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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靖中毒颇深,任仲终是随他一同返回不惑阁。
总阁已迁到了更加隐秘处,侍从婢女皆是蒙眼入内伺候,根本不知具体方位,来往的除却各堂堂主,便只有亲信影卫,周围的守卫也是严密非常。
这五年来,不惑阁内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不仅平复内乱,也向外延展了势力,也正是因为此,阁内鱼龙混杂,才让下毒之人有机可乘。
宋靖中的毒并不会见血封喉,积少成多才会发作,但一旦发作,想要祛除便会变得十分困难,若非宋靖功力深厚,怕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宋靖已将所有可能下毒之人关押,严刑拷打逼问,却仍找不出丝毫线索。他只好服用解毒汤剂压制毒性,但才服了两日,便听闻常皑带人突袭瓦砾村,意图对任仲动手。他心下不安,亲自带人前往瓦砾村,解毒之事,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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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一回总阁,便配了药浴,又日日为宋靖施针,但收效甚微,只能勉强抑制此毒不向心脉扩散。
由于此毒长时间积蓄在宋靖的经脉五脏,他身子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好在不惑阁还有莫离接手,无需他一直挂心。
宋靖就这样挨了八年,起初五年他虽不能动武,日常活动倒是无碍,闲时还能看宋谨宋勤习武,与他们讲解易容之术。可后三年来,他日渐消瘦,腿脚虚弱无力,当日为任仲打造的木制轮椅,倒也真正派上了用场。
任仲这八年来,并不着急收集魔气,而是沉下心,日日翻阅医书,却仍是找不到有效的驱毒方法,若非宋靖时时相劝,又拉着他讲些趣事,他怕是要将自己整个埋进医术之中。
那日,任仲刚为宋靖行了针,宋靖便提出想去阁中花园看看。任仲本还疑惑,不知宋靖怎会突然来了兴致,抬头却见他面上似有红光闪过。任仲抿了抿嘴,唤了侍从去叫莫离和两位少阁主,才推了宋靖往阁中花园而去。
宋靖的目光扫过园中□□,皱纹密布的面上似有笑意,突然开口,“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此毒解与不解都是我命中的定数,先生不必难过。先生于我,即便不能为师为父,都是最重要的亲人。若无先生,便无子安…”
“不必说这些…”任仲心下微酸,不再推动轮椅前进,俯下身覆了宋靖的手掌。
“若是现在不说…或许,便无机会了…”宋靖翻手回握,却根本无法抓紧任仲的手,他顿了顿,便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先生,你这三十年来,活得可还舒心?”
“还算舒心…”任仲微微一愣,原来…已有三十年之久了,若非宋靖提起,他竟从未计算过时日。
“先生又骗子安。”宋靖抬头看向任仲,眸中神采奕奕,语气神态一如少时。任仲怎会看不出此乃假神之象,只得勉强一笑,“子安怎会如此笃定?”
“外人皆以先生冷漠,我却知先生最为痴情。”宋靖偏开头,不去看任仲面上的表情,仿佛被园中花朵吸引了全部注意,“先生你…可还念着卓先生?”
“…是。”任仲犹豫了一下,仍是顺应了自己的本心。
“那便是了,先生挂念卓先生,又怎会舒心…”宋靖笑了笑,自顾自道,“若是我真离开莫离,怕是也会同先生一般…”
“子安,别说这些…”
“那说些什么呢?”宋靖沉吟一声,也不勉强任仲,只是慢慢敛了笑意,“我这一生,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残忍之事,皆是为了私欲…先生可觉得我狠心?”
“若为自保,便算不上狠心…”任仲也见过宋靖处理阁中事物,杀伐决断,毫不手软,若非狠的下心,又如何稳定阁中人心,今日的不惑阁也不会是如此景象。
“狠心也好,残忍也罢…”宋靖长叹一声,神色幽暗不明,“我自接掌不惑阁,便从未有过如此犹豫不决,却不得不狠下心肠的时候……”
“先生…我撑不住了,宋谨宋勤武功不弱,见识却少,不足以控制不惑阁…我还是…终是要留莫离一人…”
“切莫胡说了。”任仲直起腰,绕至宋靖面前,蹲下看他的眼睛,“子安,你会好起来的。”
“先生已然着人去寻莫离了罢…如今,我已不需要安慰,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的紧…也就在这几个时辰内了…”宋靖轻叹一声,面上尽是对世间的不舍与怀念,“不知先生当日离开卓先生,可有要他做什么事?可有要他好好活着?”
