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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之内不知道为什么蓦地逼仄了起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安国公说完这句话便安静了下来,看着马车外道路两旁的春景,似是在认真观景又似是在发呆。
不知多久之后,季崇言再次出声道:“我会小心的。”说罢这句话,不等安国公的回应,季崇言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五月初选秀,杨衍赶不回来,杨家能做主的便也只有在京城的杨大夫人同宫中的杨妃。没有杨衍插手,杨二小姐入宫的局势并不会太好。”
既然朝堂上那些人用一年的时间搏出这么个结果来,那么对这个极可能影响一族朝运的大事,朝堂上的大族必会想尽办法插手干预选秀的结果。
秀女初入宫得的位份、分到的宫殿,见圣的机会都有可能被干预。便是当真入了天子眼,若是一不留神着了道,病了伤了也是不能见圣的。
后宫倾轧从来不是玩笑话,原先只是因为陛下的特殊缘故,宫中那些嫔妃已然接受无子的命运而没有过多的动作,可如今却不是了。
陛下的后宫会越来越像真正的后宫。
“没有杨衍,杨大夫人、杨妃这些人又怎会是朝堂之上那些人的对手?后宫也好朝堂也罢,变化皆是转瞬之间,杨衍人不在,便是累死那些信鸽,也无法第一时间知晓京城的动向,杨二小姐入宫面临的局势不会太好。”季崇言淡淡的说道,“更何况,相貌出众放到后宫之中可不是什么好事,倒更像个树敌的靶子。”
先时他同姜四小姐对杨家作局不也是知晓杨衍的消息不会立时传到江南道才成的么?
杨衍在与不在,对杨家那些女眷而言关系极大。
虽然杨衍不会在江南道久呆,迟早要回来,可待到杨衍回来,杨二小姐早已入宫多日了,朝堂之上,被同样送入宫中的那些肩负家族重担的大族之女同样不是好相与的。
真正的后宫会吃人,杀人不见血。
“杨衍是去岁上的京,所以细细算来,他同杨二小姐已一年有余不曾见面以及亲自教导过这个女儿了。时局瞬息万变,便是杨衍自己也要随时改变计划。我若是将杨二小姐留下,由杨衍提点之后送回京城与眼下杨二小姐直接回京是截然不同的。”季崇言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开口了。
这些都是理由,不过于他而言,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不曾说过:他宁愿杨衍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也不希望他那么快注意到姜四小姐。
杨衍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姑苏、长安两地相距甚远,消息传递只能假手他人,此番待他回到姑苏,定会发现他传递消息的手段已被人获悉。以杨衍的谨慎,在未想到新的办法前定然不敢再走千里快马加急的方式传讯。
如此的话,便只余令亲信送信同飞鸽传书两种。鉴于之前飞鸽传书也有可能被截获,他想杨衍只能选择亲信亲自送信这一种方法。
这个方法虽然安全,却极为耗时,自是只能长话短说,抓紧要紧之事来传消息,比起旁的消息,姜四小姐同杨仙芝之间女孩子相争的事情便不是那么重要了,更何况,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杨仙芝先时没看到姜四小姐不也忘了这一茬?
而待到杨衍回京,杨二小姐已入宫,宫妃与外臣见面多有不便,更何况彼时杨二小姐怕是有了更迫切的宫中敌手要处理,哪还有心思管江南道的那些过去的小事?
如此一来,姜四小姐在杨衍那里极有可能被人忽略。
在杨衍那里,暂时被忽略是一件好事,他也不希望姜四小姐那么快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
季崇言同安国公一道看向道路两畔的景色出神,不再出声。
……
……
路途的偶遇只是稍作停留,午时前夕,一行人赶到了姑苏。
杨衍掀开车帘,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一行人。
为首的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周身官帽、官袍、官靴无一不缺,身后的差役也是如此全身官袍加身,如此肃重的模样看的经过的百姓神情忐忑不安,总觉得大人们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捉拿要犯了一般,是以就连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唯恐惊到了他们。
这般一看便似是来找茬的模样……杨衍蹙眉,目光落到为首的庄浩然身上。
对这位新上任的姑苏县令,他来之前自是找人查过了。上一任的姑苏县令是他的人,因罪落马之后的这一任自不可能再是他的人,而是来自朝中别的政党。
庄浩然倚仗的是光禄大夫王散。
王散与他政见多数相左,背靠的琅琊王氏更是历经数代不倒的大族,他手下的官员也多数同王散类似,祖上皆出过名臣。这一派的人自是更偏向传统大族,对他这等人很是排斥。
“大人!”随行的侍从看着这位新上任的姑苏县令这幅来势汹汹的模样,忍不住道,“这位庄大人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这是准备找咱们的茬么?”
