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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岭山本是一处陡峭天险,山中百姓出入多得倚仗藤梯,如今大灾过后山崩地裂,莫说藤梯早已毁坏,峰峦岩壁亦是土石松动,随时可能会再次发生坍塌。
天无绝人之路,藤梯虽断,南麓这面崩裂的山岩却由此开辟出一条窄道来,勉强可供人出入,只是这条路荒芜狼藉,既无砖石铺道,也无人踪可循,饶是在这盛夏白日里,瘴气萦绕不散,怪石老树交映,恍若误入鬼域。
昭衍与冯墨生走在队伍最前,一个眼观六路,一个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这二人的耳目,如此疾走了近两个时辰,一路风平浪静,连个鬼影也不敢冒头。
提心吊胆的暗卫们慢慢放松了戒备,冯墨生却笑了起来。
昭衍侧首看他:“冯楼主缘何发笑?”
“老朽拙见,认为此处委实是个好地方。”
“好在何处?”
“夏虫咛哝,扰人清梦,令人不胜烦躁,这里草木葱茏,却连一声虫鸣也听不见,难道不是恬然入梦的好来处?”
昭衍“哦”了一声,故意大声道:“是极是极,只怕这一睡下去,就要长眠不醒咯。”
此言一出,身后十八人俱是一惊,方才袭上心头的倦意也不翼而飞,他们手按刀柄环顾四周,依旧不见半点人迹,只是上方日头正烈,周遭却是一片灰蒙蒙,不知不觉便令人心生困倦,甚至肢体麻痹。
“阴魂木!”
武林大会时,昭衍曾在阴风林里摸爬滚打,对这种毒木的印象尤为深刻,只是这云岭山内的瘴气显然不可与阴风林相提并论,混杂风中的味道也有些怪异,远不如阴风林那般浑然天成。
“确切来说,是阴魂木制成的香料。”
冯墨生数十年的见识显然不是昭衍这点阅历可比,他眼睛一眯,非但没有屏气,反而主动捕捉着山风来向,旋即抬手指向东面上斜坡,笑道:“从那处来的。”
他们所在之处地势较低,抬头举目也望不到坡顶,可从那边吹来的风里裹挟了阴魂木毒瘴,昭衍不必多想便知在那斜坡之上必有埋伏,只等这一行人自投罗网。
这般想着,昭衍转头就见冯墨生正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反应,于是从善如流地道:“不如冯楼主带人在此稍后,容晚辈先去探上一探?”
见他如此识趣,冯墨生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道:“小山主说哪里话,此间情况不明,哪能让你孤身涉险?”
说罢,他伸手拉住昭衍向后退了几步,用的虽是左手,那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却比那只铁钩更加阴寒,昭衍心知他在借机探脉,倘若自己忍气吞声露了怯,反倒要惹他怀疑,遂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聚起内力反震回去,冯墨生只觉得掌心刺痛袭来,仿佛被一把尖刀戳了个对穿,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自讨了没趣,冯墨生也不恼,由衷夸赞道:“小山主年纪轻轻,竟已修得如此剑意,不愧为七秀之首。”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冯楼主谬赞了,倒是前辈分明这般岁数,不仅精神矍铄,尚且皮厚结实,当真老当益壮。”
这世上不止红颜畏迟暮,英雄也怕白头,冯墨生虽非什么英雄,却自诩是个人物,衰老是他这些年的一大心病,任是再怎么不服输,他也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正逐渐有心无力,故而昭衍这句似褒实贬的话不啻是往他心口插刀,纵然老奸巨猾如冯墨生,险些也没能维持住笑容。
昭衍却已撇开他,跟着两个探路的人径自往前去了。
斜坡上是一片树林,枝丫交错,瘴气丛生,实乃藏踪匿迹的好地方,众人缓缓进入其中,果然发现了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这些痕迹纷乱驳杂,深浅新旧也不一,显然是对方故布疑阵。
冯墨生干多了脏活,最擅长辨别虚实,很快找到了一条痕迹,由此寻踪走去,前方是一棵大树,地上铺了一层落叶,大多已经枯烂,尚有零星几片还算新嫩。
抬手一挥,十八名暗卫顷刻散开,几乎就在同时,“嗡”一声弓响弦动,数道利箭从树上飞射下来,若非冯墨生提前下令,这一下就能杀伤数人!
昭衍与冯墨生站得近,当即反手拔出藏锋,素白伞面于二人身前张开如满月,铁质的箭矢连木石也能刺穿,竟无法奈何这张伞面,只听“叮叮当”一阵锐响,随着昭衍手腕转动,射在伞面上的箭矢悉数被他挡了回去。
不必冯墨生吩咐,已有四人趁着一轮箭矢空隙飞扑向树冠,本以为能抓杀手一个现行,不想竟是空无一人,唯有四道提前布设好的机关架在树上,勾连机括的细线已经崩断。
就在这时,冯墨生陡然出手,右臂铁钩化作一道寒芒,自下而上向着昭衍喉间抹去!
