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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宗易主之后,中原武林风起云涌,我跟知微毕竟是关外人,又跟傅渊渟关系匪浅,不好过多干涉这些事情,再加上北疆战事未结,寒山依旧面临危机,我们便决定回去了。”
步寒英熄了炉火,重新拿了杯子给薛泓碧倒上满盏热水,见他木讷地接过就喝,结果被烫得一激灵,总算回过神来。
薛泓碧好不容易把刚才听到的故事在脑子里捋清,此时再看步寒英,心情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假如易地而处,他自己很难做出步寒英兄妹的选择,却不能不敬佩这样的人。
“季繁霜跟前辈你一起吗?”
“是,不过我伤势未愈,就算赶回寒山也是徒增负累,便与季繁霜暂留中原休养,那段日子我们跟寻常百姓一样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平淡却美好,可是随着天气回暖,她不知怎地变得焦虑起来,我问过她很多次,她却总找借口敷衍我。”
薛泓碧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季繁霜在平康十二年经历过一次破茧期,按照三年一度来算,平康二十四年恰好轮到破茧期,日子一天天逼近,无怪乎她焦躁不安。
他问道:“季繁霜的破茧期是什么时候?”
“四月望前。”步寒英垂下眼,“在那之前,她推说有事要办,需得离开一个月,让我在原处等着。”
薛泓碧不知道季繁霜是几岁开始练武,单以十四岁来算,季繁霜已经渡过四次破茧期,境界决不低于第五重,别说是市井百姓,击杀二流高手绰绰有余,她此番离开必是为了给破茧期做准备。
“《玉茧真经》境界越高,破茧期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苛刻,以季繁霜当时的功力,寻常活物的血不过聊胜于无,她要想顺利突破瓶颈,只能用人血。当时我们为了避开江湖纷扰,选择落脚秦州,离剑南江只隔了一道山脉,附近多是小城镇,仅有些不入流的小帮派,习武之人虽有,大多功夫平平。她不能离我太近,也不好走太远,就去了那些龙蛇混杂的城镇,那里的官府向来对江湖人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些江湖人没大肆打杀无辜百姓,他们也懒得管,于是她设法挑起了纷争,上至帮派弟子,下至地痞流氓,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并不少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失踪一些人很难引起注意……凭着这种手段,她掳走了近三十名青壮,破茧期要用的精血必需取自活人,她就把人分散关在城外野山洞里。”
“这不就跟圈养牲畜一样吗?”
薛泓碧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些混迹市井的家伙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穷凶极恶的坏人,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像牲畜一样被一个个抓出去宰杀放血,实在骇人听闻。
他问道:“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的?”
“破茧期到来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老枯竭,每过一日如度三年,脏器感官、四肢百骸都会受到影响,逐渐力有不逮。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人不知怎地挣脱束缚,从洞窟里逃了出来,跑回城里向官府击鼓报案,说城外山洞里有个吸血妖妇,抓了许多人养着做食物,差役们拿起火把刀棍连夜赶了过去。”杯中热水逐渐变凉,步寒英望着水中倒影,神情难辨喜悲,“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逃出重围,却也暴露了自己,官府立刻在秦州境内广贴通缉画像,和尚道士和江湖人都闻讯而来……很快,我在茶楼品茶听书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又看到了画像上的老妪。”
“你认出来了?”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正所谓破茧成蝶,她的模样跟平日里相去甚远,我没认出她,只是想到了当年鲛珠岛一事,决定去看个究竟……等我抵达当地,看见差役们从洞窟带出的尸体,确认此事为姑射弟子所为,而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姑射传人。”
他当年救下了一条漏网之鱼,如今这条鱼成了洪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滥杀无辜。
普通百姓当她是鬼魅精怪,江湖人以为是哪方魔头杀人练功,如今事迹败露自当逃之夭夭,便封锁大小要道,向四面八方搜捕过去,唯有步寒英知道她必定走不远,十有八九还藏在这座城里。
他乔装成游方道士,将藏锋剑藏在空心竹竿里,手持算命幡走街串巷,终于在四月十九的夜晚,于冷僻街角看见一个老乞婆背对自己,佝偻着向一对父女讨钱,那心善的男人未及而立,见老乞婆端得可怜,打开荷包把铜钱都拿了出来,牵着的孩童不过垂髫,却把手里的糖糕分了一半出去,
因着吸血妖妇的传言愈演愈烈,百姓们到了晚上很少出门,这对父女是初来乍到不知厉害,哪怕走在这偏僻无人的街道上,也不觉得一个老乞婆有何威胁。
就在老乞婆即将伸手接过铜钱的时候,步寒英的手落在了她肩上,对面露讶色的男人笑道:“福生无量天尊,两位居士心地善良应有好报,眼下夜深风大,还请尽早归家吧。”
男人怔了下,见他不是空口白话来骗钱的,道了谢就准备带女儿离开,却没想到老乞婆突然出手,一把抓向那小女孩。
步寒英本就防着她,当即挥下算命幡挡在女孩面前,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晃,那老乞婆猛然折腰,反手锁住男人的咽喉,同时一脚踢出飞石,穿透幡布打在小女孩身上,鲜血立刻飞溅出来。
趁着步寒英救治女孩的机会,老乞婆抓住男人,脚下一蹬便如离弦之箭掠了出去。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她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动手……想办法脱身,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吧?”
