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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正,夜风清。
短短两天,江平潮好像老了十岁,胡子拉碴,嘴上还起了个燎泡。
自打那日定下了三日之约,他们这一行人就没有片刻好过,弱水宫找上官府下了戒严令,不仅是防止凶手出逃,也让这些白道弟子不得脱身,只能在城里全力展开搜寻,排查一切可疑人员,可梅县是物流繁茂之地,别说本地百姓众多,来往商旅也多不胜数,想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天下来,众人都叫苦不迭,尤以那些临渊门弟子怨气最重,原本他们的人数就最少,死的人也不是同门师姐弟,却连累少主被拘在羡鱼山庄为质,哪肯愿意被江平潮和穆清指使做事?若非方咏雩把刘一手留在这里,恐怕凶嫌下落还没找到,这些年轻气盛的弟子先闹翻了天。
此时,江平潮熬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身心俱疲,刘一手强行把他按在客栈里,亲自带人出去夜巡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压根儿不敢惹祸上身,哪怕骄阳当空也不见多少人走在街道上,入夜后更是满目凄清,浑然不见前几日的繁华景象。
“只剩下一天了。”
穆清同样累得够呛,偏偏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她拿了一壶烈酒坐在江平潮对面,道:“倘若明天还找不到人,恐怕弱水宫就要按捺不住了,也不知道方少主那边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江平潮捏了捏眉心,道:“怕只怕我们找到了人,却不是凶手。”
若那昭衍真是凶手,此案就是一桩江湖仇杀,归根结底也不过涉及弱水宫旧怨,与其他人毫无干系,自当事了拂衣去。然而,若昭衍不是凶手,此事十有八九是弱水宫内鬼所为,背后牵涉必然不小,他们这些外人知道得越多,越不容易全身而退。
穆清想到叶惜惜和江鱼之死,眼里不禁流泻出悲意,旋即被她小心收敛起来,低声道:“若非方少主发现了指印端倪,我们现在还不知变得怎般情形,那杀人凶手阴毒狠辣,就怕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说起来,这件事也有古怪。”江平潮皱起眉,“依咏雩所言,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是一女子,若说是那昭衍的同伙,其目的就该是骆冰雁,与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徒增枝节?如果不是他的同伙,凶手这般行径是要离间我们两派关系,矛头应该直指武林大会,为什么要挑在弱水宫的地盘上动手?”
穆清摇头,自打来了梅县,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她到现在还如堕云雾里,四周俱是乱麻缠绕,根本找不到头绪。
正当两人议论的时候,客栈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拍打,伴随着急促的呼喊声:“少帮主,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江平潮抬手一道掌风劈开了门闩,只见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先成了滚地葫芦。
认出此人是海天帮的弟子,江平潮脸色微沉,喝道:“着急忙慌像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少年赶紧站了起来,顾不得抹掉脑门上的血迹,连声道:“出大事了!那、那个凶手在羡鱼山庄现身,还……还割走了弱水宫主的脑袋!”
他又慌又怕,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江平潮与穆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双双色变。
“你说什么?”江平潮拍案而起,“从头讲!”
不怪这少年惊慌失措,这件事委实令人感到惊恐万分——
一个时辰前,方咏雩向沈落月提出探看骆冰雁尸身,他能从叶惜惜手上指印推测出凶手另有其人,又准确判断了五名守卫的死亡异常,如今两个仆妇死无对证,他要从骆冰雁身上寻找新线索是在情理之中,起初谁也没察觉不对。
因着先前地牢一事,沈落月乐于还他个人情,于是爽快同意,可好巧不巧,她那时忙着处理要务,不能亲自带方咏雩进冰窖,方咏雩便向她要求了两个侍女陪同,毕竟骆冰雁是个女人,他上手验看多有不便。
这要求合情合理,沈落月让他随意挑选了两人,守卫见到令牌立刻放行入内,没想到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三人入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突然传来方咏雩的短促惊呼,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门口守卫察觉不对,持刀进去查看,被一个迎面飞来的侍女砸得仰倒在地,剩下那名侍女踩过他们冲出冰窖,借着外面灯火通明,这才看清那“侍女”实为男子假扮,正是弱水宫满城搜捕的昭衍,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昭衍轻功高绝,出了冰窖之后不等守卫围拢,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沈落月与霍长老先后闻讯赶到,发现骆冰雁的尸身已没了首级,方咏雩口角溢血伏在地上,说是看走了眼,没想到那昭衍竟然猖狂到男扮女装混进羡鱼山庄,还割走了骆冰雁的脑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弱水宫兵分两路,霍长老派人封锁了羡鱼山庄,沈落月带人沿着大路小道紧急搜查,刘一手等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立刻派人前来报信。
“这——”
江平潮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也没想到昭衍如此胆大包天,他意识到今晚恐怕是抓住此人的最后机会,当即也不废话,大声道:“我们也去!”
