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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睹爱侣殉国,近在眼前,却欲救不能,臣五内俱焚,……爱侣离福州时已有孕在身,承天恩回本社安胎休养,不料逆藩可恨,竟从倭冠来袭,其残忍暴虐,与倭寇一般无二,凡老幼妇孺,一概屠戮,牡丹社忠于王事,虽力战不敌,仍坚不附逆,其男子多与倭寇激战殉国,社中女子为免被敌所擒辱,则尽数于祖灵前自缢,一树挂者数十人之多,极为壮烈……爱侣之亡,一身两命,曷可胜痛!……字字泣血,不能尽述。……”
此时刘诚印又将林义哲的奏折念了一遍,慈禧太后听得伤心,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见到慈禧落泪,慧妃急忙起身上前,取过手帕,轻轻的替慈禧揩去泪水。
“老佛爷保重,万不可太过悲痛,伤了身子……”慧妃轻声劝解着,而她自己的眼泪,却情不自禁的掉了下来,打湿了慈禧的手。
慈禧太后握着慧妃的手,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刚想说些什么,自己却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很快,刘诚印又念完了,他重新合上了奏折,脸上也是一副悲伤之色。
“怎么又不念了……”慈禧太后低声呜咽道。
“回皇太后的话,奴才念完了……”刘诚印有些担心的看着慈禧,用不大的声音回答道。
在他的印象当中,慈禧太后很少有这样动感情的时候。
“再念!”慈禧太后道。
“且住!莫要念了!”慈安太后出声喝住了刘诚印,起身来到慈禧太后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劝慰道,“妹妹不要哭了,今天还要接见外臣呢……”
慈禧太后这才想起今天是林义哲入京觐见的日子,收泪点了点头。
“当日命其回乡省亲,原本是为了免除外间物议,以安各方之心。没想到却害她丢了性命……”慈禧太后颇为自责的说道,“而且还是一尸两命啊……”
“妹妹莫要如此说!”慈安太后想起了当年那些逼迫林义哲休弃额绫的清流言官,不由得怒从中来,“都是那班书生可恨!拿什么夷夏之辨的大帽子来压你我姐妹,害得我们姐妹落得如此尴尬境地!”
“就是他们这班混账,陷我们姐妹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好名声他们得,恶名声却让我们来姐妹来背!”慈禧太后怒道,一双凤目寒光闪烁,令刘诚印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妹妹莫要生气,刚才哭过了。这会儿再生气,最是伤身。”慈安太后柔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林义哲此次又立了大功,奖赏之余,还当好生抚慰他一番才是。”
“姐姐说的是,天下安有如此重情重义之男子,就冲他对额绫的这番情义,也该当奖赏。”慈禧太后说道。“赏个一等男爵都不为过。”
此时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顺理成章的讨论起对林义哲的封赏来,却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呆呆出神的皇后。
“天下安有如此重情重义之男子……”阿鲁特?宝音在心中暗暗感叹着,一双手紧紧的握着手帕,长长的指甲陷入到了手帕中。几欲折断,她竟浑然不觉。
从小受正统诗书熏陶的她,向来以端正贤淑自许,本来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颇不以为然。但现在的她,听了林义哲和额绫的这段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不知怎么。内心竟然隐隐的有一种自己也应当有这样一段感情的渴望!
