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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微风冷,阴云垂。
这场一波三折的武林大会,终于结束了。
诸多变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不仅是白道众人满心复杂难言,萧正风亦觉棘手,深知这回与方怀远结下了大梁子,以后怕是麻烦不小,有心找补一二,奈何江夫人闻讯病倒,方怀远已闭门谢客,三大掌门体恤他丧子之痛,联手暂代武林盟大小事务,其中海天帮帮主江天养最为长袖善舞,亲子江平潮又杀入了大会决战,已是心照不宣的盟主继承人,由他代方怀远出面打发各路人马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了。
事已至此,萧正风只得告辞,周绛云亦率领门人同日离去,此番黑道大出风头,周绛云面上却无半分喜色,浑身杀意外泄如洪水将倾,若非萧正风在侧,又有众多白道人士齐聚于此,恐怕他就要当场宣泄癫狂,血洗栖凰山了。
因此,探子虽报信说周绛云一行人已出了栖凰山地界,代掌护山大权的谢安歌仍未敢懈怠分毫,她以栖凰山为中心,在方圆五十里内增设了许多暗桩岗哨,彼此之间一旦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个把时辰就能将消息传达上山,王成骄更是将带来的丐帮弟子全部打散,为武林盟增加了大量人手,又把负责守山和巡逻的队伍重新编排,俨然一派备战之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武林盟经历了如此变故,又涉及到了盟主家事,其他前来参加大会的门派便也不好多留,杜允之等浑水摸鱼之辈更是寻了个说法速速离开,短短不过两三日,先前喧闹拥挤的栖凰山变得冷清下来,可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已化作阴云笼罩在了此间众人心头。
昭衍走出房门的时候,恰好被一股冷风灌进了脖子里,冻得他一激灵。
天上下着小雨,前两日还有些燥热的暑气被这场雨消解了许多,在葱茏郁郁的山头上竟有些微凉之意,昭衍将天罗伞撑开挡在头顶,拎着一坛酒步履轻缓地走进了雨幕。
等他到达清心居所在那片竹林的时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
方咏雩生为武林盟主之子,死也不离栖凰山,于是殒命于周绛云掌下,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悲怒有之,惋惜有之,暗中议论更有之,而方怀远为了断绝周绛云的痴心妄想,当晚就主持火化了方咏雩的尸身,如玉郎君化为一抔灰土,任谁也觉嘘唏不已。
最终,方咏雩的骨灰与他生前旧物被收拢一处,葬在了这片竹林里。
雨势越来越大,根根青竹被风雨打得东摇西摆,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江平潮披着一件单衣,手持短刀半跪在地,正对着新立的墓碑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
江烟萝一身素衣白裙,满头乌丝只是草草挽起,她持伞站在江平潮身后,面容苍白,神色憔悴。
鉴慧正盘坐于地,拈动念珠轻诵经文,王鼎蹲在墓旁砌砖压土,李鸣珂则将篮子里的供品一盘盘摆出来,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转头见是昭衍,又把目光移了回去。
经咒袅袅,风雨如泣,唯独不闻言语声,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没有任何言辞能承载这生死之重。
他们之中,除了穆清和江家兄妹,其他三人与方咏雩不过交情泛泛,自然谈不上什么哀戚悲痛,可他们也为此拼力一搏,到头来却是功败垂成一场空,眼睁睁看着方咏雩死在面前,饶是明知人事已尽,仍不免挫败伤感。
站得越高的天之骄子,跌落时就会摔得越加惨痛,而越是痛得刻骨铭心,以后才能在这崎岖江湖路上走得越远。
江平潮无比认真地将“方咏雩”三个字依次刻在了石碑上,一笔一画皆端正清晰,他这才吐出一口气,手撑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脸色白了白,神情虽无变化,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
摆手拒绝了江烟萝的搀扶,江平潮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昭衍手里拎着的酒坛上,扯了下嘴角笑道:“咏雩他不爱喝酒,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昭衍只觉得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给人送行哪能不喝酒呢?”摇了摇头,昭衍拍开泥封将酒水浇在坟前,只倒了一半,剩下半坛被他自个儿灌了一大口,这才转手递给江平潮。
养伤的人本不该喝酒,可江平潮也好,王鼎也罢,两人喝起这烈酒来却比喝药更痛快,就连穆清和李鸣珂也仰头喝了一口,唯有鉴慧与江烟萝滴酒不沾,一个谨守戒律,一个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
李鸣珂最后一个喝完了酒,将酒坛子反手一抛,听得那清脆的碎响声,连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郁气终于散了些许,他们一起焚化了纸钱,看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灰被斜风扬起,最终又湮灭在雨幕中。
七个人在新坟前默然伫立了半晌,李鸣珂最先开口道:“家父派人捎来口信,我便在此与诸位道别了。”
王鼎愣了下,心头涌现失落,讷讷道:“不再多留些时日吗?”
