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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陈天平越说越尖锐,而且一张嘴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刚才还在强撑镇定的郇旃,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只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见他咳嗽得厉害,陈天平连忙伸手去扶他,关切的问道:“您没事吧?”
“滚”
郇旃怒斥了陈天平一声,却又忽然咳得更厉害,一边咳还一边用颤抖的右手将桌子上茶杯往陈天平身上砸,嘴里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本官今日饶你不得.”
郇旃当然有理由这般暴怒,陈天平这个安南王孙到底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确认了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的,那么作为接待番使主官的郇旃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这就意味着,作为建文二年进士的佼佼者,他的仕途必然遭遇巨大的挫折,这是郇旃根本无法接受的。
须知道,自从穿上了这身绯袍(一品至四品穿绯袍,五品至七品穿青袍,而八品至九品则穿绿袍),郇旃在杨荣、金幼孜等人面前,可是心中得意的很,毕竟这绯袍,寻常进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穿得上,而自己三十来岁就到了这个位置,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郇旃心思如何懊恼、愤怒暂且不提,陈天平却是连忙闪身躲避,茶杯掼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片,但是却依旧有蹦起来的划过了陈天平的脸颊,留下三条血红的伤痕。
姜星火听了半晌,倒也渴了,方才喝了口茶,看着郇旃气急败坏的样子,重重地放下茶杯问道。
“郇少卿,国朝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见郇旃如此失态,姜星火又如此咄咄逼人当着他的面训斥,王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捋着银须淡淡地告诫说道:“小心动了肝火,伤及肺腑。”
郇旃听了这话却是悚然一惊,恩主哪里是在告诉他这个,而是明着跟他说不要毁了自己的仕途!如今庙堂正是大争之时,变法与守旧互相缠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郇旃冷汗涟涟,拱手说道:“属下鲁莽,请侍郎责罚!”
王景摆了摆手说道:“一起去审审占城国的使团吧。”
占城使团虽然已经被缴械制服,却仍在嘴上负隅顽抗,他们不承认自己是海盗,也坚称跟陈天平只有做赌的交集,至于为何捅伤裴伯耆,则是因为裴文丽嘲讽激怒了他们。
双方僵持了片刻,占城国使团的正使站出来,对姜星火拱手说了一些话,经过通译的翻译,意思是他们有着全套的信印文牒,他们就是占城国的使团,至于为什么不会说汉语,是因为上一批使团会说汉语的在归国的途中,都被安南人折磨的不轻,身上有伤,所以没跟着前来。
随后,占城国使团的正使,又出示了一份之前大明给的公函。
然而姜星火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大明律例,凡伪造朝廷公函、书信者,皆斩立决,你们可以想好了,大明可不会因为伱们非是大明子民,就能逃过惩罚。”
经过通译的翻译,占城国的使团顿时产生了骚动。
谁都知道,所谓伪造不伪造,还不是对面这位国师大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认定了他们是假冒的,那么今天谁都跑不了,都得死!
眼看着手下慌乱了起来,占城国使团的正使怒吼了一声,经过通译翻译,大概意思就是:“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草菅人命?”
纪纲这时候笑了笑:“草菅人命?你是不是不知道锦衣卫是干嘛的?我大明颁布的律令,岂是你们能质疑的?”
看着纪纲光明正大的耍流氓,占城国使团的正使顿时哑口无言。
但不得不说,锦衣卫的调查效率却是很高,至少在南京这地界上,眼线充足的锦衣卫还是很给力的,很快,各种证据就摆了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各种明显的破绽以外,这些日子占城国的使团,确实利用贩卖携带的货物牟取暴利,而且这些货物,有的并不是正经的贡品或是占城国的特产.之前没有引人注意,不过是都以为这是他们携带的私货罢了,如今细细想来,却有些不正常,因为这个“私货”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占城国使团的正使还是死不承认,一副压抑着怒气的样子,自己把脖子凑到了锦衣卫的刀锋上。
经过通译的翻译是在说:“若国师大人一定要这么做,那么在下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还请放过我的属下们。”
没人被他吓到,姜星火脸色的目光落在占城国使团的其他副使身上,淡淡说道:“我大明向来礼仪周详,从未亏待过你们,但既然你们不识抬举,那便休怪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挥手,命令道:“都拉下去砍了!”