一旁的穆清此时回过神来,秀眉却是蹙起,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倘若昭衍真是杀害骆冰雁的凶手,缘何现在才去割其首级,难道就为了耀武扬威吗?
然而,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人多想,穆清亦集结了留守客栈的望舒门弟子,随江平潮一同出去追捕,可那昭衍轻功高强,此时又夜色黑沉,各路人马倾巢而出,又该去哪里拦截他?
江平潮略一思索,道:“以他的本事,要躲起来避过风头并不难,偏要选择铤而走险,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容不得他继续留在梅县……去城门!”
跟他一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梅县两道城门处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马蹄声不断从远处逼近,城楼上的将官许久没见过这等阵仗,急忙派遣小兵下去打探消息,不多时那小兵就跑了回来,说是杀害弱水宫主的凶手行踪显露,恐将趁夜出城。
将官一听,暗骂一声“背时”,早知道今晚会出这等大事,他就不该跟黄脸婆赌气来守城楼!
弱水宫盘踞梅县多年,县衙从来不敢与其争锋夺利,将官生怕引火烧身,连忙让那小兵去传令严守城门,没想到小兵纹丝不动,令将官大为光火,怒道:“杵在这里做——”
将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兵缓缓抬起头来,恰好狂风吹得火光大作,把他隐藏在阴影下的半边身体也照亮了,只见那左手盾牌下赫然悬了一颗死人头!
“啊!”将官吓得亡魂大冒,一声惊呼刚出口,肠肥大肚已经被昭衍踹了一脚,皮球般滚了出去,撞开了好几名持枪赶来的士兵,城楼上一片兵荒马乱。
趁此机会,昭衍将那盾牌反手抛出,震开背后扑来的一名士兵,无须绳索拉拽,径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堵在城门后的江湖人士这才察觉上头不对,奈何将官被踢了个七荤八素,没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开城门,反倒将这些人尽数拦在了城里!
眼看昭衍就要逃出生天,江平潮倚仗轻功上了城楼,抢过一把长枪抛掷过去,人也同时蹬地跃出,脚尖在长枪上重重一踏,于半空中借力又起,眨眼间欺近昭衍身侧,双手如同两把大蒲扇,一左一右拍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没想到江平潮来得这般快,此刻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索性抡起左臂将那颗死人头砸向江平潮面门,后者不料一颗狰狞头颅迎面而来,下意识收手格挡,昭衍立刻抓住机会缠住他右臂往自己这边猛拽,双脚如藤蔓般缠住江平潮,腰部骤然发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把江平潮狠狠摔向地面去!
江平潮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竟是不顾身体坠落,反手抱住昭衍一起往下砸去,却不料昭衍突兀地松了手,抬脚在江平潮腹部用力一踹,借着反弹力道将两人分开,江平潮一时失了平衡,脑袋朝下砸向大地,只来得及出掌支撑,手腕断折总要好过颅骨粉碎。
昭衍先他一步稳稳落地,见状翻了个白眼,脚下踢飞一块石头砸在江平潮身上,顿时把他撞了个趔趄,身躯顺势翻转,着地后平滑两丈,后背衣衫破碎,背脊上皮开肉绽,好在是没伤到筋骨。
救了江平潮,昭衍的行动不可避免地慢了两拍,随后追来的九道人影已然赶到,为首赫然是沈落月和穆清,后者先扶起了江平潮,发现他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眼中惊疑更重。
见到昭衍手里那颗人头,沈落月双目赤红,拔剑直刺过去,其他人亦是合身攻上,昭衍顷刻被十大高手夹攻,眼见刀剑围杀而来,他当即俯身下腰,十把刀剑交错压在他背上,力道重逾千钧,势要将昭衍压趴下去。
昭衍半点不慌,就地一个翻滚,手臂抱住一人双腿往前猛推,那人来不及稳住下盘,身体已经栽向刀剑网中,眼看就要被同伴乱刀砍死,昭衍又抓着他的脚踝旋身一转,把他当流星锤抡了出去,砸开左右两人,顺势冲出了包围!
“休走!”
沈落月惊怒交加,一个箭步追上前去,抬手一剑劈向昭衍肩背,后者听得风声骤起,双脚一错侧过身体,竟是不进反退,重重撞进沈落月怀中,劲力透骨而入,砸得她胸中气血翻涌,手臂也被钳住,只觉得腕部一疼,长剑已落在昭衍手中。
“沈护法,多谢了!”
