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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萧正则命人送来了一个木匣子。
江烟萝正坐在梳妆镜前让秋娘为她梳头,昭衍将匣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盛有一小把黄褐色线香,闻之气芳香,他便取了一根点燃,插入陶瓷香座里,不多时就有一股舒缓淡香在屋内扩散开来,柔和不失幽雅,清醇暗含温辛,实为千金难求的上等熏香。
然而,昭衍可没有那等附庸风雅的品香爱好,他将内息运转稍作调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吐纳与常人一般,如此静待了一炷香时间,周身气血流通如常,心跳脉动亦无异样,连蛰伏体内的连心蛊也未有骚动。
“香里无毒?”
“我也不曾说过此香有毒。”
秋娘口不能言,双手却是十分灵巧,她为江烟萝梳了个随云髻,簪上一朵幽兰缠花并两支长短碎玉流珠钗,衬得本就清丽脱俗的女子愈发美如仙姝。江烟萝抬手挂上耳坠,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拿起匣中未点燃的线香端详了片刻,用指甲刮下些许粉末,捻散过后笑了起来,笃定道:“原来是曼陀罗。”
昭衍顿时一惊。
他不过粗通药理,也知道毒植曼陀罗的大名,此植株通体有毒,花、叶、籽乃至根茎均可入药,当今常见的镇痛麻药里多含曼陀罗,一些医师还将它用于治疗痫病寒喘,只是在药量上务必小心斟酌,少用奇效,多用大毒。
“取少量曼陀罗花瓣烘干研末,与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熏香,确有辟秽祛风、镇静安神的效用,这在香道上不算禁忌。”江烟萝放下木匣,眼中似有幽光,“只是,殷令仪惯用的那张方子上有好几味药与曼陀罗相克,间隔数日少许接触并无大碍,若每日嗅闻此香,药性必然积弊而反,服药越重则中毒越深。”
这就是诱发奇毒的药引。
江烟萝看向昭衍,笑问道:“昨儿个你在京中辗转彻夜,可曾打探到什么线索?”
她将昭衍带到听雨阁总坛过了明路,对方又得了萧正则的青眼,如今已是半个浮云楼的人。值此紧要关头,昭衍在这波云诡谲的偌大京城内远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自在轻易,出入一些特殊场所也不会引人注目,正是探听隐秘的大好人选。
果不其然,昭衍略作沉吟便道:“京城宵禁严苛,入夜后坊市封闭,主道几乎不见人迹,我是借着萧阁主的手谕才破例进得了百花街。”
西市最负盛名的八里百花长街,昨日他们入京时也曾经过,只是车马匆忙未及刘莲流连,好在夜里市集虽闭,坊内街道却灯火通明,一些铺子也彻夜不关,便宜了昭衍行事。
江烟萝在昨日傍晚时分就已针对安神香提出怀疑,昭衍自会多加上心,他得知这香是西域珍品,便专门去寻百花街里那些做香料生意的西域商人。
“西域小国诸多,不同地方的合香之法也有区别,左右不过五个商人,竟摆出了十来种安神香,我瞧着大同小异,实在看不出门道来,便故意拿话相激。”昭衍看向将要燃尽的线香,“其中一个缠头妇商对我说,她手里确有一样珍品安神香,乃图摩尔国专供皇室的药香,废了许多工夫才弄到些许,可惜价格过于昂贵,在这京中少有人问津,直到三月前才被一个富贵公子尽数买下。”
江烟萝挑起眉:“就是这些?”