早已蓄势待发的侍从甲士立刻涌入,将占城国使团的两名副使也牢牢压制起来。
这两名占城国使团的副使眼神惊慌,挣扎起来。
其中那位年长些的男子,满头大汗地叫嚷起来:
“国师饶命啊,在下不敢了,在下真的不敢了!”
他的声音很尖锐,带着浓烈的恐惧和害怕。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说的是涯话。
涯话,通“雅话”,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定型,是客家话的一种,所谓“闽有八郡,汀邻五岭,然风声气习颇类中州”指的便是涯话。
很显然,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礼部左侍郎王景甚至都表现出了想要单独审问此人的意思,然而姜星火的表情依旧淡漠,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多看这个说了汉语的人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另外一名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说道:
“拖出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侍从甲士立即上前,直接将这名副使压在地上,将他死死扣住,然后绑的跟粽子一样拖了出去。
这个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拼命求饶,可姜星火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似的,淡淡说道:“把他们的脑袋挨个割下来,挂在会同馆门口的旗杆上示众,顺便告诉一下这些番邦,下次谁敢欺骗大明,便是相同的下场。”
院落外面刀光闪过,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被甲士干脆利落地斩了脑袋。
鲜血从他的脖颈间溢出,洒落在地面上。
院落内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原本喧嚣吵杂的气氛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姜星火的脸色变得极冷,他缓步走到刚才说了汉语的那人面前,双眸盯着他,缓缓开口说道:“你能说涯话,我想你也应该能听懂汉语官话,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位“副使”的身躯不仅是听懂了,他甚至能够明白姜星火话语背后蕴含着的深刻含义。
此时他能感觉到死亡距离他无比的接近,这让他再难保持镇静,牙齿磕碰着,说道:“国师大人恕罪,小人不敢了。”
姜星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出手拍了拍副使的肩膀,温言道:“好说。”
“还不招吗?”
纪纲拔出了绣春刀,寒芒四射。
跟姜星火不同,纪纲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眼角眉梢全是杀意,这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似乎让整座会同馆都变得森冷。
这位副使浑身战栗起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心头天人交战着。
他能明白,大明皇帝陛下既然派出了锦衣卫调查他们,他们还要负隅顽抗的话,等待他们的,就是无尽的酷刑,最终被活活折磨致死。
至于他的头儿,手还伸不到大明这里要知道此时此刻,在强大的大明面前,放眼整个世界,除了帖木儿汗国以外的任何势力,都不能直面大明的威压。
一念至此,他咬紧牙关,低下头去,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国师饶命,是我们的头儿让我们干的!”
“你们的头儿是谁?”纪纲持刀逼问道。
“陈祖义!是陈祖义!”