“因为子时快到了。”步寒英笑容苦涩,“那是破茧期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等待下去了。我一路追着她出城,终于把人从她手里抢下来,我伤势未愈,她也不在全盛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眼看着亥时要到了,她实在没了办法,求我放手。”
薛泓碧愣住了:“她自己向你袒露了身份?”
“她问我……是否还记得平康十二年那座小岛……这些年来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凡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步寒英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颤,“我决定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她,可是……”
剑锋直指心口,老妪望着面前人冷若冰霜的脸庞,背后避无可避,终于不再做徒劳抵抗,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寒英,我不嫌你瞎,你却要嫌我老吗?”
这声音沙哑苍老,与季繁霜清悦动听的嗓音截然不同,可步寒英认不出她的容颜声色,却认得出她的语气和眼神。
当年被他救出火场又反目成仇的姑射弟子,三年来海誓山盟的深情女子,如今杀人如麻的老乞婆……她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一瞬间,步寒英仅剩的天地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我将那些皱纹一点点抚平,从眉眼间看出越来越多的相似……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她就站在我面前。”步寒英喃喃道,“她告诉我真相,求我放她这一次,只要她渡过了破茧期就能变回本来面目,我们会在一起,她会好好跟我过日子,我说什么她都答应。”
薛泓碧心里一跳,迟疑着道:“如果你让她改邪归正……”
步寒英沉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时光仿佛流转回溯,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容颜枯朽的季繁霜站在自己面前,两人中间是那遭了无妄之灾昏死过去的男人,相隔不到五步的距离,像是隔开了天涯海角。
步寒英没有资格替死者和他们的亲朋原谅杀人凶手,可这个凶手是他未过门的妻,是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她会牵着自己越陌度阡,替自己细数星河流转。
几天前他还偷摸给她做玉簪,如今她站在这里,一字一顿地道:“人为了温饱,会猎杀飞禽走兽夺其皮肉,我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只是把那些畜牲换成人罢了,佛言天下众生皆平等,我杀人与人杀猪狗何异?”
顿了下,她放缓了语气,哀求道:“寒英,你放我这次,我发誓以后只杀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绝不殃及无辜。”
季繁霜害过很多人,却未曾害过步寒英,哪怕是在平康十二年的海船上,她本可以藏在舱室里,依旧为了救他推门而出。
步寒英能听得出,她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那不是很好吗?”薛泓碧听得心都提了起来,他毕竟十四岁,未曾视人命如草芥,也做不到将好人和坏人一视同仁,假如季繁霜真能信守承诺只杀恶人,这件事岂不是能够美满收场?
