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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师曾言,连他在内共有八名弟子得到了《宝相决》的传承,只是其余七人皆已在灭门当夜遇害。”
鉴慧讲完了这一桩陈年往事,又慎重回忆良久,这才道:“自那以后,空山寺只存在于师父心里,他不再重立山门,只在旧址设立静堂供奉灵位,小僧每年盂兰盆节都会前往祭扫,确定当中并无‘明觉’的灵位,其人亦不在七位师叔之列。”
闻言,昭衍回过神来,微微皱起了眉:“但你并非对此人一无所知。”
“小僧是在永安五年时被师父收入门下的。”鉴慧双手合十,“当年家师虽然侥幸逃出重围,却是仰赖殷先生才得以活命,殷先生为此留在补天宗卖命六载,而娲皇峰不留外人,家师便与他约定,待殷先生履诺之后,一定去接他离开补天宗。”
此事昭衍曾听傅渊渟提过一嘴,心知鉴慧所言不虚。
“在那六年内,家师游走四方,居无定处,只在盂兰盆节时回故地祭灵,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空山寺虽然被灭,但掷金楼那时尚在,谢沉玉难道不会发现?”
“是发现了,但家师孑然一身又武功高强,静堂内亦供奉着谢老楼主的灵位,掷金楼固然有心铲除后患,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他来去。”顿了顿,鉴慧面露苦笑,“况且,掷金楼暗中投靠萧氏以后,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势力范围也日渐扩张,空山寺既已覆灭,区区一人又能奈他如何?”
昭衍颔首,便听他继续道:“如此过了两年,待到永安元年的盂兰盆节,家师又一次重回故地,只是这一次,他在山下捡到了一个重病垂死的年轻人。”
“年轻人?”
鉴慧露出了回忆之色,斟酌着字句道:“据家师所说,那人不及弱冠,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瘦骨嶙峋,被发现时还发着高热,不知是打哪儿来,亦不知缘何昏倒于此,家师将他带去医馆,守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他转危为安,只是待人清醒之后,他竟是不言不语,似已痴傻了。”
昭衍不由得冷笑:“依我之见,恐怕此人并非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话,更没有被烧成个傻子!”
鉴慧深以为然,道:“不错,家师见他分明眼神清澈,想来是郁结于心,又见他举手抬足间有大家子弟之风,便没有多做过问,留下些许银钱便自行离去,没想到……”
“他又跟上来了?”
这些个江湖套路,昭衍从小看到大,他不认为这个人是意外昏倒在空山寺旧址,十有八九是专程来的,又掐准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一点软肋,故意使个苦肉计好接近明净。
可惜了,明净跟他师父一样,是个心软的好人。
哪怕猜到此人来路非常,亦对其来意有所提防,明净仍不可能将一个大活人当做空气,他走到哪里,年轻人便也跟到哪里,他做什么,这人也随他一起做。
有一次,某县爆发瘟疫,人人避之不及,明净主动担负起为疫区运送补给的重任,年轻人竟也无畏无惧,一言不发地跟他一起扛起了药材袋子。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即使这个人当真别有所图,可他跟在明净身后这一年多来,所行之事无可指摘,甚至于明净能够分辨得出他并非做戏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做。
他年纪不大,却也不小,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正跟在大人身后摸索道路。
明净终于开始认真看待这个人了。
年轻人有一张齐整端正的容貌,看得出来受过极好的教养,他手上有练武磨出来的茧子,身上还有连明净看了都触目惊心的疤痕,尤其在路过边陲一带时,他总会往城门方向多看几眼,目光触及到那些伤兵老残,死气沉沉的眼眸里竟会涌现悲意。
他应当从过军,甚至打过仗。
明净索性与这人敞开心扉谈一谈,两人相处了一年,他第一次听到对方说话,却是道:“从前的名字,我不愿再叫了,倘若您不嫌弃,就赐我一个法号吧。”
这是个迷茫的人,亦是一个极具根骨与悟性的人,如今他走到了岔路口,明净终不忍其行差踏错,于是决定正式将他收入门墙,只不过年轻人却道自己曾有一师,虽已不在人世,但仍不愿另拜他人。
明净本不拘泥这些小节,遂找了个折中的法子,代先师空见收了个关门弟子,为他起法号为“明觉”,自己担了师兄的名头,实则如师长一样带着他。
听到这里,昭衍的双眉再次皱紧:“明净大师可曾将《宝相决》传授于他?”