在场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原因无他,此人很出名,属于知名度极高的传奇人物,负责接待番使的大明官员,或多或少都从来朝贡的番邦使团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说海盗也有“王”的话,那么陈祖义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时代的海盗王,或者说,他确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
陈祖义,祖籍广东潮州人,宋元时期海贸繁盛,陈家世代靠着海上走私生意吃饭,大明洪武年间受到海禁政策的影响,全家逃到了南洋入海为盗。
陈家的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陈祖义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在这位国王死后,陈祖义自立为王,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并将三佛齐改名为“旧港”。
旧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印度尼西亚的巨港,是印度尼西亚南苏门答腊省首府,也是苏门答腊岛南部最大港口与贸易中心,印尼第四大商埠。这个地方在元末明初,就有陈祖义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来此定居,是个不折不扣的海上战略要地。
有了这块稳固的根据地,陈国王开始了他的“海贼王”生涯。
据《瀛涯胜览旧港记》记载,陈祖义“为人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伴随着一次次劫掠,陈祖义的势力越来越大,盘踞马六甲海峡十几年,逐渐成为这个上世界最大的海盗集团头目之一,他手下的海盗集团,最鼎盛时期成员超过万人,有战船近百艘,他们活动在日本、大明、安南、占城等地,劫掠超过万艘以上的大小过往船只,甚至攻陷过各国五十多座沿海城镇,迫于其骇人的威势,南洋一些小国家甚至向其纳贡。
“我们是陈祖义手下较为独立的一支海盗,在安南东侧的海域打劫了从大明归国的占城国使团,然后陈祖义得知了此事,筹划了这件事,并且特意把会汉语的人都筛了出去免得露馅,我是占城国人,但我阿婆是大明来的,所以从小就会说涯话但他们都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我也是被胁迫的”
纪纲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陈祖义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
这名海盗低垂着头颅,艰难的回答道:“是的。”
纪纲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把责任推卸掉,不过既然做了这件事情,那么,你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冒充使团,欺瞒大明?”
这名海盗浑身猛然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姜星火急切说道:“不是啊,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只是奉了陈祖义的命令,我是冤枉的,国师您明鉴啊。”
姜星火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冤枉?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冤枉这种东西?被你们扔进海里喂鱼的真正占城国使团冤枉不冤枉?”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没有人敢说话。
哪怕是平素最凶狠的海盗,此时也是噤若寒蝉,没有半点的声音。
姜星火挥了挥手,侍从甲士又把几人拖走,片刻后,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
院内死寂。
跪在院内的海盗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而礼部的官员们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画面,此刻他们才终于清楚感觉到,这位国师并不是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温润如玉,反而是杀伐决断的很。
剩下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开口,唯恐慢一步被斩杀在此,连通译都忙不过来了。
姜星火懒得听他们无头无脑的啰嗦,对纪纲吩咐道。
“占城国使团确系陈祖义海盗集团冒充,其前往大明是否还有其他阴谋,与陈天平,以及裴伯耆、裴文丽父子的关系,都要问清楚,纪指挥使,你派人分开单独审讯,然后再进行交叉审讯。”
“属下明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话音落下,纪纲朝着旁边的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领着这群海盗先离开。
陈天平先后指认了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安南胡氏派来的间谍,以及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后者已经被证实,虽然在理论上证实不了前者,但陈天平话语的可信度,无疑是在众人的心中,开始上升了起来。
已经派人去宫里向永乐帝说明情况,找来那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帮助陈天平自证了,而裴文丽指责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有勾结,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现在陈天平敲诈勒索这帮海盗要封口费的概率显然更大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占城国使团都是海盗假扮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间谍的事情了,不过陈天平既然懂占城话,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显然是需要深究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压力来到了裴文丽这边。
他该如何自证自己不是安南胡氏派来探听大明情报的间谍?
被押着站在台阶上,裴文丽脸色苍白地看着台下似乎动了动手指的裴伯耆:“陈天平所说的这些都是诬陷。”
“你怎知道我是诬陷呢?”陈天平冷笑一声,反问道。
裴文丽斩钉截铁地道:“我们的身份是真的。”
“好吧,既然这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所知的是裴将军父子早已遇难,我为什么又会在大明境内遇见你?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陈天平眯着眼睛盯着裴文丽道:“如果解释不清楚这几点,那咱们接下来只怕是免不了有一个人要被锦衣卫带走了。”
事实上,在大明围观的官员们,譬如鸿胪寺少卿郇旃看来,裴文丽身份有问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裴文丽关于占城使团身份的供述出现了严重错误,目前除非裴文丽能找出有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肯定会成为大明的阶下囚。
裴文丽重重地冷哼一声:“陈天平,我承认,我只看到了你跟这些海盗的金钱往来,但是你去过占城国的事情还有你的身份,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吗?”