“在她履约之前,得先杀了那个无辜的好人。”步寒英摇了摇头,“何况,你不了解《玉茧真经》,当年离开鲛珠岛后,我打听了许多有关姑射门的事情,《玉茧真经》的境界越高,修炼者体内血毒积弊越深,犹如一株魔昙,吸取生命供养美丽,害人终害己,等季繁霜到了第八重境界,血毒就会开始反噬,她会每日遭受针刺经脉之苦,那种痛能让人生不如死,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血,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嗜血为生的怪物。”
自古以来,姑射门只有两位宗师问鼎巅峰,她们是鲜血浸润出的绝世美人,出尘仙姿下藏着的是白骨累累,最终一个被武林名宿围攻杀死,一个沦为疯癫自戕而亡。
薛泓碧顿时感到了毛骨悚然,先前以为《截天功》阴册已经足够阴狠歹毒,却没想到山外有山,《玉茧真经》才是真正的至毒至邪。
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步寒英抿了下嘴角,道:“与阴册不同,《玉茧真经》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要废去内功不再修炼,季繁霜就能变回常人不受破茧之苦,有知微的医术替她调养,可以救治废功后的内损,寿命如常并非难事,唯有容颜会比常人衰老更快。”
这看似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季繁霜不能接受。
既已成龙再不成虫,她虽然饱受破茧之苦,也知道《玉茧真经》的弊病何等厉害,可是姑射一门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走回头路的人。
季繁霜很清楚步寒英是怎样一个人,她做的孽,他哪怕用尽余生也会替她积福偿还,即便她变得又老又丑,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陪她白头。
然而,季繁霜可以做他死生不渝的妻,却不甘做平庸无能的丑妇。
季繁霜恨极了傅渊渟,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他当日在毒龙潭的心情。
她要倾国倾城的姿容,她要傲视群雄的武功,她要生杀予夺的手段,她要长春不老的未来……可是这些,注定了她不仅做不了好人,还要做满手血腥的恶人。
如她和傅渊渟这样的人,纵使有幸遇到了一生所爱,也不会为他们改变自己的欲求,结局最好莫过相忘于江湖。
于是,季繁霜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泪流满面。
笑过之后,她对步寒英道:“我不嫁你了。”
话音未落,季繁霜竟如飞蛾扑火般撞向藏锋剑,步寒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仅此瞬间失手,她便抓住了那昏死的男人,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消失在苍莽山林中。
步寒英最终只找到了一具被放干鲜血的尸体,季繁霜没留下只言片语,仿佛真的化身妖鬼,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将男人的尸体送回去,看着失声痛哭的女孩,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吐出一口心头血,藏锋剑“当啷”坠地。
“……这件事过后,我心境破裂,先前旧伤也一并发作,真气在体内乱窜将崩,濒临走火入魔,幸好知微及时赶了过来。”步寒英苦笑一声,“我比她先出生,习武多年只为担起守护部族的责任,结果是她担起族长之责,让我留在中原晚晴谷闭关,幸好北疆大战在平康二十六年结束,武宗收复了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为国界,知微趁机与呼伐草原交好结盟,助大靖防守西北,寒山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只可惜……”
可惜武宗驾崩于回朝途中,否则寒山恐怕已经重回大靖舆图,而不像现在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薛泓碧心里五味杂陈,道:“前辈在晚晴谷闭关了多久,又怎么会加入飞星盟?”
“我在晚晴谷闭关五载,直到永安四年,知微前来找我。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大靖在武宗驾崩后转向守成,可是萧太后心计有余魄力不足,无法震慑四海八方,永安帝更是怯懦无能,长此以往,大靖势必被内忧外患夹击,等到国祚不稳,寒山便失后盾,恐将重蹈覆辙。”步寒英轻声道,“宋相派弟子薛明棠亲自出关前往寒山,欲说服知微加入飞星盟,替大靖攘外,等到时机成熟,武宗未就之愿可成也……她认为此道可行,前来问我,可我不看好。”
薛泓碧怔住了,他没想到步寒英身为飞星盟的坤宫,原来根本不赞同这条路。
“萧太后重用外戚是弄权,宋相私立组织干涉朝野难道就合乎律法?一旦消息走漏,双方处境优劣端看手段高低,寒山经不起这场豪赌。”步寒英叹了口气,“不过,知微的顾虑也有道理,寒山可独不可孤,夹在两国之间,早晚要受战祸倾轧,我们没有自立为王的本事,就得做那择木而栖的良禽……先辈仇深似海,寒山与乌勒不可和解,大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但萧太后没有容人之量,若让萧氏掌权,少说三代之内,寒山不仅没有出头之日,恐将被推上刀锋之尖,轻易便死无葬身之地。”
薛泓碧听得一愣一愣,他本以为步寒英是个至纯之人,没想到对方说起谋术的弯弯绕绕竟也如此条理明晰,转念一想,若真是不懂变通的直人,哪能镇守天门十二年?