哪怕只有一瞬,一个象林义哲那样的重情男儿对自己如同额绫一般,纵然是死,她也觉得无憾了。
想到自己的丈夫同治皇帝虽然对自己也很好,情感上的交流也不少,但同治皇帝更多的却是喜欢自己的美丽容貌,而非林义哲和额绫之间的心心相印,生死不渝,心中不免怅然。
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激荡奔涌的情感,抬头望向两位太后,刚好和慈禧身边的慧妃的目光相碰,慧妃迎上她的目光时,似乎是害怕被她看穿心事,眼中略有羞羡之意,她明白慧妃的心思和自己一样,不由得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慧妃面色一红,机灵无比的她当然明白皇后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差不多与此同时,在紫禁城的宫禁前,林义哲和几位大臣一道,递了牌子,正等候觐见。
“林大人,这边儿请。”
李莲英笑呵呵的躬身见礼,对林义哲说道。
“有劳李总管。”林义哲双手抱拳,躬身还礼,二人礼毕,林义哲便跟着李莲英进了宫门。
而看到竟然是内廷二总管李莲英亲自来接林义哲,虽然二人只是这简单的一句礼让对答,多的一句话都没有,但另外几位等候觐见的大臣,象是各自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悄悄的对了一下眼色。
“林义哲,你远来辛苦,今儿个就不必拘礼了。”慈禧太后看着向自己行礼完毕恭立在那里的林义哲,和颜悦色的说着,向身边的儿子同治皇帝望了一眼。
“来啊,赐座。”坐在母亲身边的同治皇帝摆了摆手,说道。
听到同治皇帝的吩咐,李莲英刚想上前,却见刘诚印已然迈步出来,他立刻停了脚步。
刘诚印亲手搬过一个绣埻,让林义哲坐下。林义哲注意到这位年事已高的老太监眼中闪过的如同父亲般的慈和之色,心里不由得一暖。
这一刻,刘诚印望向自己的目光,便有如姑父沈葆桢一般。
“林义哲,你是今天到京的?”慈禧太后用唠家常的语气对林义哲说道。
“回皇太后,臣是今日午时到京的。”林义哲恭声答道。
“上次见你的时候,我记着你可不是如现在这般清瘦的。”慈禧太后仔细地打量着林义哲,说道。
的确,现在她面前的林义哲,本来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瘦削,而且肤色黝黑,眼窝深陷。带有风霜之色,一双眼球也布满血丝,和上次觐见时的清秀俊逸已然完全不同。
“想是风涛雨淋所致吧?”慈安太后看着林义哲,也叹息了一声。
“回皇太后,臣自台湾有事以来,多在船舰之上,后为支援陆师,率船政海兵上陆作战,露立终日,故而甚是黑瘦。”林义哲说着离座。又跪了下来,“臣来得急,仪容不整,有碍观瞻,还请皇太后皇上恕臣失仪之罪。”
“汝貌虽瘦,台地得安!哪里有碍观瞻了?这明明是为国出力之明证!若天下臣工皆如你一般,一心为国,我大清何愁为他国欺凌?”慈禧太后感慨不已,“快快平身!”
林义哲起身站立。并没有回到座位上。
慈禧太后注意到林义哲的脸上带有难以掩饰的哀伤之色,想起了刚才刘诚印读的他上奏战事详情的折子,心下亦不免恻然。她想要说些安慰他的话,不知怎么。事先准备好的说词,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唉!林义哲。这一次……真是苦了你了……”
“回皇太后,臣家世受皇恩,为国效力。乃是臣份内之事!太后皇上面前,怎敢言辛劳?”林义哲重又拜伏于地,悲声道,“臣一身之荣辱不足惜,只是……为国而逝者九泉之下,尚受谤言诬毁!臣不甘心!……”
此时的林义哲,因为愤怒和悲伤,全身不住的颤抖着,虽然是跪伏于地,但一双拳头却攥得紧紧的,发出格格的声响。
林义哲重重三叩首之后,猛地扬起了头,一双眼睛有如燃烧的黑色太阳,令座上的同治皇帝吓了一大跳。
林义哲一字一字的道:“臣恳请皇太后皇上,为臣爱侣额绫、牡丹社一众守土义民、前敌奋战之海陆将士之殉国英灵作主!”
听到林义哲的哭诉,慈禧太后想起了这些日子来以宋晋为首的清流言官们连篇累牍的上的参劾林义哲的折子,眼中顿时怒焰升腾。
同治皇帝看到林义哲大放悲声,一时间有些手无足措,他求助似的转头看了一眼母亲,登时被母亲眼中的怒火吓了一大跳。
“林义哲,你且起来!”慈禧太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显然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
林义哲的身子没有动。
“林义哲,你是因为实心任事,所以才招此诽谤!你可放心,我们和皇上总知你一心为国,断断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慈安太后见到林义哲仍没有起来的意思,柔声安慰他道。
“李莲英,扶他起来!”慈禧沉声道。
李莲英应了一声,上前扶住了林义哲的胳膊,在他的手触及林义哲的胳膊之时,他飞快的用手指轻轻的捏了两下,林义哲会意,立刻谢恩起身,站了起来。
“林义哲,你的苦处,我们和皇上全都知晓,你且放心好了。”慈禧太后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你的功劳,那是全天下的人都晓得的,谁也抹不去!我们和皇上还要天下人都知道,只要是一心为国,朝廷断不相负!”
“臣……谢皇太后皇上恩典!”
