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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正议论间,门房来报,称有洪钧的书信来,宝廷等人闻言都是一喜。
“说曹操,曹操到。”陈宝琛笑道,“中堂快看看吧。”
李鸿藻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接过信打开便看了起来。
张佩纶刚想请李鸿藻把这封盼望已久的信给念一下,但突然发现李鸿藻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李鸿藻紧盯着手里的信,眼睛瞪得愈来愈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身子在不住的颤抖着,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象是要站不住的样子。
“中堂!中堂!”周围的清流们都发觉了李鸿藻的异样,张之洞忍不住惊呼起来。
李鸿藻看完了信,两眼突然向上一翻,一下子便背过气去,向后软倒。手中的几页信纸也缓缓散落到了地上。
饶是离得近的张佩纶和陈宝琛手快,猛地扶住了他,才避免了他实实在在的摔倒在地。
“快!快请大夫来!”张之洞大叫起来。
看到晕厥过去的李鸿藻,尽管事起仓促,但张佩纶却显得很是镇定,他和张之洞一道扶着李鸿藻在椅上坐下,然后开始给李鸿藻掐起人中来。
其他的几位清流名士见状,也急忙上前,有的给李鸿藻揉胸,有的给李鸿藻摩背,好一通忙活下来,足足过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李鸿藻才悠悠醒转。
“中堂醒了!中堂!”
“中堂,您这是……”张佩纶看着李鸿藻,小心的问了一句。
李鸿藻的目光落在飘落在地面上的那几张信纸上,他缓缓抬起手,指着那几张信纸,手又开始哆嗦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恼怒而变得扭曲起来。
宝廷上前将信纸一张张的全都捡了起来,他拿起信来,只略略扫了几眼,立刻脸色大变。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宝廷狂怒地大叫了起来。
宝廷的喊叫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张佩纶和张之洞及陈宝琛等人都围了上来,一起看着信纸上的内容。
“……此次使法,沿途所观,受益良多。特捡一二略述之……西洋诸国,园林茂盛,街巷整齐,市镇繁华,一路楼房宏丽,道路平坦。法京巴黎楼阁华美,人物繁盛,轮车铁道,玉石琼莹,……较他国都邑,又胜一筹。”
“……学生以为,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唐以来,中国教化日益隆盛,传诸西洋,以至政教风俗,欧洲各国现得专擅其胜。其视中国,亦汉之盛时之视夷狄也。中国士大夫知此者尚无其人,伤哉!”
“……三代有道之圣人,非西洋所能及也。即我朝圣祖之仁圣,求之西洋一千八百七十余年中,无有能庶几者。圣人以一身为天下任劳,而西洋以公之臣庶。一生之圣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圣相承,不及百年,而臣庶之推衍无穷,愈久而人文愈盛。此法诚善,然非西洋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主政民赞政故也。”
“我大清乾隆以前,遐荒效顺,重洋慕化……今英国知仁义之本,以臻富强,未始非由久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
“西洋之政……与我中国致治之道多有暗合者。中国自天开地辟以来,历年最多,百数十大圣继起其间。而西洋近数十年,亦多有大贤兴起,其言理之深,亦有不下于中国者。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西洋以此为立国之道,盖民富则国富,泰西立国之势,与百姓共之。盖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西洋藏富于民,民有利则归之国家,国家有利则任之人民,是以事举而力常有继,费烦而国常有余。是以祖宗旧法自有深意……中国地广物丰,人力充足,但须从国政上实力考求,而后地利人才乃能为我用,以收其利益,近年稍知讲求交接来,而于百姓身上仍是一切不管,而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相反。……今言富强者,一视为国家本计;抑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我朝康乾之世,轮免各省赋税,藏富于民,廪溢府充,民丰物阜,鞭挞直及五印度,西洋亦效贡而称臣,而今西洋亦遵此道,遂得大治……”
“简直是胡言乱语!难怪中堂会气成这样!”宝廷看着气吞塞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李鸿藻,怒道,“真是想不到!他洪陶士竟然能写出如此的悖逆之言!”
