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番外:单行线(三)

春溪笛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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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晖是从金老那里看到两部纪录片的。

    即使已经买了自己的电脑,言晖对上网这件事依然不是很热衷。他自顾自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仿佛外界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这种状态,似乎是从郭南生进入横海娱乐才开始。

    在郭南生正式开始拍电影之前,郭南生从来不会离开他太久,以至于他几乎认为他们此生都不会分开。

    可是,郭南生离他越来越远。

    郭南生喜欢的东西,是他永远无法给予的;郭南生喜欢的人,是他永远无法效仿的。连他唯一连帮上忙的地方,郭南生都不再愿意让他帮忙。

    会把《夏花》给了范哲、林烁,大约也是他最后的报复。

    是的,报复。即使他伪装得再怎么不在乎,他心里对郭南生还是有怨的,他怨郭南生擅自闯入他的生命,又擅自从他生命里抽离。

    本来他这样一个人,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他自己不在乎,别人也不会在乎。

    可郭南生融化了他心里堆积的坚冰。

    郭南生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意他饿不饿,在意他冷不冷,在意他高不高兴,在意他有没有被欺负。

    也让他知道他也可以拥有这样的感情,又炽烈,又纯粹,仿佛能把世间所有痛苦熔解。

    可是在他尝过那样的感情之后,郭南生又冷漠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开他的生活。

    他第一次恨极了自己是个废物,连站起来追上去都做不到。

    他开始尝试一个人拄着拐杖走路,尝试一个人煮饭做菜,尝试一个人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他这几年让自己活得那么糟糕,不过是想让郭南生回头看一眼,想让郭南生为忽略自己而感到自责、愧疚。

    可惜郭南生看都没看一眼。

    郭南生不需要他,所以他离开了。

    报复了那么一次,他和郭南生就再不相关。

    几乎是在看完前三十秒,言晖就认出了拍摄这纪录片的人是谁。

    是今年几乎消失了一整年的郭南生。

    是郭南生!

    是郭南生!

    言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从郭南生“失踪”之后,他就一直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想象再见到郭南生时看见的会是一具尸体。

    言晖知道郭南生有多骄傲,知道郭南生有多好面子,知道郭南生有多受不了被人瞧不起、被人奚落嘲笑。

    他痛恨自己的腿只堪堪能靠着拐杖站起来,连走出门口都做不到。

    这样的他,怎么找得到郭南生。

    这样的他,即使找到了郭南生也没什么用处。

    言晖回到家,一个人把两部纪录片看完。

    一个是炮火纷飞的战地,一个是疾病肆虐的疫区,两个都算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这一年来,郭南生都呆在这种险境吗?

    言晖登陆不怎么打理的微博,忽视跳出来的评论和私信,急切地找到“世界旅人”的微博。

    在看到那两段孤零零的话时,言晖感觉周围的空气全都被抽空。

    郭南生说,有那么一会儿,希望腿就那么废了。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言晖感到窒息。这几年来,郭南生骂得最多的就是“你这个腿脚残废的废物”。现在郭南生却说,希望自己的腿废掉。

    郭南生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在想什么?想到他这个废物吗?

    看到郭南生那句“是我忘记我说过的话”,言晖的心脏像是被人剜了出来。

    这些话是对他说的,这些话是郭南生对他一个人说的,这些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亲眼去看的画面,是郭南生为他拍的。

    他没忘,郭南生没忘,那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为什么连见一面都见不到。

    记得在桑榆镇拍《夏花》的时候,他和范哲刚到,就有人对他们说:“郭导刚走呢。”后来他从网上看到郭南生和林烁斗戏的片段,知道他们真的只差那么一会儿,郭南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

    也许有些事、有些人,注定要不断地错过、错过、再错过,然后永无再见之日。

    这些东西,言晖想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可他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失声痛哭。

    郭南生在折磨自己,就像他前几年折磨自己一样。

    但是他连去找郭南生都做不到。

    言晖狠狠地擂自己的大腿一拳。

    他是个废物!

    *

    郭南生和雇佣兵大叔一块回到家乡。

    雇佣兵大叔的妻子长得并不特别漂亮,常年重病缠身让她看起来像朵快要凋谢的花。可是当她笑起来时,仿佛连冬天的雪花都变得温柔又温暖。

    郭南生在雇佣兵大叔家住了三天。第三天一早,雇佣兵大叔抱着妻子坐上轮椅,推着妻子到屋外去晒太阳。

    郭南生看到这一幕,不知怎地经有些鼻酸。

    郭南生坐在他们夫妻两人身边,沐浴着暖融融的冬日暖阳。

    雇佣兵大叔的妻子问:“你不回家过年吗?”