他恍然大悟,道:“作为族长的白前辈不能加入飞星盟,身在中原的你却可以?这样一来,飞星盟能够同时得到寒山和第一剑客的助力,寒山却能规避许多风险,就算哪天事败,只要白前辈能做到大义灭亲,萧氏就无法牵扯寒山太多。”
说着说着,薛泓碧的声音不知不觉沉重下来,他这才明白步寒英在加入飞星盟之日,其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为家国搏一个未来。
奈何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永安七年,雁北关事变,飞星盟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上至丞相宋元昭,下至底层部署,涉事人都成了逆贼,听雨阁趁势而起,沐浴腥风血雨站在朝野之间。
步寒英知道飞星盟败局已定,他虽能逃回寒山暂避风头,却不能为了苟且偷生就把祸患带回家乡。
听雨阁抓不到真凭实据,就让中蛊发狂的傅渊渟来试探他,步寒英对这些算计一清二楚,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他提剑而往,偏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拽了回来。
当步寒英从昏迷中苏醒,匆匆赶到约战地点,却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傅渊渟双手染血,跪在奄奄一息的白知微身边,想要将她抱起都不敢。
昨天还好好的人,如今就像水上浮沫般脆弱,仿佛轻轻戳一下就会碎裂开来。
如果不是玉无瑕带着殷无济赶到,恐怕白知微当天就死了。
步寒英赶走了傅渊渟,求殷无济一定要治好白知微,可她的伤势太重了,赴战之前还服用过强提功力的秘药,药力反噬导致经脉俱毁,唯一能救她的药方缺少凤血藤这味主药,倘若三天之内找不到,神仙也难救。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季繁霜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她拿出准备好的凤血藤,用知微的命换我一个交易。”
薛泓碧悚然一惊:“什么交易?”
“她知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知道玉无瑕是离宫白梨的副手,也知道寒山与宋相这些年来交往不浅,那些证据都在她的手里,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救不了飞星盟所有人,却能救自己的亲人和族人……只要我认下晚晴谷一战,告知天下我败给了傅渊渟,不得不返回寒山,从此无故不入中原。”步寒英缓缓道,“作为担保,知微不能跟我一起回去,玉无瑕得留在她身边照顾,交易期限……是在季繁霜不在人世之后。”
天衣无缝的碎星局,在这一步破开了一个缺口,逃出几尾漏网之鱼。
“作为代价,季繁霜告诉我一个重要情报,飞星盟的叛徒并非傅渊渟,而是另外两个人,她不知具体身份,其中一个被萧氏庇护去向不明,剩下一个已经死了,却留下一份九宫名单送到了掷金楼总舵,应是在楼主手里,不日就要由他亲自送上京城。”步寒英抬眼看向薛泓碧,“得知消息后,你爹连夜伪造了一份名单,你娘率领离宫心腹连夜赶到掷金楼,屠戮满门,毁迹灭口,销毁真正的名单,携另一份亡命千里直至落花山,死前撕毁名单,听雨阁便认为名单是真,拼凑完整后按名抓人,没成想殃及太广,假名单上的人在江湖势力不小,不肯平白受无妄之灾,那段时间闹得十分厉害,狠狠挫了听雨阁的锐气,否则以萧氏的野心,如今这江湖上哪有十大门派立足之地?”
难怪步寒英十二年不入中原,难怪白梨跟薛海夫妻俩自曝身份,难怪玉无瑕跟白知微避世水云泽,难怪……傅渊渟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季繁霜。
薛泓碧呆坐当场,半晌都没开口,直到冷风吹开房门,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下,没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
步寒英起身走出小屋,望见风雪又起,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积雪落满肩头,仿佛一尊亘古长存的石像。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风雪中挥剑。
风更狂,雪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