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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荣倒是倒是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给朱高炽详细介绍了他的考虑。
摊役入亩,这确实是非常新颖且有吸引力的措施,并非空谈。
但它需要承担极为巨大的风险。
首先去各布政使司负责落实摊役入亩的人,必须强而有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地方所架空。
这并不难理解,地方的利益集团在先天上就抗拒对于任何固有事务的改动,这会极大地影响整个利益链条上的所有官员。
此外,摊派田亩的性质、摊派具体的执行措施,这些都要慎重考量,很难做到全国一刀切。
摊派入田亩的徭役费用“实际上”由谁来支付?会不会有其他手段规避?
之前享有免税或减税的诸如皇室、藩王、勋贵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跟普通地主的私田,要同样处理吗?
第一批负责改革的摊役入亩官员队伍的人员组成是否稳固、可信与否,都是值得商榷的。
最后,摊派下去后每年需要向朝廷交纳的税额数量,同样也存在争议,甚至可以说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失败。
除此之外,摊役入亩在民间自发的监察也存在争端,必须提前修改相关法律来预防。
比如某个违反摊派的地方豪强地主,其他人可以通过举报来获取利益,但受举报的官府必须保证,举报之后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总而言之,这些零零碎碎、有大有小的问题看似不足为惧,实际上都有可能导致负责摊派之人丧命或者丢官,也可能会导致改革如同王安石变法一般,到基层就走了样。
听完杨荣冷静的分析,杨士奇沉默了许久,坚持说道:“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解缙也附和道:“殿下,此法委实过于凶险,请慎重考虑......”
“你们怕了?”朱高炽回过头来,语气冷漠地问道。
三人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忤逆圣意。”
朱高炽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坚毅:“上意已决,陛下一定会推行,直到将此法执行完毕。”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带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位内阁大臣顿时缄口不言。
杨荣暗道:“怪不得大皇子对减免赋税的事情根本没松口,原来永乐帝对江南地主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诛方孝孺十族,恐怕只是引子......永乐帝真乃雄主,竟连这等狠辣决断得罪大量地主利益的事情都能够拿捏住。”
叹了口气,杨荣悠然想到,这姜星火就目前来看,才能恐怕已经达到了“通天彻地”的程度。
如此摊役入亩的政策,只要真的在永乐帝的强力推动下贯彻下去,民心便会彻底归附。
那永乐帝造反得来的江山,就坐稳了!
天下奇才!
佩服!
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在杨荣的身侧,这事情本来是杨士奇负责,现在杨士奇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与讨论了。永乐帝和大皇子已经摆明车马要干,自己若再阻拦,便会彻底激怒他们。
杨士奇叹道:“臣愿遵皇命。”
解缙则一句话都没说,一副默然无语的态度,并没有朱高炽预想中的震惊。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感受到,数月以来跟他相处的颇为和睦的内阁官员们,跟他之间,其实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仿佛因为不同立场,而处于深渊两侧的两批人一样。
“咳咳咳......”朱高炽一时气闷,意兴阑珊地挥手,“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解缙三人起身行礼,随后告辞离开。
侧门。
此时已是深夜,夏末的晚风渐渐夹杂了几许秋意。
来到了各自马车之前的时候,解缙、杨士奇、杨荣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最先开口的,是平素最为讲究养气的杨士奇,而他的态度也最为激烈,瞬间就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姜星火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可诛!”杨士奇怒斥,“摊役入亩如果落实下去,江南士绅身上本就沉重的包袱,更是被直接压成了一座大山!”
“终究是利国利民的。”杨荣反倒说了句公道话,“姜星火能提出这种对策,真真是世所罕见的大才,只可惜......哎......”
“就是有辱斯文。”解缙冷笑道:“破落户的败家子,自己考不上功名,便嫉妒能考得上的。若是士绅也要跟庶民一样交代替服徭役的钱,那大家伙还辛苦寒窗十几载考什么功名?我呸!”
解缙心头气结,竟是有辱斯文地当街吐了口黄痰。
随后,解缙又痛骂了姜星火一番,方才舒过气来。
杨荣见状微微蹙眉,杨士奇却视若无睹,反而愈发愤愤然。
“陛下欲弃士大夫邪?”
“天家究竟是与士大夫治江山,还是与庶民治江山?”
“东里兄!”杨荣呵斥道,“慎言!”
“我承认姜星火才学世所罕见”,杨士奇无奈道,“可这个姜星火,当真以为自己是王临川那般能称量天下的相公吗?便是王临川,不是也落得个变法被废,郁郁而终的下场?”
话赶话说到这,杨荣听了杨士奇的牢骚,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
“姜星火的通天智慧未必逊色宋时王临川,可今上的英雄气魄,也委实不是宋神宗能比的啊......”
此言一出,现场竟是一时愕然,旋即沉默。
三位聪明人都意识到,一场对地主阶层来说有着切肤之痛的风暴,可能真的要从姜星火这位神秘无比的人身上刮起,继而席卷整个大明。
三驾青缦马车远去,门后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朱瞻基抓着父亲的手,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三位先生俱是大明阁臣,天下顶尖的聪明人,未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可为何今日听起来,他们还不如诏狱一囚徒?”
“自是不如的。”
朱高炽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瓜,便欲拉着他走回房间,随口说道。
“非止是才学能耐上不如......更不如的,怕是这颗心呦。”
朱瞻基站在原地没动,朱高炽也不强求,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今日孩儿真懂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朱高炽微笑来问。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朱瞻基先是有些伤感,复又振奋言道,“如姜星火这般有公心的人,哪怕身处囹圄,也是真正当得起称一声‘先生’的。反倒是某些念着‘有辱斯文’的,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