陈天平对身份避而不谈,只是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的确是去过占城国,但是这并不代表,你能够把这些污水泼在我身上!眼下还是快点证明你的身份吧,我有的是时间,可大明的各位大人,不见得有这时间和耐心听你编瞎话。”
“是你逼我的。”
裴文丽看着躺在床板上的父亲,忽然蹦出来一句。
陈天平冷笑一声,继续逼迫:“哦?是吗?那你倒是拿出点证据啊!”
裴文丽对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若我的身份是假冒的,那么陈天平刚才递给您用来证明的那封信,也就是家父写给他的那封,按理说我应该是不可能看过的,而且刚才看信的时候您离我非常远,信纸也并不能透光。”
姜星火身旁的王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文丽,点了点头。
刚才看信的时候,裴文丽确实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是目力惊人,也不可能透过信纸看到正面的内容,这四周更没有什么镜子.就算有,这个时代的铜镜又不是玻璃镜,便是反射也是模糊的一片。
见主管的大员点头了,礼部的官吏们也跟着啄米般赞同了这个说法。
唯有姜星火似乎陷入了思索。
“那么如果我所默写的内容乃至字迹,与刚才陈天平递交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是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裴文丽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哗然,官吏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可能吧?他居然敢说自己默写的东西跟之前陈天平递交的一模一样?”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冒的,不知道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我估计他应该是想混淆视听吧?”
裴文丽的话,令得现场众人议论纷纷,但大体上依旧是质疑的声音居多。
毕竟在众人看来,在海盗们的身份被揭穿后,裴文丽的身份也确实变得高度可疑了起来。
裴文丽对着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请让人给我拿纸笔来。”
拿纸笔又不是拿刀子,姜星火自然是允许的。
很快,就有会同馆的小吏把纸笔奉上,又搬了个小木桌,裴文丽他也不讲究什么形象,直接就跪坐在地上,在桌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片刻后,一张写满字迹的白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但裴文丽却并未着急递出去,而是转身挡住白纸说道。
“国师大人,你信我的身份吗?”
姜星火垂眸看着他:“我信,但是重要吗?”
裴文丽愣了愣,他看向陈天平,说道:“重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天平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朝着裴文丽道:“你还真敢说啊,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冒牌货,到底默写了什么。”
裴文丽的语调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给你看便是,撕了我再写。”
说完这句,陈天平从旁边递纸的小吏的手中取过来,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仅仅两个呼吸后,他的脸上就充满了震撼。
“这、这不可能!这字迹是怎么回事?你伪造了字迹?”
陈天平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裴文丽,失声叫喊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全场寂静下来。
“怎么不可能了?”裴文丽淡定道:“陈天平,难道信的内容也能伪造?一对比便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了,你不是说这是我爹写给你的吗?这封信,确实是我们起事后,我爹口述让我代笔,写给王孙的,内容和字迹都是我亲手所为,但给的,却不是你这个假冒的安南王孙!”
“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肯定是蒙骗国师大人!”陈天平激烈地反驳起来,但他越是激烈的反驳,越是显示了他心虚的本性。
看到这一幕,大厅内原本喧嚣的议论声渐渐消散。
在场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向陈天平手中的白纸。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如果陈天平刚才上交的,用来自证身份和证明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冒牌货的信件,就是有眼前的裴文丽所写,在裴文丽刚才没看过的前提下,内容和字迹都一模一样,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裴文丽的身份是真的,这封信也是真的,而这封信落在了其他人的手里。
“你的名字不是陈天平,你跟占城国一定有勾结,我根本就没有说谎,之前误判了这些海盗的身份,以为你跟占城国使团有勾结是我的判断失误,但你一定不是什么安南王孙。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因为你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那时候你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跟在陈元辉后面服侍,宴会上你没记住我的模样,而我可是见过你的,我这人有个能力过目不忘。”
听到裴文丽的这番话,在场一些礼部官吏的神态瞬间由疑惑转为恍然。
怪不得,如此一来,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裴文丽先入为主,在见过这个陈天平以前的身份与占城国的交集后,自然认为再次看到的“占城国使团”与陈天平交易财物,是陈天平在替占城国使团做事,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指证。
而这封信作为陈天平的关键证物,如今被证实了确实是跟裴文丽所默写的内容、字迹分毫不差,那么也就失去了指证的效果,除了证明他自己是假冒的,证明不了其他。
至于去宫里寻找的那几个来自安南国的老宦官,似乎也没有传唤的必要了,毕竟他们是用来辨认字迹的。
纪纲看着姜星火波澜不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裴文丽不早点自证呢?”
