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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
一九七八年八月。
正值炎夏,天热得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从加格达奇到平城的车厢里更是又热又闷。
还特别的挤,到处都是人和各种行李卷儿,连过道和厕所门外都给占满了,两侧的窗户早都打开了,但还是有一股子很明显的汗臭味儿。
幸而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火车终于缓缓进站了。
旅客朋友大家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平城站马上就要到了……”
广播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员的声音,车厢里很多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他们一个个衣着破旧,面容略带沧桑,但笑声听起来还是很年轻爽朗的。
他们是七年前下乡到黑龙江大兴安岭农场的知识青年,走得时候都才只有十五六岁,回来的时候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十分扎眼的男女青年,身上穿的也很破旧,但男青年长得很帅,女青年长得也很漂亮。
男青年叫许俊生,女青年叫林雨珍。
许俊生将剥好的几个花生仁递给林雨珍,十分高兴的说道,“珍珍,咱马上就到家了!”
林雨珍的确饿了,接过去几口吃掉了,冷淡的嗯了一声。
许俊生见她一个笑脸也没有,还以为她不舒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被对方劈手打了一下。
“我不发烧,也没病。”
许俊生脸上浮现出一个了悟的表情,“你是不是累了?进站还且得等一会儿呢,你闭上眼睛歇会儿吧。”
林雨珍稍微扭了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离窗户更近一些,以便能呼吸到外面热乎乎的新鲜空气。
她闭上眼睛,靠在了车座后背上。
许俊生悄悄的拉她,想让她斜靠在自己肩膀上,俩人在农场好了好几年了,虽然没领证,该干的事儿一样没落下,当众搂搂抱抱也不觉得害臊。
林雨珍嫌弃的推推他,“你不嫌热啊?”
许俊生笑笑,转头又和邻座的人一起侃大山。
过了半个多点,火车终于停下了,一车厢的人都急着往外走,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行李卷儿,闹闹哄哄的简直不像样儿。
许俊生是个潇洒的人,在农场置办的家当统统不要了,就一个帆布包,林雨珍的也不算太多,一个大包两个小包。
他拍了拍林雨珍的肩膀,“咱们最后下车啊。”
大家走得都可真快,仿佛是一瞬间,车厢里就走干净了,林雨珍正要拎起自己的大包,许俊生抢过去,“我来拿我来拿!”
出了火车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人大包小包的,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察觉到来自陌生人的不住打量,许俊生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奶奶的,老子土生土长的平城人,不是外地来的盲流。
在火车上没睡好也没吃好,许俊生把自己的钱和粮票都留给还在农场的同学了,火车上的伙食不好还特别贵,林雨珍不舍得买,俩人愣是吃了两天白开水就黑面馒头,那馒头吃到最后,都不新鲜了。
许俊生看到前面有一个国营饭店,正要提议进去好好吃上一顿,又想到自己身上一分钱一张粮票都没有,只能生生把话给咽下去了。
走到附近的公交站,林雨珍说道,“许俊生,把行李给我吧!”
许俊生盯着她看了两眼,有些不舍的说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林雨珍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就成!”说着上前夺过自己的行李。
恰巧有辆电车来了,林雨珍大包小包的挤上去,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许俊生站在原地冲她挥手,大声喊,“雨珍,过几天我去找你!”
平城有句老话儿“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南城,住的都是一些贫苦老百姓,林雨珍家就住在南城。
她从天桥下来,又走了一站多地,终于赶到家了。
这附近一大片都是民居,地势有点低,平时还好,一到下雨天整个院子整个胡同里都是水。
夏天倒是还好,日头大,很快就给晒干了,最烦人的是春秋和初冬。
推开吱吱作响的木门,这是一处典型的平城大杂院,掉了漆的木门内,原本一进的四合院挤得满满登登的,还搭了不少乱七八糟小房儿。
一共住了七八户人家。
她擦了擦汗走进院子,一个老太太正在水池边上洗衣服,老瞅她,林雨珍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刘奶奶您忙着呢?”
老太太揉揉眼睛,激动地说道,“哎呦,我还以为我眼花了,雨珍,真的是你啊,你可算回来了,这么些年,都长成大姑娘了!”
林雨珍下乡的时候才十五岁,打小儿她奶奶就总克扣她的饭食,她爸娶了继母之后,继母是个厉害人,在家她也不太敢吃,因此长得像个豆芽菜,又瘦又小。
大兴安岭农场地处中国的最北端,气候条件很差,生活环境也苦,但农场物产丰富,不缺吃喝,白面馒头不管够,黑面馒头和玉米饼子是管够的,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山上还有各种菌子,野菜,抓个野鸡啥的也不算太难。
靠着这样的饭食,她长高了,猛窜了一个半头的个子,还出落得更加漂亮了。
林家占了一间西厢房,紧挨着外墙还搭了一小间,此刻都上着锁,林雨珍把东西放到门口,问道,“刘奶奶,我爸去哪儿了?”