“有的,家师曾说明觉师叔乃他平生所见悟性最高之人,上至经文藏书下至武功秘籍,他非但过目不忘,还能自行领悟,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入门练到了四境八式。”
昭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知《宝相决》统共七境十四式,以谢青棠那般上乘的根骨,其自幼修炼此功,死前也不过借助外力才突破到六境十二式,而这明觉竟是在一年之内修到了四境八式,纵然这一境界乃是分水岭,越往上越是困难,却也可以窥见此人的厉害了。
如今的鉴慧,不过才五境十式呢。
他下意识地问道:“明净大师现在是什么境界?”
“六境十二式巅峰。”鉴慧苦笑,“《宝相决》对修炼者的要求极为严苛,非童子身不可练,丢了元阳易生心魔将比旁人艰难数倍,就算稳打稳扎到了六境,那也是举步维艰,当真是九分靠苦练一分靠天运了。”
明净显然没有那一分运气。
那么,这个明觉是否有呢?
昭衍尝过《宝相决》的厉害,自然不敢视之如等闲,他定了定神,问道:“如此说来,明觉该是你的小师叔,而你在永安五年时被明净大师收做徒弟,却不曾亲眼见过他,莫非是在那之前又出了什么事?”
鉴慧点了点头,道:“明觉师叔自入山门之后,与家师形影不离,只是永安三年冬日间,他不知为何事独自外出一趟,回来之后向家师请辞,说是前缘未断尚需做个了结。从此以后,他再未回返,家师曾多处寻访其下落,亦是杳无音信,若非今次……家师与小僧皆当他已不在人世了。”
明觉此人,来得莫名其妙,走得无影无踪。
直到此刻,鉴慧仍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料想孤身出走的明觉非但没有死,反而卷入了九宫飞星这桩旧年大案中?
昭衍却是想到了更多。
永安三年,他的生父薛海与庆云侯府世子萧正德结怨极深,有了宋元昭为首的清流大臣支持,萧正德无法在明面上对薛海动手,又不肯忍下这股气,于是利用家族与掷金楼的合作关系,向掷金楼下了一单生意,花重金买薛海一条命,却没想到接单的人是白梨。
白梨对掷金楼勾结朝廷之事深恶痛绝,又与薛海情非泛泛,非但没有杀掉薛海,反而以移花接木之法将人救出京城,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潜入庆云侯府杀了罪魁祸首萧正德,险些造成了掷金楼与萧氏一族破颜决裂,谢沉玉为了抹平此事,对白梨下了绝杀令。
自此,庙堂江湖皆无薛海与白梨的容身之处,薛海之师宋元昭为当朝丞相,在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这才下定决心成立飞星盟,以此制衡萧氏手下以掷金楼为首的一帮江湖暗客,而飞星盟成立的时间恰好就是那年冬日。
在这个节骨眼上,明觉突然向明净告辞,八成与此有关。
他到底是什么人?
宋元昭为何要将此人纳入九宫之中?
在飞星盟发展迅猛的那两三年间,明觉都为宋元昭做了些什么?
九宫飞星一朝离散之时,明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在昭衍心里浮现,他认为明觉极有可能是那最后一名叛徒,偏偏此人早已销声匿迹,有关他的线索都被抹除干净,若非其与空山寺之间的渊源少有人知,恐怕昭衍至今得到的也不过一个连名字都算不上的法号。
由此可见,此人并非全然心狠手辣之辈,否则以他的手段想要补上这个漏洞,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昭衍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鉴慧同样意识到此事重要,他想要尽快将消息报给师父明净,奈何自己离开西川前就得知明净与殷无济将要出门云游,只知道这俩人喜欢往多灾多病的地方跑,却不知具体该往何处去寻,何况经此一役,自己已惹了一身大麻烦,若将灾祸殃及到两位长辈身上,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左右为难,鉴慧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昭衍,盼他能拿个主意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昭衍回过神来,暂且将这些想不通的事情放下,问道:“如今你上了听雨阁的黑榜,又顶着个乌勒奸细的名头,他们势必会尽快展开全境通缉,中原武林短时间内怕是没了你容身之处,可有什么打算?”