在等待宫内找人并传唤的过程中,礼部的官吏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
显然,他们在会同馆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稀奇的事情。
“这下麻烦大了,裴文丽能证明自己是真的,陈天平可就证明不了了。”
“唉,谁能想到,今天这事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反转,真是绝了,便是给说书人改编成话本,怕是也能卖个好价钱。”
“谁说不是呢。”
王景此时也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师大人,要我看来,传这些宦官过来,怕是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毕竟他们也只是为了辨认字迹,如今又有什么好辨认的呢?”
这便是打算和稀泥快点给个结论的意思了。
眼下会同馆闹出的番使案子,怕是已经以插了翅膀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拖得越晚,查出来的东西越多,礼部丢人丢的越大发!
蹲在诏狱里的李至刚,反而是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劫。
好吧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是栽在了大坑里没起来,所以避开了后面的小坑。
姜星火看着床板上的裴伯耆,同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侍郎急什么?等等再下结论也不迟。”
王景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咽了回去。
姜星火当然知道,为什么王景今天明里暗里地跟他作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派和保守派的庙堂斗争,更是因为姜星火挡了他的路,还毁了他的前程了。
是的,王景这位大文豪已经六十六岁了,离致仕归乡没几年了,如果不能抓住机会升上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当尚书了。
可六部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靖难之役这种重铸乾坤的大变动,平常年岁怎么可能有剧烈波动?更别提能空出位子了。
如今李至刚好不容易被搞了下去,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王景的参与,但对于王景来说,无疑是仕途上最后的机会了.王景在礼部深耕多年,早早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董伦走了他升了左侍郎,若是这次能升任尚书,仕途方才功德圆满。
而眼下,王景不仅听说了姜星火有意向永乐帝举荐卓敬来当礼部尚书,几乎要断了他的尚书梦,更是在此次番使事件上横插一手,让他下不来台。
鸿胪寺少卿郇旃是他的人,本来这件事让他处理,那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姜星火一番深究,不仅把事情的真相越挖越离谱,更是让他的脸面一点点地被丢在地上。
在王景看来,今日过后,姜星火就是他的死敌!
但姜星火有永乐帝的圣旨,王景此时也无可奈何,唯有养气,希冀这案子不要再有什么惊人反转了,否则,他的老脸怕是要彻底丢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终于,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被带了过来。
“国师大人……”他们颤抖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你们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被从安南征召过来的火者?”
姜星火颇为温和地看着他们问道。
“正是如此。”
“还会说安南话吗?讲几句听听。”
宦官们的身份都是有底可查的,又讲了几句安南话,见通译点了点头,大家确信这些老宦官里倒是没有假冒的.现在大明的官吏们已经有了阴影,看哪个外国人都觉得他的身份是假冒的了。
“我听说你们在安南的王宫里,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地位应该很高,为什么被送来大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姜星火点点头:“想来你们是识字的,来看看这封信件,是裴伯耆将军的字迹吗?”
老宦官们眯着眼辨认了一番,纷纷点头道:“确实是裴将军以前上奏时的字迹!”