夺得兵刃在手,昭衍心情大好,曲肘在沈落月膻中穴一顶,将她逼得连退五步,同时反手一剑挡住穆清的袭击,旋即剑刃翻转压在穆清的剑上,顺势往上削去,若不是她及时松手,这一下恐怕要被削掉手指头。
“退开!”江平潮在旁看得分明,昭衍武功虽然在自己之上,却还远远不到碾压十大高手的地步,眼下稳占上风是其对战机把握精准,吃准他们十人配合不当,借力打力使得他们束手束脚。
断喝一声,江平潮拔刀出鞘,刀背九环迎风只响一声,看似笨拙如山实则迅若雷霆,只一息便逼近昭衍身侧,刀锋自下而上逆斩出去,果不其然被昭衍横剑挡住,他抓住机会挥出一拳,昭衍只来得及将头一偏,拳风擦过他的脸,竟带起耳鼓痛鸣,手上劲力一泄,九环刀压着剑刃劈在他身上,鲜血四溅!
好在昭衍应变极快,刀锋入肉不到半寸就被长剑震开,他的身躯顺势后仰,从江平潮刀下滑了出去,脚下尚未站稳,其他人又逼杀过来,势要将他留在这里!
耳边听得喧哗风声,昭衍知道城门即将打开,等里面那些人追上来,自己当真是插翅难飞了。
一念及此,昭衍凭借过人轻功平地掠起,单脚在某人肩头上踏过,身如投林飞燕直扑沈落月,后者此刻手无寸铁,眼见剑锋逼来,竟是主动往前踏出一步,只听一声闷哼,长剑刺穿沈落月左肩,她疼得脸色煞白,左手抓住剑刃欺身而近,右手并指向前疾点,昭衍被她点中神阙穴,只觉得一股阴寒内力在经脉间炸开,痛得人几欲晕厥,他死死咬住牙关,一脚将沈落月踢开,转身挡住江平潮与穆清刀剑合攻,却不料背后传来破空之声,细如蚊蝇振翅,密如漫天席雨,他下意识地将二人挥开,调转剑锋如轮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可惜长剑终究不如藏锋伞面密不透风,任昭衍扫落了大半暗器,仍有两道打在了他身上!
沈落月打出的这一把暗器原来是上百颗梅花钉!
每颗梅花钉不到米粒大小,五片小巧花瓣下都是一颗淬毒钉,打入人体后花瓣深扎血肉,纵使内力高强也难在一瞬将其逼出体内,昭衍只觉得眼前一黑,腹部和肩膀同时传来刺骨剧痛,他用力一咬舌尖,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看沈落月时,眼中已经多了三分冷戾。
沈落月被他这一眼看得如堕冰窟,只觉得肋骨下那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叫嚷道:“他认出来了!一定要杀了他!”
江平潮跟穆清来不及阻止,便见沈落月又打出了一把梅花钉,原本想围上去的人忙不迭散开,眼看昭衍一身血肉就要被打成马蜂窝,却见他竟然放弃了抵抗,大声喊道:“阿姊,救我——”
这一声恍若惊雷,蕴藏其中的雄浑内力随之炸开,离他近些的人都觉得脑海嗡鸣,拳脚刀剑俱是慢了半拍。
一条鬼魅黑影从旁边树林里乍然飞出,原是一道细长黑索,于生死关头缠住昭衍腰身,猛然将他往旁边拽去,堪堪从梅花钉下逃过一劫。
直到昭衍被黑索拖进了树林,众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了进去,却见草木林立遮眼,哪有昭衍的身影?
莫说是他们,连昭衍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
黑索的主人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背着个大活人在林中腾挪飞跃,少说转了上百个弯弯绕绕,等到出了林子,昭衍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任由这人将自己一路背走,不知跑了多远,来到一座荒郊破庙前。
那人一脚踢开庙门,抖擞黑索将昭衍丢到地上,吹燃火折子点了半截蜡炬,取出一把小刀在上面烤了烤,便来扒他衣服,对着小腹和肩膀两处伤口下刀。
梅花钉入肉极深,经过一番折腾几乎要附在骨头上,昭衍紧咬牙关任其施为,好在这人下手极稳,又对这暗器十分熟悉,刀尖巧妙地绕开筋骨,将两颗梅花钉都挑了出来。
昭衍看着那两颗带血的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那背对自己的黑衣人道:“多谢了,阿姊。”
黑衣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语调轻柔又妩媚,嗔道:“没大没小,谁是你阿姊?”
昭衍故作正经地道:“湄姐跟我耳提面命过,对漂亮女人一定要夸她青春不老,否则容易吃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