林义哲听到慈禧太后这句话,便知道,这一次的“秦庭之哭”,已然收到了想要的效果。
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又好言抚慰了林义哲一番,这才结束了召见。而就在这场召见结束不久,便有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离了紫禁城,直向官员们的居住区而去。不一会儿,他便拐进了一个胡同,从后门进入到了军机大臣李鸿藻的府第之中。
“什么?皇上赏了林义哲番妾二品诰命?”
听到来人报告的消息,书房里的李鸿藻禁不住大吃一惊。
“还不止此,”来人低声说道,“皇太后还称牡丹社番民为‘义番’,特下懿旨,在台湾为此女及受害番民及前敌牺牲之将士立碑纪念呢!”
听到这个消息,李鸿藻禁不住面上变色。
“皇太后皇上给了他什么封赏?”李鸿藻强压住心头的慌张,问道。
“皇上已定下来赐封林义哲一等男爵,象牙腰牌,可紫禁城骑马。”来人道,“官职倒是未见有升,但听说皇上要他暂在总理衙门行走,与各大臣一道。参与此次对倭和谈……”
李鸿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但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在又和来人谈了一会儿之后,来人便匆匆告辞而去。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时,李鸿藻踱到了桌前,沉默了半晌,拿起笔来,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林义哲”三个字。
“……虽说官职未见提升,但却要他在总理衙门行走!”李鸿藻的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难道说,日后是想要他……”
想到林义哲可能因此得到军机大臣文祥和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的器重。李鸿藻的面色愈发的阴沉了。
“……封赏之旨一下,毛董二人危矣!危矣!”
李鸿藻丢下了笔,在书房里急速的踱起步来。
“……旨意一下,再要参他之人必危!”
“……再有敢谏园工者,只恐有性命之忧!”
李鸿藻自言自语着,想到林义哲借“园工”破题的谋划隐蔽之深,目光之远,满朝之中竟无人识得,更是忧形于色。
“林文忠公后人。竟然有如此之辈,真是难以置信!”
“如今他已然在太后面前立足了脚跟,只怕是再也撼动不得了!奈何奈何!”
李鸿藻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立刻高声喊了起来。
“来人!”
几名仆人闻声赶了过来。
“去请他们几个赶紧的过来!便说我有要事!”
不多时,李府的仆人便一个个快步出了府门,直奔各自的目的地而去。约一盏茶的功夫。张佩纶、张之洞等人便纷纷出现在了李鸿藻的书房里。
“老师要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张佩纶看到李鸿藻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惊讶不已。
“你们切记。万不可再参林义哲,凡涉及此次台海之役的折子,一概撤回来!”李鸿藻看着几个门生,沉声说道。
“这却是为何?”张之洞奇道。
“此人现下已然得宠,又立下赫赫战功,风头正劲,若是此时参劾于他,非但不能损他分毫,反而会若得太后皇上不快。”陈宝琛看着李鸿藻,问道,“恩师可是这般意思?”
“正是!”李鸿藻有些急迫地点了点头,目光一一从众门生脸上掠过,“尔等可是写了折子?”
几个门生全都摇了摇头,只有黄体芳在那里默然无语。
“漱兰,你写了甚么?”李鸿藻意识到了不妙,立刻追问道。
“回恩师的话,学生并未参劾林义哲,也未谏阻园工。”黄体芳说道,“只是……”
听到黄体芳的头一句回答,李鸿藻松了口气,但一听到后面的“只是”,他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学生只是上书,以台海战事已毕,倭人是有意起衅,于言辞算计我国……”黄体芳看着李鸿藻的脸色,小心地回答道,“是以学生请求朝廷赦免毛公和董公,开复原官……”
“糊涂啊!漱兰!糊涂!”李鸿藻跌足长叹道,“你可知,你这折子一上,非但救不了毛董二公,反而会害了他们么?”
“这……”听到李鸿藻这么说,黄体芳和张佩纶等人全都大惊失色。
“恩师何以如此说?”张佩纶追问道,此时众人当中,仍是张佩纶显得最为镇定。
“毛董二公下狱,本是太后念及他们的前功,不欲严惩,待到风声过后,和议已成,再寻个由头放出。现在总署正同日人交涉,日人据万国公法百般狡赖,朝中又无通万国公法之人,皇太后皇上正为此震怒,你这个时候上折子请求释放毛董二公,太后想起此役全因彼等一句误言而起,会轻饶了他们么?你这是要救他们还是要害他们啊!唉!”李鸿藻哀声道。
听了李鸿藻的解释,张佩纶等人全都面上变色,而黄体芳更是羞恼之余,更是惭恨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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