“那么,旁边躺着这位是裴伯耆将军吗?这位站着的,是他的儿子裴文丽吗?裴伯奢将军有让他儿子代笔的习惯吗?”
姜星火忽然问了一个足够奇怪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在其他人耳中,确实很奇怪,既然已经能证明裴文丽的身份,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呢?
“国师大人赎罪,我等并不认识裴将军,更不可能认识他的儿子了.我们都是在安南王宫的后宫里面的,根本不能外出,而外臣也不能进宫,所以字迹我们自然认得,但要是说相貌身材,却委实不知。至于是否裴将军有找他儿子代笔的习惯,我们更不知道了。”
几名老宦官都是在大明生活多年了,自然晓得姜星火如今的权势地位,也晓得大明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说谎。
姜星火也不强求,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那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看着年轻的陈天平,老宦官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自己是安南的王孙,你们安南的王孙有叫陈天平的吗?”
“陈天平?”
老宦官们对此似乎全无印象,只纷纷说安南陈朝的王室子嗣众多,或许这是远支,亦或是确实记不清楚。
唯有一名老宦官,始终低着头没吭声。
姜星火对此看在眼里,对着纪纲悄悄使了个眼色,纪纲心领神会。
显然,这个老宦官知道些什么。
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姜星火对于最终的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问到这里吧你们把裴伯耆将军抬到那间房间去休息,裴文丽去隔壁,那些海盗都扔到锦衣卫那里好好审讯一下陈祖义相关的情报,陈天平去尽头那间屋子。”
自然有调来的锦衣卫负责看押这些人,倒也不虞再闹出捅人伤人的恶性案子。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姜星火看着一动不动的王景,说道:“王侍郎,请回吧。”
王景的沉默终于爆发了:“敢问国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不继续审下去?迟迟拖着不结案,是要我礼部难堪,还是要我难堪?”
这已经是一个侍郎当众能表达最大限度的愤怒了。
再说下去,就要祸从口出了。
在王景的视角里,当然是姜星火挖出了海盗假扮占城国使团一事后,已经满足了,毕竟这件事已经足够郇旃丢人现眼,也足够王景这个荐主担负识人不明的恶名。
至于后续的询问老宦官,虽然没询问出什么东西,但其实马上可以结案,断定陈天平身份是伪造的,而姜星火却还要故意拖延,分明是想要等待这件事的舆论发酵,让王景身处更大的不利之中,从而彻底断绝升任礼部尚书的可能,给变法派的卓敬创造机会。
用心何其歹毒!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王景的意料。
“要守株待兔,得让兔子放松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彻底懵了。
“意思就是回家睡觉,明早就知道了。”
——————
王景和郇旃走后,姜星火在锦衣卫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房间,纪纲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
“有什么就跟国师大人说什么吧,你在大明待了这么多年了,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明白,遭了罪再说,那可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现在赶紧说了,你也没什么顾虑和把柄在人手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立了功,国师自然会向陛下禀报,你和你的老伙计们,也能在宫里安度晚年。”
纪纲的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锦衣卫臭名昭著的手段,之前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名老宦官,顿时竹简倒豆子似地一股脑把他所了解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可能是安南王孙,但他应该不叫陈天平。”
“那叫什么?阮康。”
听到“阮康”这个名字,老宦官显得极为陌生,他摇了摇头,只说道:“他或许叫杨天平,这个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现在这一支的王孙。”
老宦官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沉湎之色,随着他的回忆与讲述,陈天平的身份之谜终于浮出水面。
胡氏(黎氏)篡位之前,安南的国王是陈叔明(庙号艺宗)这一支传承下来的,但这里面还有一个曲折的权力之争,那就是陈艺宗并非是嫡长子,在他的父亲陈明宗驾崩后,皇位传给了他的哥哥陈宪宗,陈显宗身体不好,没几年就驾崩了,传给了另一个兄弟陈裕宗。
后来,到了陈裕宗驾崩的时候,按理来说,就算是轮,也该轮到陈叔明了,因为陈裕宗是没有亲生子嗣的。
然而故事的戏剧性在于,陈裕宗宁愿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外人,也不愿意给亲兄弟。
说是外人倒也不是很准确,陈裕宗选择的皇位继承人是他哥哥恭肃王陈元昱的儿子陈日礼,看起来侄子继承皇位不给兄弟继承,虽然不合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对吧?
