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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真是用心了。”
这是时隔五个月后,天子再度来到茂陵下的大将军冢,负手在已经修建好的祠堂上看了一番后笑道:“虽是借修冢之名勒兵于此,却也将大将军的后事办得漂亮。”
那是自然,三河卒可是专业团队。
任弘对霍大将军,亦是发自真心的爱(hai)戴(pa),为他用心考量过,建起三个出口的门阙,修筑神道,北面靠近昭灵馆,南面越出承恩馆,规模堪比平陵。
又大肆装修祠堂,并在祠堂偏殿,专门让大月氏进贡来的大夏国工匠弄了一个别具异域风格的小堂。
巴克特里亚常见的爱奥尼亚柱式,柱头有浮雕石板,东南西北四面分别雕刻了四幅霍氏故事的石浮雕。
仔细辨认的话,第一幅是讲霍去病大破匈奴的,这群大夏工匠偷了懒,显然只是将亚历山大大帝在伊苏斯战役中击败波斯人的英姿改头换面雕了上去。
第二幅是一个为老年孝武皇帝赶车的霍光,十分年轻优雅纤细,老年汉武的手抚在少年霍光背上,暗示了对他未来的托孤。
第三幅则霍光抱孝昭,面见群臣,显然夸张化了,将孝昭雕成了一个婴孩。而且这构图,咋看着有点像后世的圣母圣子像,公元还有好几十年吧,有任弘的蝴蝶效应在,别说耶稣,圣母玛利亚都不一定会生了。
第四幅则是霍光拜在今上面前,轮到霍光变成老年人,而天子是兄贵少年了。听来做翻译的卢九舌说,那群大夏人本想雕“霍光为天子加冕图”的,任弘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了这样,但皇帝还是不满意。
“果是夷狄之匠,只会炫耀技法,不识礼仪大体,将大将军年轻时雕得太柔弱了,孝昭为何是个婴孩?这不对。”
刘询有些看不上眼,幸好都加了衣服,不是裸体露鸟的,对汉人来说太过惊世骇俗了。好在只是祠堂偏室,也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尽管霍氏谋反,但大将军的葬礼规格却丝毫不能降!仍是得大操大办。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大将军本也是此礼,但如今改成了五月而葬,但冢堂的规格却维持原样,皇帝得让世人知道他的态度
墙倒众人推,这个月来,上奏疏希望天子严惩霍氏,甚至有人建议,将大将军冢砸了挫骨扬灰,只是敢这样提的人,统统被撤职严惩了。
相较于那些落井下石的蠢货,刘询很清楚,他身为戾太子之孙,以小宗身份入继大统,当初全凭了大将军的决断。
若大将军是错的,是汉室的罪人,一切事都要否定,那他废刘贺策立刘询这件事,是否也是错的呢?
这是刘询想要亲政根本绕不开的事,就要通过这场葬礼理清楚,只有解决了旧时代的历史遗留问题,才能大步迈向前方。
“留侯之子犯罪,无损其身前大功。”
“樊伉从吕氏之逆,然舞阳侯只中绝数月便被孝文恢复。”
刘询对任弘表明了态度:“朕不会以这短短五个月间霍氏众人的糊涂谋逆。”
“来否定大将军过去十八年不负社稷!”
……
八月底,大将军葬礼这天,作为外孙女,也是唯一没入诏狱的血缘亲戚,太皇太后上官澹也赫然在列。
作为中朝二把手,任弘站在天子和太皇太后后面,目光也时不时落到她身上。
上官氏那天给任弘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位史书里寥寥几笔,只在废刘贺时被霍光强推到前台的年轻女孩,却做了惊人之举——只靠一群壮婢,就将长乐卫尉邓广汉和霍夫人与一众经常出入长乐未央的女儿们给逮了,大义灭亲,为叛乱画上了句号。
她同时还极其敏锐地保护了许平君母子,将她们从桂宫带了过来妥善安置,在天子进入长乐宫要人时,与许平君说说笑笑,牵着长公主,抱着皇长子,将她们还给了刘询。
这让潜意识将太皇太后也当成霍家人,都打算带着任弘来兴师问罪的刘询愣了一会,只惭然称“皇祖母”,说让她受惊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上官太皇太后哀痛地告诉刘询,霍皇后自杀了。
“皇后本是被其母要挟逼迫,才假称有孕,近来又欲对陛下坦白,让淳于衍夫妻将此事透露便是她暗暗指使,结果让霍氏大为惊恐,酿成了反叛。”
“而霍皇后无力阻止,深感后悔,自言乃褒姒、妲己,觉得无面目再见陛下,故饮鸩酒自尽以谢罪……”
在她的描述下,霍皇后从一个想要让丈夫帮霍家养儿子,最终达到以霍代刘目的的无德皇后,变成了夹在霍氏与天子中间的可怜女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皇后已死,只愿陛下能效思后之事,至少能盛以小棺,葬于长安附近。”
然后太皇太后就缄默了,连为霍家还活着的人求情都没有半句,从此以后也深居简出,再没有出长乐宫半步。
但已经足以让任弘对她有全新的认识。
“这个女人,心思缜密而有决断,做事有条不紊,知道进退,不简单。”
刘询也好似被太皇太后的话触到了心事,只叹息霍皇后何至于此,连许婕妤也开始为其求情。
最终还是青梅竹马的旧人笑到了最后,如今许婕妤已经搬到建章宫侍驾,入驻椒房是迟早的事。倒是霍皇后这天降系新人,已经香消玉殒,要葬到她父亲墓冢之侧了。
霍成君没有废后,保留了最后的一点尊严,按照汉家残酷的规矩,若是她还活着,或不至于赐死,但却是一场更可怕的人间惨剧——看丈夫杀自己全家那种,然后扔到冷宫,孤零零十几年,最后或许还是要自尽。
倒是她的谥号耐人寻味,彰义掩过曰坚,虽算恶谥,但性质不重,一般用于有功有过的人,只是任弘想破脑袋都没想起来,霍成君有啥义可言?