“确实是找茬,”杨衍看着庄浩然带着人过来,人已近至跟前,便接着开口道,“只是名为欢迎。”
这一声双方离的极近,不止庄浩然听到了,连他身后的差役也听到了。差役到底不比庄浩然本人,藏不住事,闻言脸色当即变了变。
这变化的脸色也算坐实了庄浩然的举动。
今日,庄浩然特意带着人出门“迎接”这位一举一动皆会影响着整个姑苏城的“杨大人”,自不会是为了欢迎。
此时一见面便被杨衍戳破,庄浩然倒也不慌,只似笑非笑的坐在马上朝杨衍抬手施了一礼,道:“见过杨大人!听说前任姑苏县令每每见到杨大人都要特意下马施礼,有时甚至还要行跪礼……不巧的很,庄某现在腿脚有些不方便,便不下马向杨大人施重礼了,杨大人不会怪罪吧!”
还能骑马的腿脚不方便……这话听的杨衍身边的侍从暗道了一句果然,这位庄县令一开口便丢了颗钉子过来,露出了獠牙。看来此行江南道,有这位庄县令在,他们行事不会太过顺畅了。
“怎会?庄大人多虑了!”杨衍对庄浩然的钉子不软不硬的接了过去,淡淡道,“我如今告假回乡,庄大人特意出城相迎,已然极给杨某面子了。”
老狐狸当然不会轻易露出真面目,对杨衍的平静以对,庄浩然也不意外,若方才自己那颗小小的软钉子就能激的杨衍动怒,那也不会叫他老狐狸了。
不过,他倒要看看这老狐狸还能平静到几时。这般想着,庄浩然抬手,轻哂:“杨大人,请吧!”
……
即便那几辆马车从外表看着远没有不少富户特意给马车鎏金镶玉的那般阔绰,可马车上独属于杨家的标志还是让姑苏百姓一眼便认了出来。
“杨家有人回来了?这次来的是哪个?”
曾经的杨家行事低调,虽一举一动能影响姑苏上下,却极少在人前显露过什么。就似是一只蛰伏在姑苏城中的猛虎,终年闭眼打盹,刻意让人忽视了它的存在。
可这一年的杨家,或者可以说自杨大人上京之后不久,曾经的杨家一改低调行事的作风,委实“高调”的厉害。一会儿烟花大会烧了别苑,一会儿被人彻查了账目才知晓不行商的杨家如此富庶,一会儿又牵扯出什么二夫人出身的谣言,说杨大人杀人放火,一会儿又闹出杨老夫人身边的老仆走丢了,杨家下令悬赏结果死了人……哦,那裕水村的人还在杨家大宅门前嚎着呢,日日经过杨家大宅门前都能看到白惨惨的一片,实在是瘆得慌。
杨家这一年如此个出尽风头法倒是将它前头二十年蛰伏的低调扫了个干净,以至于如今姑苏百姓闲着无聊说话时还能时不时的说上一两句“杨家”的事。
先前裕水村的人在杨家大宅门前乱嚎,杨家上到主子,下到仆从就连出门都是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盯上叫住问“杨家”的事。
眼下,好些时日没见的杨家的马车居然在外面跑了,自然引来了百姓的注意,纷纷驻足围观。
“这是从城门口进来的吧!应当是从外头来的,是哪个主子回来了?”街边卖豆花的摊贩正伸长脖子好奇的看着热闹,冷不防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子,回头却见是自家收账的婆娘正瞪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豆花端过去给客人?”
摸了摸被打痛的脑袋,卖豆花的摊贩连忙从木桶里舀了豆花浇起了酱汁,只是一边舀一边还是忍不住嘀咕:“这杨家的主子……”
“还有哪个主子?”自家收账的婆娘看了他一眼,指向距离马车前不远处的一行骑马的差役道,“县衙的人领路的,还能有哪个主子?”