老太太甩了一下手,“早上吃了饭,我见他出了胡同往东走了,兴许去公园了吧。”
林雨珍的爸爸林韶春,一般人都叫他林二爷,他是正经的旗人子弟,正红旗,祖上出过三品大员。
她的祖父是个能人,很会倒腾老物件,一年到头挣不老少,林二爷算是老来子,从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长大后更是游手好闲,胡吃浪喝,可惜好日子没过太长,她祖父后来得了急病去世了,林二爷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轮到林二爷当家做主,其实就是坐山吃空,存下的老物件都被他给卖掉了,幸而趁着还算阔,赶紧娶了一门亲。
林雨珍她妈倒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可惜生她的时候大出血,伤了元气,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了。
家里没人操持,林二爷用钱没打算,日子一下子穷了,家里三天两头揭不开锅。
林二爷领着刚会走路的林雨珍去母亲家蹭饭,回回老太太的脸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她当了大半辈子的旗人奶奶,没想到临老了,不但不能享福,还得操心儿女的事儿。
后来没办法,林雨珍的奶奶豁着老脸四处托关系,给林二爷在纺织厂找下一份看大门的工作。
林二爷是大爷,可不是看门的大爷,好歹干了几年再也不肯干了,恰好查出来有心脏病,也就顺势办了病退,现在他一个月能白拿十九块五。
他上了几年班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她继母黄翠芬。
黄翠芬原来是纺织厂的临时工,是个寡妇,拉扯着一儿一女不容易,连个正经房子都没有,就住在窝棚里,俩人看对了眼,就凑一堆儿了。
林二爷不用上班了,因喜好交朋友,倒是兼职做起中人了,什么活儿都揽,也能混个吃喝,就继续当起了大爷。
整日逛公园遛鸟喝茶,日子过得逍遥的很。
林雨珍从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包,拎在手里二话不说去了附近的陶然亭公园。
在一群遛鸟的老年人里,林二爷算是年轻的,他才四十多岁,大半辈子没遭过罪也没操过心,面相看着就年轻,在一群大爷里挺出众的,人长得周正,穿的也挺周正。
他也看到自个的亲闺女了,不过,他倒没咋激动,提溜着鸟笼子,不紧不慢的说道,“雨珍回来了?”
那语气仿佛她闺女只是去大栅栏或者王府井逛了一圈。
林雨珍也不跟他多话,“钥匙给我!”
林二爷摸出一串钥匙递给她,“雨珍,家里有面有菜,你自己弄点吃的啊,今天有人请我吃银丝面,都是老交情了,不好推脱。”末了又添一句,“我对不住我闺女。”
他说的好听,语气却一点为人父的愧疚都没有。
林雨珍是个三岁就没了亲妈的孩子,上辈子特别在意这个,现在是完全想开了,拿起钥匙转身就走。
没有继母在旁边盯着,她打开厨房的小门儿,看到柜子里有成把的面条,就煮了满满一大碗青菜面,还从坛子里摸了两个鸡蛋荷包了。
一大碗面条吃下去,吃得出了一身汗,她把锅碗一刷,从大包里找出自己的干净衣服,拎着塑料小篮子去澡堂了。
一张澡票三分钱,以往她是不舍得的,都是自己烧水凑合洗一洗,但两间屋子都窄浅,得小心着澡盆的水别溅出来,还要提防有人偷看,得把窗户都捂严实了。
那样哪有去澡堂泡澡舒坦。
林雨珍顶着半干的头发再次回到家,把外屋的小床收拾了一下,倒头就睡了。
林家正儿八经的房子只有这么一间,一分为二隔成了两小间,里面一间是林二爷两口子住,外面除了摆了餐桌和椅子,靠墙还放了一张小床。
后来,她是被林雨珠和林宇强的声音给吵醒的。
林雨珠,别看名字取得像是她的亲妹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林雨珠原本叫孙玉红,是她继母黄翠芬和前夫的女儿,后来林二爷给改的名字。
林宇强却是黄翠芬和林二爷婚后生养的小儿子。
林雨珍下乡那年,林宇强才五岁,现在都十二岁了,个子长得挺高,也挺胖,一看就是个贪吃的孩子。
林雨珠单位发的饼干被弟弟抢了,心里正不高兴呢,撇了林雨珍一眼,什么也没说。
林宇强倒是喊了一声大姐,但第二句话问的就是,“带山核桃回来了吗?
林雨珍下乡期间,家里从来没寄过东西,倒是她往平城寄过几回东北的蘑菇和山核桃。
山核桃皮厚,但林二爷挺会弄,用一把小锤子给砸开,剥了仁再用蜂蜜给腌了,最后小火焙干。
吃起来又香又甜又脆。
林雨珍摇头,“没有。”
倒不是她不想拿,现在才八月,山核桃还没熟呢。
林宇强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相信,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饼干,趁着大姐去倒水的功夫,胖身子很灵活的蹲下,飞快地打开姐姐的行李。
林雨珍端着水杯上前拦住他,“你怎么乱翻东西?”
林宇强转了转眼珠,“你这里面肯定藏了好吃的,我就翻!”
林雨珍冷笑一声,“要是没有呢?”
林宇强噘着嘴嘟囔,“没有就没有呗!”
林雨珠在旁边乱出主意,“宇强,你要是没翻到,就得让大姐打你一耳刮子!”
林宇强偏头,不示弱的说道,“那我要是翻出来了呢?”
林雨珍瞄了一眼林雨珠,说,“这主意是你二姐给你出的,翻不出来,就扇她一大耳刮子呗。”
林宇强才不管挨打的是大姐或者二姐,高高兴兴的说,“成!”
林雨珠撇撇嘴,冲她翻了个白眼。
林雨珍拿来的三个行李包里,一个里面是洗得干净但全是补丁的被褥,一个里面是同样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另一个里面倒是有些杂物,有书有手电筒还有一盒雪花膏,但唯独没有吃的。
林宇强不甘心,赌气把东西都倒在床上了,还是连核桃的影子都没有。
上一世也是如此,她刚回家,她的好弟弟就翻了她的包,虽然没找到吃的,但翻到了她夹在书里的钱和票。
下乡知青在农场工作是有工资的,一个月五块钱,还有少量的供应票。
这点钱大多数知青都不够花的,都需要家里寄钱补贴,但林雨珍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百多块钱和一沓子全国粮票。
这钱和票都被林宇强交给了继母。
不但如此,黄翠芬还恶人先告状,跟林二爷哭诉,说继女藏私房钱了,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