鉴慧老老实实地道:“无甚打算,总归是不能回王府去的,也不能去找师父与殷先生。”
“我即将北上出关,欲寻家师陈清此事,同时补上计划最后一环,不能带你一起,至于方盟主那边……方敬的身份已经暴露,虽说尽力推卸了责任,但想来听雨阁仍不会就此罢休,武林盟那边必定不会太平,倘若你现在去了,只怕火上浇油,届时前功尽弃。”
权衡了片刻,昭衍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有一位朋友兴许能帮上忙,只是不知道鉴慧师父是否愿往?”
“当下能有一处容身已是极好,哪有挑剔之理?”鉴慧面上神色一松,又有几分好奇,“却不知是哪位义士,贫僧或许听闻过?”
昭衍故意拉长了声调道:“我的这位好姐姐,乃是个霹雳女菩萨,她不与出家人为难,也不算好相与,你借她的地盘避避风头,莫要多管闲事便是了,正好我有一件事须得请她去办,劳烦鉴慧师父带封书信去。”
听到他前半截话,鉴慧本是面露难色,又闻有事要请人帮忙,这才点头应了。
昭衍没带纸笔,从冯墨生的中衣上撕了块白棉布下来,蘸着没干的血运指如飞写就一封信,鉴慧看得眼角直抽,想到自己将要千里迢迢给一位女施主送血书去,实在哭笑不得。
待到血迹都干了,昭衍将血书折叠起来递给鉴慧,打趣道:“非礼勿视哦。”
鉴慧点头,郑重将血书贴身收好,不曾偷看一眼。
昭衍又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他,叮嘱他乔装而行,一路上多加小心,这才道:“好姐姐她家住东海府泗水州梅县白镜湖畔羡鱼山庄,家里人多眼杂,你莫要直接上门拜访,先去找城里的香满楼,对掌柜的说一声‘清水出芙蓉’,留下个落脚地儿,她自会前来寻你。”
鉴慧忙将他说的话仔细记下,反复喃念了几遍地址,突然察觉不对,蓦地看向昭衍,大惊道:“你你你说的地方是——”
“没错,是黑道魔门弱水宫的总舵所在。”昭衍对他眨了眨眼睛,“我这好姐姐姓骆,芳名冰雁。”
鉴慧:“……”
人的命树的影,尤其是在弱水宫与灵蛟会为明月河之利争得头破血流的当口,弱水宫宫主骆冰雁可谓凶名赫赫,简直能令小儿止啼,哪怕鉴慧再没见识,也听说过她的累累事迹。
说什么霹雳女菩萨,该是面和心狠女魔头才对。
一时间,鉴慧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昭衍以为自己玩笑开太过,解释道:“当下情势非常,得用非常手段才行,骆宫主虽是魔道中人,但不似周绛云那般喜好滥杀无辜,她与我有些交情在,此番又有共同利益可图,只要你不对她指手画脚,必定安全无虞。”
鉴慧知他是一番好意,也不想追究太深,叹气道:“家师能与殷先生结为挚友,小僧又怎会拘泥于正邪之别?”