当然,说是领路也不恰当,中间还隔了几个路人。倒是先时那个落马县令在的时候确实总为杨家鞍前马后的,跟个跑腿的小厮似的。
不过即便不是领路,瞧着能让县衙差役出动,且这个时候从外头回姑苏的杨家人,摊贩一个激灵,顿时恍然:“是杨大人回来了吧!”
先时裕水村的人闹的时候杨家管事就说杨大人在路上了,算算日子,脚程快些是该回来了。
杨大人回来了啊!卖豆花的回过神来眼睛顿时一亮,忙不迭地将刚做好的豆花塞进自家婆娘手里就想追过去看热闹,却不妨自家婆娘手脚利索的当即又是一记爆栗子赏在了他的脑袋瓜上。
“你想什么呢?杨大人回来还看得到什么热闹?过去二十年,你几时候看到杨家的热闹了?”将豆花推回摊贩手里,让他给客人送去,妇人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这杨大人回来就是处理事情的,往后怕是看不到热闹咯!”
这杨大人一回来,哪还能让事情闹的起来?裕水村的事,说到底就是钱的事!
不过“机智”的不跟去看热闹的还是少数,多数手头没什么事的人还是连忙跟了过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到杨家大宅门前,正盘腿坐在地上聊天说话的裕水村村民在看到赶过来的差役时便知道杨大人要回来了,毕竟昨晚已经被庄县令提醒过了,是以立时收了地上的瓜子壳,起身开始哭嚎了起来。
杨家大宅门前白惨惨的一片,再加上扯开嗓子的哭嚎声,这情形……即便是特意跑来看热闹的百姓此时也生出了几分望而却步之感。
这嚎的也太难听了!听的头都要大了。
不过,这也只是普通百姓的心思而已,有人即便面对这样难听的哭嚎声反应也是平静的,譬如翻身下马的庄县令,又譬如这位从马车里下来的杨大人。
庄浩然眼见杨衍下了马车,这才朝带着人哭的“肝肠寸断”的裕水村村长一行人道:“杨大人来了。”
前一刻还哭的豪放的裕水村村长瞬间“委婉”了起来,擤了把鼻涕,胡乱擦了擦发红的眼睛,便带着人走了过来。
“杨大人,我们村李大李二……”
“我已听说此事,”杨衍看着他开口,没有想象中的以势压人,也没有刻意做出的“谦和”,反应平静的说道,“你们道李大李二是为助人,留下一双父母,八个孩童,同两个妇人需要安置。”
这般直奔主题……裕水村主事的几个汉子怔了怔,不过旋即松了口气,这样也好,互相做戏也累得慌,倒不如开口直接把话说清楚。
是以裕水村村长当即会意站了出来,道:“大人说的是,李大李二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这一走,他家里的……诶!”裕水村村长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颇有几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好,那便算算安置这几个人要多少银钱。”杨衍点了点头,顺着裕水村村长的话说了下去,而后便从身旁的侍从手上拿过一本册子翻了起来,“你们裕水村百姓世代以耕种为生,本官来之前绕了一趟江南道都护府查了查你们裕水村每年上缴的赋税,李大李二家中的情况在村中也算贫瘠,不过本官也将他们当做裕水村中寻常村民来看待,你们裕水村村民上缴的赋税换成银钱,摊到每个人,包括老人、孩童、女子头上是二两,米粮征税占总收成的三成,如此算来,每个人头上一年的收成可算作六两多一些,本官便以七两计算。李大李二膝下的孩童老者皆以七两一年来算,他们一家统共十二口人,如此便是八十四两一年。这笔钱,杨家会给!”