李鸣珂也不隐瞒他们,直言道:“西北之交有地龙翻身,家父已派人前往救灾,令我即刻赶去主持大局。”
众人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武林大会上,后来又出了方咏雩这档事,竟不知外头发生了这般灾祸,穆清忙问道:“情况如何了?”
李鸣珂摇了摇头,沉声道:“地崩发生在云岭山,如今那里道路截断,河水已倒灌成灾,除非身临其境,否则难以探明情况。”
江平潮皱起眉:“发生了如此灾情,当地官府难道没有安排赈灾?”
李鸣珂神色一黯,鉴慧念了句“阿弥陀佛”,为他解惑道:“江少主有所不知,云岭一带山势陡峭、地广人稀,贫僧前些年游方行至,只见到几处村落并一座小城,多为老弱妇孺,青壮不足千人,官吏懒散庸碌不理民生百事,算是个‘三不管’之地。”
自永安元年起,随着萧氏为首的外戚勋贵结党揽权,这些世家大族又有数不清的泥水关系,凭借“隐田”、“隐户”等手段大肆垄断田产,逼得百姓流亡之事屡见不鲜,那些没了田地家产的人们为了生计或降籍自卖,或四处流窜,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只能任由当地乡绅串通恶吏任意剥削,造成了许多惨祸。
于是,有一部分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再度流亡,逃到那些荒芜偏僻的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甚至连户籍也不能被记录上册,虽说从生到死都不明不白,总也好过被人欺压蹂躏。
云岭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而这偌大的靖朝天下绝不仅有一座云岭山。
长期以往,国将不国。
昭衍此刻想到更多,云岭山虽处西北之交的偏僻区域,但是此地与剑南江上游干流相距不远,一旦云岭山发生地崩,河道也有阻塞风险,届时洪水决堤必然殃及更广,当地官吏再怎么尸位素餐也不敢轻忽如此大事,李鸣珂既然只知地龙翻身而不闻水患,说明河道一带已经被官府派兵抢险守住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连云岭山的灾民一并解救,反而坐视消息外流?
镇远镖局虽然素有仁义之名,可事涉天灾,无人能够担保安危,李大当家为何要求自己的女儿亲自率人前往?
王鼎心里没他这么多弯弯绕,听完这一番话后权衡了片刻,断然道:“李大小姐,我随你同去!”
李鸣珂一怔,只听王鼎道:“我丐帮自创立以来,严守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众弟子向百姓乞食讨口,若无百家饭哪来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我虽不才,也愿率领帮众救百姓于水火,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顿了顿,他看向李鸣珂一双明眸,阴沉数日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道:“正巧李大小姐的镖局有车马粮食,而我丐帮别的没有,最不缺人手。”
李鸣珂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抬掌道:“未时三刻,山门之前。”
击掌声起,王鼎一字一顿地道:“不敢忘约!”
江平潮虽也有心同往,可他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未来三年都要留在栖凰山向方怀远学习打理盟中事务,只好道:“二位抵达灾区之后,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切勿忘记传书相告!”
转眼间,众人将要分别,他们虽然相识不长却都一见如故,难免生出了几分怅然不舍,好在他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少不了重聚之时,于是这点离愁也很快散去,最后在新坟前互祝平安,就此离散了。
鉴慧暂留竹林为新坟诵经,王鼎与李鸣珂忙着回去召集人手收拾行囊,昭衍也借故离开,剩下三人合计了一番,决定先去探望展煜。
昏迷多日,展煜总算在昨天夜里醒来了。
他这回是从鬼门关前捡了半条命回来,手臂的伤势尚可恢复,双腿却难以治愈,说不得下半辈子都要与病榻、轮椅为伴,这对展煜而言或许比死更加痛苦。
按理来说,谁都不应在这个时候将方咏雩的事情告知于他,可展煜的心思何等细致敏锐,醒来不见方咏雩倒还罢了,若今日再见不着人,哪里还能瞒得住他?
纵观栖凰山上下,此时能将噩耗亲口告诉他的人,也就只有方怀远和穆清了。
江家兄妹站在院落里等待,穆清于门前僵立了好一会儿,这个在生死关头都不曾眨眼的女子现在竟有些畏惧不前,她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屋里发出了物件砸落在地的响动,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嘶声。
这声音不大也不清晰,像是咬住了什么东西,只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残音,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来回割着肉,一下一下让人心疼如绞。
江烟萝并未刻意去听屋里的动静,江平潮却不知听见了什么,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愈加没了血色,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连掌心渗出血珠也不自知。
“哥哥!”