杀意来袭,森寒刺骨,昭衍哪敢有所怠慢,伞中剑落入右掌,却是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铁钩,反手自腋下刺出!
“叮——”
两声锐响合二为一,冯墨生的铁钩擦过昭衍颈侧,与剑尖一上一下同时击中两支小箭,这箭矢不同于方才的长铁箭,木头制成的箭杆不过三寸长,精铁箭镞泛着暗芒,显然是淬了毒。
小箭是从昭衍背后的草丛里射出,不同于长箭的风雷之势,它来得无声无息,已有两三人不慎中了暗算,冯墨生这厢为昭衍挡开一箭,后面同时劲风突起,一条人影从大石后一跃而出,长腿扫作一道鞭影,悍然袭向冯墨生!
不等冯墨生折身应敌,天罗伞轮转而来,如一面盾牌挡在了冯墨生身后,偷袭者这一腿狠狠落在了伞面上,劲力之大震得整面伞抖了三抖,昭衍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前脚深入泥中。
与此同时,冯墨生从伞下闪身而过,铁钩犹如一轮弯月倒挂,直向来人腿弯斩去,对方倒也临危不惧,一脚蹬在伞面上,身躯借力翻转,铁钩堪堪刮破了他的裤腿,没能如愿断骨切肉。
一击不成,这厮也不恋战,当即施展身法遁入密林深处,方才现身纠缠听雨阁暗卫的数道鬼魅人影也随他腾挪变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这一番偷袭兔起鹘落,若非地上残留的箭矢,恐怕只当是场白日梦。
昭衍收起藏锋,疾步走到那两个负伤的暗卫面前,小箭已经被拔出,饶是他们及时封了穴道,伤口处的青黑仍在不断蔓延。
见此情形,冯墨生手起铁钩落,两块发黑的血肉当即被削了下来,昭衍看得眉头微皱,伤者发出惨叫,仅仅一声过后,他们便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
“多、多谢楼主救命……”
“回去之后,调去武库做看守。”
冯墨生温声安抚了两句,昭衍见这两人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道无怪乎这老狐狸能在听雨阁里浮沉多年,单凭这收买人心的本事就要比别人强上许多。
心念转动,他对冯墨生道:“追?”
冯墨生却是摇头道:“只怕是诱敌之计。”
昭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路行来好不容易见到贼影,若就此放他们离去,还要在这山里当多久的没头苍蝇?”
二人意见相左,一个年少锐气,一个年迈沉着,谁也说服不得谁,昭衍最先不耐烦,拱手道:“既然如此,冯楼主带人折返便是,小子自不量力,这就追去看个究竟。”
冯墨生始终认为昭衍别有所图,这一番话不过是以退为进,心下更笃定了前头另有埋伏,遂道:“小山主执意如此,老朽也不便多劝,务必小心。”
说罢,冯墨生点选了四个好手跟随昭衍,自己率其余人掉头朝来路疾奔。
昭衍不禁在心里暗道,这老狐狸果真思虑谨慎,说难听些便是贪生怕死。
留下的四个人说是帮手,实则与监视无异,昭衍对此心知肚明,倒不甚在意,撂下一句“麻溜点子”,骤然施展轻功,朝着偷袭者遁去方向紧追而去,四人哪敢怠慢,连忙展开身法,紧随昭衍脚步。
冯墨生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昭衍这厢追了大半个时辰,将要冲出密林之际,从遥远的后方突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一道炸雷劈碎了山头,刹那间丛林颤动,万鸟惊飞,他一个没防备,脚下险些踩了空。
巨响是从南麓入口那边传来的。
四名跟随在后的暗卫也听到了这声动静,顿时有些不安起来,昭衍驻足向后回望,可惜两地相距太远,又有一片树林阻挡,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一面诱敌深入,一面绕行断后,这是要瓮中捉鳖啊。”
嘀咕一句,昭衍蓦地出手袭向一名暗卫,那人本就提防着他,乍见利剑迎面而来,想也不想便往后疾退,不想背心陡然传来刺痛,来不及反应过来,一截猩红刀刃便从胸口洞穿而出!