庄浩然眯了眯眼,看着面前的杨衍没有开口:他注意到方才开始说银钱之时,杨衍的自称不知不觉间从我变成了本官。
对于多数看热闹的寻常百姓而言,看到大人们,会下意识的认真倾听,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而杨衍不但开口说了本官二字,又一字一句,条理清晰的计算了李大李二的家中情况,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跟着一起算起了杨衍方才说的银钱数目,李大李二家中的状况在裕水村都算是穷困的,这算法,已然给了李大李二极大的益处了。
“李家两位老者只要在一日都能领到属于自己的银钱,这些孩子,女子出嫁,男子娶妻之前也能领到属于自己的这笔银钱。至于他二人留下的未亡人,在未改嫁前也能领到银钱。”杨衍说着,看向裕水村的一众人,在有反应过来之人脸色微变之时,又开口道,“这是杨家给的第一种补偿法子,若是尔等不同意,还有第二种。”
原本安静的人群不复先时的安静,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开来。
“这不行啊!你看李家那两位年纪大的,重病缠身的模样,这……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能领几年呢?就算领上十年两人加起来也统共一百四十两,那些孩子倒确实还小,还能领银钱,可这笔银钱待到他们出嫁娶妻就没了,总不见得为了每年的七两银子便不出嫁娶妻,全都呆在家里打光棍吧!还有李大李二的媳妇也跟孩子一样,要这七两银子便只能在李家继续呆着,不嫁人了。这都不是出嫁、娶妻的问题了,这分明是在逼迫他们放弃这些银钱啊!”
杨衍这话立时让不少人嚷嚷了起来“杨家欺负人”,可具体“欺负”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七两一个人,按照李家的状况,杨家出手可算是“阔绰”了。再者杨大人不给银钱的理由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去世了、出嫁了、娶妻了、改嫁了,自然可以不用再给了,你李家又能说个什么不对来?
不满意难道是想讹人家杨家不成?
唔,虽说不少人私下里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叫他们得了一个讹杨家的机会自也不会放过。可眼下事情不关自己的事,那自然要公道一些,讹人是不对的!
于寻常百姓而言,看热闹是一回事,评判公道是另一回事。再者,这位可是杨大人呢!对一个杨家管事他们没什么惧怕,可对这位姑苏百年才出一个的“连中三元”的才子,陛下面前的红人,他们总是下意识有些畏惧的。
即便这位杨大人从外表看上去远没有那位凶神恶煞的杨家管事那般吓人。
裕水村村民脸色发白的颤了颤唇,看着原本“支持”自己的一众百姓已然开始倒戈,再算算这么看来,就算李家两位年纪大的活到百岁,杨家估摸着也只出个几百两,似乎一切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不好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已经开始笑话他们讹人了。
裕水村村长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的庄浩然,庄浩然这才开口,看向杨衍:“杨大人说这是第一种补偿法,那第二种呢?”
杨衍看向他,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一千两,此事了结!后续李家如何与我杨家毫无干系!”
一席话说的围观的百姓立时激动了起来,纷纷对裕水村村民道:“快,快答应杨大人吧!”
“若照着第一种,你们估摸着也只能拿到几百两,还不如赶紧谢过杨大人。”
“就是啊!李大李二下河也还不是……诶,拿到这一千两,他两个也能瞑目了!”
议论声纷纷,庄浩然听着周围百姓的议论微微蹙眉,便在此时那厢被几个裕水村村民推了推的村长开口唤了声“大人”,眼见庄浩然朝自己望来,村长这才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道:“您……你看呢?”
虽是问他,可这语气里的意思却已很是明显了。
庄浩然沉默了一刻,目光对上一脸期盼着朝自己望来的几个村民,默了默,开口道:“你们觉得可以便可以,无须问过本官的意见!”
有了杨衍先时那一番分析对比,此时的一千两在众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惊喜,甚至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唏嘘感慨“杨大人就是杨大人,大方又爽快”云云的。
既然所有人都选择了第二种,庄浩然也没有再阻拦。
待到杨衍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千两交到李大李二父母手中之后,一众人才渐渐散去。
闹了半个月的李大李二身死之事在杨衍回到姑苏的一个时辰之内便解决了。
待到周围百姓皆散去,庄浩然这才挥退了左右,而后看向杨衍冷笑出声了:“杨大人,在你看来,两条人命就值一千两银子?”
杨衍摇头,开口说话时神情依旧平静:“若非知晓庄大人不会善罢甘休,我还有旁的事要做,不想再生事端,这一千两我都不会出。”
言外之意,在他看来,李大李二两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千两。
庄浩然闻言脸色顿变:“你……”
只是话还未说完,杨衍便再次出声了:“怎么,庄大人是觉得我第一种法子有问题不成?”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淡然而冷漠,庄浩然看的心底怒意翻涌,只是面对面前的杨衍,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开口道:“杨大人真是好算计!问题大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