这时,江烟萝一声呼唤强行拉回了他的神智,江平潮怔怔转过头,眼眶里尽是血丝。
江烟萝将他的手捧起,一根根掰开指头,用丝帕拭去那些半月形的血痕,轻声道:“流血了,疼吗?”
“……不疼。”
“你莫要骗我了。”江烟萝抬起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不知道疼?”
江平潮呼吸一滞。
“哥哥,告诉我,穆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江烟萝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是缠绕手上的蛛丝,轻易就能将它扯断,偏又黏在皮肉上难舍难离。
神使鬼差地,江平潮喃喃开口道:“她说……已经向谢掌门请下了云游令,会陪着展大侠遍访江湖名医,哪怕、哪怕去找那隐匿多年的怪医殷无济,一定会把他治好。”
江烟萝扬起唇角:“倘若展大侠真能康复,着实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呢。”
“是……”
江平潮心中愈发苦涩,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满心都是见不得光的妄想。
他其实是很钦佩展煜的。
这一代白道弟子里,展煜成名最早,又不似武疯子王鼎那般行事无忌,他武功高强且人品高洁,素来为各派年轻弟子之楷模,江平潮虽有些自傲,倒不至于自负到不敢承认他人强过自己。
因此,在展煜出事之后,江平潮跟所有人一样为此深感愤怒和惋惜,可在这样激荡的情绪过后,江平潮骇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多么可悲又卑劣啊,枉他身为名门之后,向来自诩侠义,竟会为这样一桩惨祸感到高兴。
在这段日子里,江平潮不止一次地想道——若是展煜再也好不了了,余生都只能做个不良于行的废人,穆清还会爱他吗?
这个问题,江平潮敢想不敢问,刚才却被展煜自己问出了口。
穆清并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人在屏息等待这个答案,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强压着怒意反问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爱俏,何愁找不到玉面郎君?
她若慕强,难道天下无有更强者?
展煜与穆清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只有心照不宣的两相知。
这一刻,江平潮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不是输在什么相逢已晚,更不是什么品貌身家,仅仅输在他不是展煜罢了。
若在以往,江平潮或许还想去争上一争,可他已经输了武林大会的决战,输掉了方咏雩的性命,又输掉了穆清的心意,他还能拿什么脸面去跟展煜相争?
江平潮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个败军之将,只想要落荒而逃,就在他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耳畔又响起了江烟萝的声音:“穆姐姐与展大侠情深义重,可儿女情长如何能感动上苍?展大侠若能痊愈固然最好,可他若是……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纵使穆姐姐心意不变,以展大侠的心气如何能忍苟且偷生?我只怕他被炎凉世态磋磨了心性,到了那时,穆姐姐怕是耗去一生韶华换得凄凉了。”
将要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
江烟萝的话就像一碗香气袭人的毒汁,徐徐倾倒在江平潮心里,令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竟没能意识到此时两人相距少说有三十步之远,声音却是在自己耳边响起的。
他僵硬地转过身,哑声问道:“阿萝,你说什么?”
江烟萝走上前来,与他一起回头看向那扇紧闭门扉,道:“我只是觉得,以穆姐姐这般品貌合该拥有旁人艳羡的一切,无论前程或姻缘,她都配得上更好的……哥哥,你说是吗?”
江平潮浑身一颤,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烟花,霎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也不知自己如何离开了这座院子,更不知道在他走后,江烟萝并未在此久留,顶着愈发淅沥的雨幕走了出去。
没走出几步,一把伞就遮在了上方,为她遮风挡雨。
江烟萝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沾了雨珠的嘴唇顿时笑如春晓之花,柔声道:“多谢阿衍哥哥。”
昭衍绝口不提自己又躲起来听墙根儿的小人行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包金玉镯,道:“手艺粗劣,请阿萝包涵一二。”
“岂敢,阿衍哥哥心灵手巧,我欢喜还不及呢。”江烟萝微微一笑,目光却在伞下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深邃幽暗,“不过,这就跟破镜难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一旦破掉了,就算能够修饰遮掩,总也不如从前来得完美无缺。”
“那倒未必。”
昭衍将她那只手腕轻轻托起,指尖摩挲过玉镯上栩栩如生的金丝缠枝,意有所指地道:“这世上还有一个道理,叫做‘不破不立’,阿萝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