“啧,敌我不分,活该蠢死。”
眼见这名暗卫当场毙命,昭衍猛地抬腿踹在尸体身上,沛然巨力陡然袭来,偷袭之人来不及收刀闪避就被尸体砸中,顿觉半边身子都散了架,一人一尸就地滚了出去。
其余三个暗卫同时反应过来,立刻聚集到昭衍身边,呈四方阵位戒备起来,只见数道人影从两边岩壁闪身而出,但闻一声哨响,一条条缚索抛撒而出,每一条绳子上都缠着细针小钩,若是绞在了血肉之躯上,虽不至伤及性命,却与遭了剐刑无异。
缚索纵横交织,又有地利相助,顷刻间结成数张大网,一层层笼罩在四人身周,任是轻功再好也难以摆脱。然而,这三个听雨阁暗卫浑不怕死,身法不仅没有半分减缓,反而越来越快地在网中穿行,纵使皮开肉绽也不眨眼睛,犹如被困笼网的疯狗,生生让他们撕出来三个缺口,持网之人有的被迫撒手,有的躲闪不及,当即被三人击杀。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从上方飞扑而下,伴随着劲风迫近,竟是一条长枪刺入重围,恍若毒龙钻洞,震起无数碎石飞溅,此人一掌持枪杆,身躯展开如旌旗,直接以双腿勾起绳网,恰似白龙翻江,本已失去控制的绳网卷土重来,缠住一名来不及脱身的暗卫,无数钩针刺入血肉,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被连人带网抛飞而起,直接摔下了陡坡,想是难活了。
仅存两名暗卫目眦欲裂,来不及看清此人形容,面前忽有大片素白铺开,紧接着枪尖破风而至,撞上伞面的瞬间发出了铿锵之声,近在咫尺,刺耳至极!
“不想死的快滚!”
昭衍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将两个暗卫都踹开,伞面倏然转开,无名剑凌厉刺出,却在撞上枪尖时忽地偏斜开来,剑刃如灵蛇缠身般压住枪杆,昭衍脚下一旋,顷刻间欺近强敌,反手一掌拍向对方肩头。
打从下山以来,昭衍没少遇到敌众我寡的困境,早已无师自通了擒贼先擒王的要诀,甫一出手便采取近身打法,须知兵器之道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跟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敌人身上,凭借无根飘萍的卓绝轻功,任是对方有意拉开距离也不得其法,环伺周围的其余人更不敢贸然上前,只见得一片眼花缭乱,耳中尽是“叮叮当”一阵铿锵锐响,眼力差些的连人影也看不清楚,可见二人身法之快、交手之疾!
两个暗卫堪堪从枪下脱身,见此也惊疑不定,其中一个转身就逃,剩下那人不退反进,施展浑身解数掩护同伴离去,须知听雨阁的暗卫不仅是死士,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任是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短短不过片刻工夫,竟叫他杀伤了数人。
发觉这方情况不对,与昭衍对战那人眉头一挑,但见一记黄龙摆尾后,持枪者使了个虚招,陡然甩开昭衍向那暗卫杀去,后者察觉风声有异,当即挥出无数刀影,试图凭借刀罡挡住长枪。
他用这招百试不爽,哪怕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也不能在一合之下将刀罡击破,哪能想到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防御这回竟在枪下不堪一击,提起的那口气尚未散去,长枪已化作一道寒光,若非闪避及时,这一下就不是刺穿大腿,而要洞穿他的腰腹。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极近,暗卫终于看清了这持枪人的真面目,满是鲜血的嘴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来:“王……鼎!”
一枪破刀罡,天下能有几人?
王鼎目光冰冷地看着这将死之人,振臂就要再补一枪,却不想这暗卫端得狠辣,竟是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动弹不得的左腿,血淋淋的左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如被弹弓射出的石子,蓦地从地上掠起,眼看就要飞入密林内!
“咻——”
如弓响,似弦惊,远在天边,又在咫尺。
王鼎本欲追赶的脚步顿住,只见一道飞虹擦身而过,原是一把细长的利剑,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剑刃直直没入那暗卫背心,去势犹未绝,将人深深钉在了大树上,整棵树颤了颤,落下了无数叶子。
“早说了,不想死的赶紧滚,偏要留下来送命,何苦来哉?”
无奈的喟叹声从身后响起,王鼎转头看去,只见昭衍已被其余人团团围住,好整以暇地将伞靠在肩头,挡去上方愈发灼烤的阳光,原本握有无名剑的右手掌中却已空空如也。
他无兵刃,那十来个持刀合围的人却满脸惊怖,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刚才那破空一剑是出自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之手。
见王鼎走近,昭衍将伞往后移了移,发自内心地笑道:“王少帮主,数日不见,你……”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等昭衍寒暄完,王鼎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正视自己,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惊疑。
曾几何时,王鼎以为自己跟昭衍以武会友,如今却发现他仍是不懂这个人。
武疯子的脾气向来不好,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周遭众人噤若寒蝉,昭衍却是半点不怵,慢悠悠地将伞向王鼎移去半面,阴影将两人笼罩在伞下,也阻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放松些,且慢动怒。”他凑近王鼎,轻笑,“方掌事的何在?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