说到底,这谥号是皇帝要让霍成君,给宣成侯霍光捎去的。
真是蔫坏啊,刘询嘴上说大将军无过,只终究还是认为他有“瑕疵小过”,那便是阴妻邪谋,教子女无方,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
但是,朕统统给你遮了!只宣扬大将军之功义,不言有过。
又行了一通和出殡时一样的哭踊之礼,但和普通百姓的土葬不同,因为墓葬太大,这五个月坟冢内封土是渐渐修好的,连棺枢也早在里面,今日只需要由司空带领三河卒填土覆盖墓道,成封即可。
大将军的墓门内放了面容狰狞的镇墓兽,然后一点点封闭,轮到来参加葬礼的众人各自向前,以一捧土撒在墓门外,作为最后的仪式。
“身前两美,身后一恶,大将军,不知这是否符合你一生呢?”
刘询迈步向前,抓起一把土,心里如此想着。
大将军已经被他这个抬棺者亲手盖上棺材板,钉死了钉子,彻底盖棺定论。而自己未来驾崩后的谥号,又会是什么呢?
会和大将军一样,有个“宣”字么?圣善周闻曰宣,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能布令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果是美谥啊,让人光是抬头看看,就觉得高,想越过确实挺难。
“朕想要的,不止是一个美谥。”
刘询伸出手,将土撒了出去,就像将霍光没来得及带走的烂摊子——霍氏一把扔掉。
“大将军。”
“听朕之誓!”
他埋葬了前人的时代,是为了开始独属于自己的新时代!
“予小子想要的,是功德不逊于卿,是一个能与太祖、太宗、世宗媲美的庙号!”
……
五个月前霍光出殡时,上官太皇太后作为长辈,是在天子之前的。
但今日,她却主动次于皇帝,不抢风头。
仍是一身丧服——上官澹这短短二十余年间,已经穿过太多次了,第一次为父族,第二次为丈夫,如今又是为母族而戴孝。
三折股成良医,她若是还和前两次那般呆愣,恐怕已随霍成君而去了。
接过礼官递来的土时,上官澹忽然有点想笑。
不是高兴,只是觉得世事滑稽。
“大将军,你葬礼当日,孝子孝孙皆不在,唯一有你血脉的人,竟是你最痛恨的上官氏,岂不可笑?”
霍家大多数人都押在廷尉诏狱里,连赦免的那几人也不敢来,上官澹成了他唯一到场的血亲。
“外祖母总言,我身上也流着霍氏的血,当年是大将军心软,饶我一命。”
她攒着手里的土,重重扔了出去,一同扔掉的,还有她这十多年的恐惧与无助。
“不是外女孙绝情,而是你的子侄太无能。好在,成君死前是受了点苦,但至少不必受辱,如我一般煎熬思念父族。天子手下留情,霍云与张敬之子也保了下来,霍氏至少还存了点血脉。”
“这份血和这份情,我都还上了。”
很快,上官澹就要成为父母之族皆被夷灭,又无子无女,真正的天煞孤星了。
从此以后,上官澹也不再是上官氏眼里的小兔子,不是依附霍氏这大树的菟丝子。
“我会是一株独立于长乐宫中的小树,茎叶不茂亦无威胁,根却极深,不管未央建章中风云变幻,我自屹立不倒!”
……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做完仪式后,垂首而退,从任弘身旁路过也未抬眼皮,任弘与张安世则微微拱手恭送。
接着,就轮到两位大司马去送跟大将军道别了。
张安世表情控制得极好,竟是且悲且喜,厉害了您老。
任弘就不必如此了,大可尽情展现自己的情绪,叹息得伤心一点,像极了诸葛亮哭周瑜,撒的土也一把接着一把,没完没了,大概是心里有太多话要对霍光说。
在最后一捧土撒出去后,任弘心道:
“大将军,你临终前在霍府里对小子说的话,让我继承你的事业,或有虚言和其他目的,但我全当真了。”
“你先前承孝武晚年之弊,摸石过河小心翼翼。”
“我,却站在你肩膀上,又看得清前路,可以大开大合。”
“请君安心,轮到任弘代替霍光,领着大汉前行。”
倒不是说,非要抢那唯一的掌舵人持辔者位置。
任弘最后一次拜别霍光,低声告诉了大将军他此生的目标:“大将军,我会是远方的‘灯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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