他是一诺千金之人,昭衍便也放下心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不敢在此多做耽搁,朝鉴慧抬手一礼,转身回到了黑夜中。
原路折返,等到昭衍回到黑石县城时,天刚蒙蒙亮。
他先潜入廨舍,发现刘一手仍在屋内守着,萧正风忙于派人全城搜捕,提防忽雷楼属下趁机生事,果然顾不上他们这些人。
昭衍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转到去了殷令仪暂居的内院。
为防先前之事再度发生,萧正风这次亲自在此坐镇,他倒还算知礼,只带人在院内守着,由四名女暗卫陪侍在殷令仪房中。
这个时辰,房内竟有灯火照明。
殷令仪一路奔波,又在暗渠下待了许久,寒气侵入体内,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她夜里发热咳嗽,痼疾亦有发作之状,骇得女暗卫们忙将医者唤来,好在她偷偷吃了殷无济给配的药,医者只当她是染了风寒,让人熬了桂枝汤来,她喝完之后发了一身汗,忍受不住满身粘腻,要求沐浴。
她恢复了些力气,不乐意连洗澡都被人盯着,打发女暗卫们守在门窗外,闭目泡在热气腾腾的黄花梨木浴桶里,直到上方传来微不可查的异动,殷令仪猛然睁开眼,看到瓦片被人掀开一角,她嘴角微挑,扯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却没有起身,担心水声动静引来外面的暗卫。
昭衍如鬼魅般落下,面上有些尴尬,只敢侧对着殷令仪小声道:“冯墨生死了,我让鉴慧师父带走他的尸体,送他们出了城。”
“萧正风派人搜了一夜,连个鬼影也没找着,此时正惊怒交加,你转告刘护法和李姑娘一声,莫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触他眉头。”殷令仪的声音比他更轻,“王鼎虽被关在牢里,可萧正风这次利用了他对付冯墨生,同时也确认他当真疯癫,过两日我设法将他放回,你为他拔除真气后也不要声张,让他继续装疯,等到离开宁州才算安全。”
“我知道了。”
昭衍与殷令仪算不得一见如故,甚至为了尹湄之事曾有些嫌隙,后来化干戈为玉帛,此番合作下来,竟有些相见恨晚。
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殷令仪,而后面露犹豫之色。
殷令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微微一笑,主动道:“这回你助我良多,却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
方怀远与平南王府合作多年,双方一同图谋大事,彼此之间了解甚深,殷令仪就算不知道方怀远是中宫之主,怕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默然片刻,道:“我希望你进京之后,帮忙找一个人。”
“谁?”
“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曾经出家为僧,法号明觉,如今算来应是临近不惑的年纪,乃明净大师的师弟,修炼《宝相决》已有大成……”
昭衍将从鉴慧那里打听到有关明觉的情报和盘托出,殷令仪秀眉微蹙,显然她也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于是问道:“此人与你有何恩怨?你怎么确定他在京城?”
“我不能确定,只是推测。”昭衍压住胸腔内翻涌的气血,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很可能是飞星案的罪魁祸首。”
殷令仪一惊。
飞星案当年震惊天下,殷令仪对此所知不少,她当即明白了昭衍的意思——倘若这人当真是祸端,多年来却音信全无,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要么就是改头换面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不是个普通人。
以昭衍的身份,他进不去那个圈子,自然也就无从查起,可殷令仪不一样。
昭衍坦诚道:“此事关系重大,危险必不会少,一旦出了纰漏极有可能祸及平南王府,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然而,殷令仪仅仅犹豫了片刻,便郑重道:“我答应你。”
昭衍一怔。
“你说得对,此事乃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万劫不复,我本不该答应你,但是……”
殷令仪一手拢住衣衫,一手拭去昭衍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轻声道:“宋相一生为国为民,却被诬陷谋逆而遭株连九族,诸多文武忠良亦受此案牵连……父王为此耿耿于怀,我虽为女子,亦是宗室中人,良心难安。”
她微微一笑,如傲雪白梅,脆弱又坚韧。
“黑白或许会被输赢颠倒,但公道不能被奸邪篡改,否则就算夺来了江山,那也是满目疮痍,必定重蹈覆辙,到时候上有愧百姓下惭于英灵,生前不配立足于世,死后无面目见祖宗。”
殷令仪抬起一只手掌,对昭衍一字一顿地道:“并非为你,而是为了那成百上千的冤魂,我答应你——倾我殷令仪余生之力,一定会找出明觉,还九宫飞星一个真相,至死方休!”
昭衍看了她许久。
半晌过后,他抬手,与她轻轻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