任仲没说话,他不懂宋靖为何有此一问。
“见先生的表情,我便知了。”宋靖不待任仲回答,微微摇了摇头,“先生你…怕是做了狠心之事而不自知。”
“这怎是狠心?不过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任仲垂眼,说得也有些不确定了。
“先生错了!”宋靖苦笑,目光炯炯,“若是卓先生对待先生如莫离待我,待我身死,先生瞧见莫离,便自会明了…”
任仲张了张嘴,却听身后脚步匆匆,正是莫离带着宋勤宋谨来了。
“先生,我想与莫离和孩子们,再说两句。”宋靖仰头阖上眼,眼角的泪闪过一丝明光,灼伤了任仲的眼。
任仲冲着莫离摇了摇头,随后快步离开,根本不敢看他们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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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靖死于两个时辰之后,在莫离怀中,就这样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宋勤宋谨伏在任仲肩上痛哭,都是一十又九,却仍哭的像个孩子。
莫离小心翼翼地抱着宋靖的尸身,仿佛宋靖仍活着一般。他没有哭,直愣愣地看向任仲,眼中一片荒芜茫然,“主子说,他累了,想埋在先生初次救他的地方。他说,他从那里获得新生,便要在那儿结束。”
任仲与莫离对视,只觉心中痛楚更胜,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两个孩子,沉声道,“我明白了。”
莫离抿着嘴拂过宋靖的发丝,终是露出了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意,“那我们即刻出发,拜托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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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带着莫离偷偷离开,将宋靖的尸身埋在通往白廉镇官道外的树林里,不惑阁中下葬的,只是宋靖的衣冠冢。宋勤宋谨留在阁内,主持丧事,只要无人发觉宋靖尸身不在棺中,便不会有人打扰宋靖安眠。
任仲看着莫离规规矩矩对着那个既无碑铭也无坟肚的坟磕头。后来,他慢慢站起身,转头看向任仲,平静地开口,“先生,若我身死,还得劳烦你走上一趟,不必立碑添土,只要是跟他一起便好。”
他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吓人,任仲虽知无用,却仍开口安慰了几句,他却说,“先生不必为我忧心,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不惑阁、宋勤宋谨皆是他挂心的,如今,还不是我可以撒手的时候…”
任仲看着莫离的表情,莫名心悸,他按住前胸,突然动摇了,他或许真的如宋靖所说,做了狠心之事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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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任仲带着宋勤再次站在了白廉镇官道旁的树林之中。
他看着宋勤同十年前的莫离一样,规规矩矩对着那个既无碑铭也无坟肚的坟磕头,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处埋葬的尸骨已成了两具。宋勤的眼圈泛红,低着头与宋靖说话,“父亲,爹爹他太累了,你莫要生气。”
父亲与爹爹么…最后,果然还是遂了宋靖的心意。
莫离是自杀的,服毒自杀。否则,以他的功力,又怎会轻易身死。
那毒物是任仲整理宋靖遗物时,在其易容所用的笔杆中发现的,无色无味,藏的极深,量不多,却足够慢慢制人于死地。
莫离偷偷将毒物取走,自行服下,没有告知任何人,直至毒物侵及其心脉,回天乏术。
任仲还记得莫离死前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虽虚弱,却仍是在笑的。自宋靖死后,他已经许久没笑过了,“先生…我熬了这许多年,终是等到这一天了…”
“我怕主子等的太久…他耐心不好,若是等不及,转了世轮了回,我又该怎么寻他?”
“我答应过主子,要护宋勤宋靖周全,不能将不惑阁大小事务都压在他们身上…”
“可我一个人,被主子留在此地,太久了…先生…我有些痛…”他面色煞白,不住呼痛,任仲死死抓住他的臂膀,却阻止不了他的抽动。
“先生,你说,他怎能如此狠心,留我一人在此处…”
“现如今…我…终是可以去陪他了…”
“先生,你定要与他说,千万别怪我…我尽了力,他千万不要避着不见我…他会见我的,对么?”
任仲的眼泪顿时便滑落了下来,“他怎会不见你,怎会怪你,他如此狠心,又怎敢怪你!”
“是么…”莫离勉强动了动,终是撒了手,慢慢阖上了眼睛。
任仲感觉到属于莫离的气息消失,周遭空落落的,除了站在门口不愿进来的宋勤宋谨,便再无生气。
他终于意识到,世间众人,或早或晚,皆逃不过一个死字,死了的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活着的,却要将死了的丢下的一并负于背上。
性命与之死者,乃是最无望得到的,与之独活者,却是最沉重的枷锁,他独自背着思念回忆,慢慢直起身子向前,却又如同被计算好的,再次被压弯了身子,一步两步,直至再也迈不开脚步,走到生命的尽头。
任仲走了神,待他反应过来,宋勤已然站起了身。他盯着平坦的地面,颤声道,“子安,你说的对,我…做了错事…”
被留下的,是最痛苦的,莫离十年便成了如此模样。而被自己抛下的卓谦之呢,时隔四十余年,他会在何处,又会是什么模样?
他竟不敢去想。
“你若是有事,我绝不苟活!”
“谦之,成婴之后,可别忘了帮我报仇雪恨…”
“先生你…怕是做了狠心之事而不自知。”
“先生错了!”
任仲闭着眼,在宋勤担忧的目光中流下泪来,谦之,我做了错事,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