    郭南生知道这个温柔的女人没有驱赶自己的意思。

    郭南生低声说:“我回不去了。”

    雇佣兵的妻子见郭南生神色黯然,知道自己触及了郭南生的伤心事。她说:“对不起。”

    郭南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到周围走走。”

    郭南生走远,雇佣兵的妻子说:“这孩子看起来怪孤零的,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雇佣兵大叔摇摇头说:“他没有提,我也没有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伤心,如果不能分担别人的痛苦,那又何必去挖开别人的伤心事。

    那不过是徒增别人的痛苦罢了。言语上的安慰,只能安抚自己的心,对别人其实没有太大用处。

    雇佣兵的妻子说:“他很难过。”

    雇佣兵大叔想了想,说:“他在微博上写了几句话,我觉得应该和那个有关。”他把“世界旅人”的微博翻出来给妻子看,“好像是他伤过什么人,所以才一个人在最危险的地方来来去去,像在惩罚自己一样。”

    雇佣兵的妻子恍然明悟:“这样吗?”

    郭南生回来时,雇佣兵大叔夫妻俩都没说什么。

    等吃完饭了,雇佣兵大叔带着郭南生喝酒。

    郭南生喝醉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流泪。

    第二天醒来时,郭南生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扎进雪地里冷一冷。他面色憔悴地走出来,勉强地露出笑脸,和雇佣兵大叔两人打招呼。

    雇佣兵的妻子看着心酸,忍不住说:“孩子,你和他好好说过吗?”

    郭南生一愣。

    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醉后大概说了什么。可是他到底说了什么?他和言晖之间有什么是能和别人说的?他和言晖之间——可以好好说吗?

    郭南生身形晃了晃。他说:“我不知道。”

    雇佣兵大叔两人对视一眼,问:“什么叫你不知道?”

    郭南生说:“我害怕。”

    雇佣兵大叔两人愣住了。

    郭南生说:“我害怕去见他。”他捂住脸,“我是个混账,我带给他的只有伤害,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雇佣兵的妻子柔柔地说:“既然你伤害过人家,总不能一声不吭就跑了啊。不管他原不原谅你,你总该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郭南生眼底掠过一丝迷茫。

    是啊,不管言晖原不原谅他,他总要和言晖说一声对不起啊。他真是够混账的,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敢去说。

    郭南生把脸捂得更严,哽咽着说:“我害怕他不原谅我,又害怕他原谅我。”

    不管哪一样,都将让他永远地失去言晖——言晖不原谅他,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性;言晖原谅他,他们之间的一切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雇佣兵大叔说:“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郭南生一愣。

    雇佣兵大叔说:“你敢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敢为最弱小的人发声,敢把自己的生死置诸度外——为什么不敢去见你最想见的人?”

    郭南生唇抖了抖,终究没有说出话来。言晖是他的命啊,言晖就是他的命——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要他亲自把言晖从自己的人生里挖出去,他宁愿把自己的命丢掉!

    雇佣兵大叔从郭南生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

    他忍不住张开手,将郭南生抱入怀中,给了郭南生一个长辈般的拥抱。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总容易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坎,迈得过就迈得过,迈不过就是迈不过,没有人能把他跨过去。

    郭南生呆呆愣愣地任由雇佣兵大叔抱着自己。

    等回过神来,他抹掉了眼睛里的泪花。

    郭南生说:“谢谢你们。”他低下头,“我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

    雇佣兵大叔夫妻俩说得对,“对不起”三个字他欠言晖的,他得亲口去说,不能一直耍赖下去。

    郭南生飞到了s市。

    结果却扑了个空。

    郭南生向邻里打听,却听到一个令他惊慌的消息:言晖住院了。

    邻居还在那里说:“他一个人住,腿脚又不方便,要不是朋友来访都没人知道他病倒了。听说是胃出了毛病……”

    郭南生问出大概在哪个医院,打了车赶过去。

    言晖过得不好,言晖离开他过得不好!

    郭南生是一边哭一边拜托人查病房号的。

    值班的人见他哭得伤心,也没为难,很快帮他查到了言晖的病房。

    郭南生跑了上去。

    推开病房门时,郭南生没有看里面有没有别人,也没有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他避开言晖手背的针头,用力地抱住了言晖:“言晖,你还要不要我?言晖,你还愿不愿意要我?”他问完了,又收紧手臂哭了出来,“言晖你还要不要我?”

    言晖呆住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见郭南生突然出现。

    郭南生问他:你还要不要我?

    言晖脑袋一片空白。

    他想不起这些年来的痛苦,想不起这些年来的愤懑,想不起这些年来的自卑与怨怼——想不起郭南生这些年的纸醉金迷,想不起郭南生这些年的凶恶面孔。他只听到耳边嗡嗡地响着郭南生的话:“你还要不要我?”

    郭南生从来都不哭的。

    言晖的心脏像是被无数尖针狠狠地扎了进去。

    他哑声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