但问题在于,陈日礼不是恭肃王陈元昱的亲儿子,而是养子!
他娘怀胎时,恭肃王陈元昱“悦其艳色而纳之,及生,以为己子”,于是杨日礼改姓为陈,被恭肃王当作自己的儿子在宫中抚养。
陈裕宗力排众议,临死前把陈日礼扶上了陈朝的皇帝宝座。
可是在陈日礼自觉江山稳固以后,就开始不装了,因为他在被陈元昱收养前姓杨,所以把名字改回了杨日礼,随后头等大事就是削藩,把陈朝宗室基本杀戮一空。
是的,基本可以视作建文帝加强版。
说是加强版,是因为他坚持的时间要比建文帝长,足足统治了安南十二年之久,是建文帝统治时间的三倍!
但是杨日礼最后还是被大臣们发动宫变推下台了,流落民间的陈艺宗上位后,将其废为昏德公,不久后将其杀死,在史书中也被抹去了名字,而安南的历史,再往后就是如今胡氏篡国的事情了。
而陈天平或者说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陈艺宗陈叔明那一支的王孙,而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如此一来,一切似乎都解释的通了。
忠于杨日礼的宗室陈元辉带着年幼的王孙投降了占城国,杨天平被改名叫做阮康,以家奴的身份待在陈元辉的身边。如今杨天平长大了,正巧遇到胡氏篡国,便辗转来到大明,以求重夺安南王位.而那封裴伯耆寄给真正的安南王孙的书信,到底是为何落入了杨天平手里,便不得而知了。
“好一出《赵氏孤儿》!”
姜星火击节赞叹道。
“确实精彩。”纪纲也是忍不住说道。
“带陈天平过来吧,最后确认一下身份。”
纪纲点点头,招呼门外一名锦衣卫,让他领陈天平进来。
片刻后,陈天平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这位老宦官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是叫你陈天平好呢,还是杨天平?”
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已经摊牌了。
陈天平没有了任何掩饰的必要,坦然道:“叫我陈天平吧,我不想姓杨。”
姜星火的审问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信怎么来的?”
“从死人手里拿来的。”
“为什么来大明?”
“为了复国,重夺王位。”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复又问道:
“你之前见没见过裴伯耆和裴文丽?”
“没见过。”陈天平摇了摇头,只是神色遗憾地说道,“若是见过就不会不知道那封信是裴文丽代笔的了,这是我最大的败笔,实在没想到至于这老宦官看破了我的身份,倒是也无所谓,大明需要的只是安南王孙,不是吗?”
姜星火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真是裴文丽?”
