸庶康宁的天下,这江山,朕要与诸卿,还有妻兄连襟们,一起扛!”
……
PS:第三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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