“蛮夷之地,岂有圣贤?他洪陶士怎么敢如此说!”黄体芳大怒道,“夷狄者,略有人气而矣,岂能以人目之?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听了黄体芳的话,清流们更是愤激,一时间屋内全是对原来的同志洪钧的声讨责骂之声。
也难怪清流们如同被踩爆了蛋蛋一般,在他们这些圣贤书教导出来的人眼中,西洋夷狄根本就不算是人,当时的国家级大学者王闿运就坚决不肯承认西方人是“人”,“人者万物之灵,其巧弊百出,中国以之一治一乱。彼夷狄人皆物也,通人气则诈伪兴矣。”而坚持认为他们仅仅是“物”,不过是通了些人气,于是变得奸诈虚伪罢了。
而不是人的东西,怎么能理解圣贤之教,又怎么能出来和中国一样的圣贤,使得国家“大治”呢?
在这样的观念下,洪钧的这封离经叛道的信,理所当然的引发了所有清流的愤慨。也难怪李鸿藻读完信,会气得背过气去。
李鸿藻推荐洪钧做林义哲的副手,又奏请给他密折专奏之权,本来是想要他钳制监视林义哲,随时把林义哲的“越轨”行为报告回来,好发动清议攻击洋务派。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封信!这怎么不能叫他既失望伤心,又愤怒悔恨呢!
洪钧一直是李鸿藻视为衣钵传人的得意门生,现在却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让他这个“北清流”的领袖,脸面何处可置?
“诸位稍安勿躁。也许这信,并非是陶士所写,而是那姓林的写的也说不准。”张佩纶看完了信,想了想后,说道。
张佩纶的话一下子又让清流们燃起了希望,几位和洪钧原来很是要好的清流本来在那里痛心疾首,听到张佩纶这么说,全都抬起了头来。
“是啊!说不定是受了姓林的胁迫,才做出此等违心之言。”张之洞也说道。
张佩纶将信重新呈到了李鸿藻面前,问道:“中堂熟悉陶士兄的文风笔迹,可否再仔细看看,此信是否真是陶士所写?”
李鸿藻此时脸上也现出了希冀之色,他急急的接过信来,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一次他不再专注于信的具体内容,而是信中所言的语气,以及笔迹和字体来。
看了半天,李鸿藻发出了一声长叹,手又一次无力的垂了下来。
“如此说来,那便……真是陶士所写的了?……”宝廷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而是满怀企盼的又问了一句。
“确是……这孽徒所写……”李鸿藻垂着头,满面羞愧地说道。
清流们闻言刚要炸锅,张佩纶却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可否请中堂出示一封陶士的书信,供我等再行比对一番。”张佩纶似乎还不死心,又对李鸿藻说道。
李鸿藻向一位仆人微微摆了摆手,仆人取过李鸿藻专门盛装信函的木匣打开,将里面存放的洪钧未出国前留下的一封书信交给了张佩纶。
张佩纶将这封信打开,和大家一道和今日刚到的这封信对照了起来。
差不多足足比对了两刻钟,几个人无奈发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封充满了离经叛道内容的信,从笔体、文风和口气甚至于笔划的转折和字的间距大小,都是和洪钧之前写的信完全一致,没有丝毫不同。而且下笔顺畅,行文无丝毫滞涩之意,显然也不是被人胁迫的,而是文思顺畅之作。
在确定了此信为洪钧亲笔之后,几个和洪钧要好的清流全都傻了眼。
“这孽徒……真是中了洋毒了……枉我多年苦心……”李鸿藻一时间老泪纵横。
“这出洋才几月功夫,怎么人就变成了这样儿呢?”张之洞皱眉道。
“耳渲目染之下,中了洋毒呗!可见这蛮夷之地,是万万去不得的!”陈宝琛顿足道,“一去之下,必中洋毒无疑!”
“原本中华之儒臣,竟为丑夷之吠犬,真是礼义尽毁!士习卑污!”黄体芳恨声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洪钧!你这汉奸!我必不能容你!”宝廷狠狠地挥着拳头,大叫起来,“我要上折子参你!”
“对!我们回去上折子!”
宝廷的这一句话又点爆了清流们的义愤,一些清流当场纷纷表示要和洪钧绝交,划清界限,回去准备奏章。而张之洞却注意到,张佩纶默不作声的将洪钧的那封满是悖逆之言的信悄悄的收入到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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