陈天平点点头:“我认为是,内容和字迹做不得假,拿到手后,这封信我绝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最后一问,裴伯耆父子遇难,你是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听很多人说过,消息准确,不然我不会那么肯定地举报他,不准确就是在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天平的眉头蹙紧着:“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你很快就能想通了,就在这里坐着休息吧,不要睡着了.你是聪明人,别做蠢事。”
“我知道。”
陈天平很坦然:“我对大明还有利用价值,听说大明马上就要发兵攻打安南了,我没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不需要。”
“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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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凉如水。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上呼吸沉稳的裴文丽忽然翻身而起。
他光着脚,悄悄地走到了门缝边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眼下已是后半夜,果然,外面在院子里看着他和裴伯耆这两个房间的锦衣卫,早已经睡死过去,呼噜声打的震天响。
裴文丽轻轻推开房门,会同馆不缺钱,又是招待番使的地方,门轴自然有足够的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溜出来,顺手关好了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吵醒在院子里熟睡中的锦衣卫。
此时,月亮正升至头顶的位置,皎洁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让整座院落都沐浴在银白之中,给黑暗笼罩的此地增添了几分光明。
裴文丽的手里,消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块茶杯碎片。
这块碎片,是陈天平靴子底部的泥土从屋里裹带出来的,被裴文丽悄悄捡了起来。
隔壁就是他爹裴伯耆的房间,而裴文丽的目标,正是那里。
裴文丽同样轻手轻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此时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
裴文丽听不到呼吸声,他也没有在意,不仅仅是因为重伤之人呼吸本就微不可查,更是因为此时他的胸腔中,心脏正在如同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裴文丽悄悄地靠近了床边,对着背对侧卧着的人影,瞄准了脖颈处,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碎片。
只要把这块茶杯碎片,刺进他的脖颈,再捂住嘴,这样就算是醒了过来,恐怕也会因为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而死吧!
想到这里,裴文丽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丝快意。
至于会不会被大明发现,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对方一旦醒来,自己的身份就将彻底暴露,所有谋划都将付诸东流,这绝对是他不允许的。
跟陈天平不同,裴文丽对大明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
“嘭!”
裴文丽手中的茶杯碎片猛然刺下,然而却并没有出现皮肤破裂、血管喷涌的情况,反而是他自己的掌心被茶杯碎片划得鲜血淋漓。
听着耳边传来的硬木碰撞声,裴文丽不可置信地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里面哪有什么裴伯耆,不过是一个雕刻好的侧卧木人罢了。
“咣当!”
房门被骤然踹开,一众锦衣卫持弩挟刀站在外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
姜星火带着陈天平走了进来。
“收手吧,外面全是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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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裴文丽,但重伤的人,不是我爹裴伯耆,他是胡氏派来监视我的。”
“你爹裴伯耆呢?”
“死了。”
“你出卖的?”
“.我没那么卑劣,是胡氏杀的,我不想死,所以我投降了。”
“你们来大明的目的。”
“探察大明国内虚实。”
“这个‘裴伯耆’为什么会被海盗捅伤?”
“借刀杀人,我看到海盗里面很多占城国人,于是邀他出来喝酒,在酒里给他下了能手脚发软的药,又激怒了海盗,借此除掉这个胡氏派来监视我的人,又不用被怀疑.我的身份是经得起查的,而只要他死了,安南拽着我的线就断了,从此以后,我就能彻底在大明的阳光下生活了。”
“你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吗?”
“听你说才知道以前只知道是陈元辉的家奴,叫阮康,不知道他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你对大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门内惨叫声传来。
纪纲提着滴着血的绣春刀走了出来,对在外面看着的姜星火拱手道:“已经办干净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陈天平伸出了手。
陈天平愣了愣,并不晓得这个奇怪的礼节,但还是随之伸出了手。
握手完毕,姜星火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大明派兵护送你回安南的条件,看看吧。”
陈天平借着月光,看着纸上面堪称辱国的一个个条件,眼皮不由自主地在跳着。
“如何?”
陈天平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
“如此我才放心,若是国师不提这些条件送我回去,我反而觉得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姜星火仰头望着月光,只是淡淡地说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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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暂时跳到三个月后,南京城一处茶楼。
两人正在相对品茶看报,看的是《明报》。
“解总编,看报纸说,今日护送陈天平归国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嗯。”
解缙放下报纸,看向对面的裴文丽:“怎么,裴主编你也想回去?”
“总编说笑了,见识了大明的论战,见过了国师的无双风采,我怎么可能再甘心回安南那种文化荒漠一样的地方?”裴文丽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解缙押了口茶水,问道:“那如果国师需要你做文化输出方面的事情呢?”
裴文丽放下手里的《明报》,严肃地说道。
“能做国师门下走狗实乃裴某三生之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