“她手里已无存货,我不确定。”昭衍道,“不过,京中富贵人家不少,肯为一把熏香轻掷千金的人却不多,若这两处线索相合,下手之人就该是有意栽赃萧太后。”
江烟萝唇角上扬,道:“看来你心中已有怀疑人选。”
“彼此彼此。”昭衍将木匣合上,“事不宜迟,你该将此事禀报给萧阁主,让他带上这匣子线香去寻问那商人,记得是百花街中段右侧的那家店铺,掌柜是个三十来岁、卷发缠头的丰满妇人。”
江烟萝却道:“不急,再等等。”
她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昭衍在百花街流连彻夜,值守内宫的陈朔亦是通宵达旦,习武之人纵有再好的体魄,接连数日的高压辛苦下来也熬得他憔悴了许多,可他谨记江烟萝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一下值就向主院赶来。
“属下陈朔,求见楼主。”
一道声音从院门外传来,昭衍见江烟萝面不改色,心下登时有了数,也老神在在地坐着品茶。
秋娘开门放人,陈朔甫一进院就见江烟萝与昭衍对桌而坐,他脚步微顿,犹豫着该怎样开口,却听江烟萝道:“这里没有外人,直说吧。”
闻言,陈朔不由得向昭衍投去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态度如常地道:“禀报楼主——昨日宫门酉时下钥,内廷戌时封闭,陛下移驾玉烟轩,召苏美人侍奉。太后娘娘在暖阁处理政事,亥时摆驾回慈宁宫,先去三宝堂探视清和郡主,后回寝殿安歇,彻夜未出,亦不见旁人出入。”
这番话言简意赅,听得昭衍眉头微皱。
江烟萝胆敢命人监视内廷,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所疑惑的是陈朔口称一切如常,而萧正则却在昨夜取得了被封存于慈宁宫偏殿的安神香,情报与物证形成矛盾,如何不让人疑窦丛生?
“你没见到任何人出入慈宁宫?”
“太后觉浅,轮值宫人都在殿外守着,属下亲自带人盯梢,确认无误。”
听他这样说,昭衍倏忽问道:“太后在三宝堂留了多久?”
陈朔仔细回想过才道:“不出半个时辰。”
“当时郡主是醒着还是已经睡下了?”
“这——”陈朔面露难色,“太后娘娘屏退宫人,独自进去探视,我等委实不知,想来郡主尚未就寝吧。”
昭衍若有所思起来。
江烟萝抬手轻挥,陈朔识趣地告退,待他出去之后,她问道:“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要么是这安神香在别处也有存量,要么就是萧阁主有避人耳目的法子进入慈宁宫。”昭衍看向她,“事涉郡主中毒溯源,你既然提了慈宁宫偏殿的熏香,想必萧阁主也不会拿旁的玩意儿前来搪塞,只能是后者了。”
江烟萝的想法显然跟他不谋而合,脸上笑意渐深:“昨日萧正风去总坛闹了一场,被敲打一通后愤然而去,萧正则知他不肯善罢甘休,命惊风楼连夜审讯犯人陈敏……”
她虽久不在京,安插于此的耳目却不曾松懈过,昨日从总坛大门出来,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睛便一错不错地盯紧了这里,萧正则前半夜在正堂处理了要务,后半夜就去旃檀堂练功,直到卯时收拾出门,一面派人送来木匣,一面取了陈敏口供入宫觐见。
若非江烟萝事先有所布置,恐怕谁也察觉不出其中端倪来。
“以萧阁主的身份,他分明可以在天亮后直接进宫向太后讨要证物,为何要大费周章呢?”
“兹事体大,你故意引导他怀疑太后,他不会尽信你,也不会不信你,趁夜入宫是为取证,更是为了避人耳目。”昭衍用手指轻敲桌面,“关键在于,他昨晚到底是如何进入内宫的?”
言至于此,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密道!”
无论萧正则是否料想到了宫里宫外的诸多眼线存在,他都不愿安神香之事流传开来,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密道就是当下的最佳途径。
“他昨夜不曾离开衙署,密道入口必在总坛之内。”江烟萝心念电转,眼神骤然一凝,“旃檀堂!”
昭衍毕竟是初来乍到,昨日进了总坛也只在演武场和正堂之间走了个来回,不由得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不曾进去过,只知道是萧正则的练功房,位于总坛西北角偏僻处。”
江烟萝向秋娘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即会意,进屋取了一卷图纸出来,赫然是听雨阁总坛的详细地图,昭衍按照江烟萝的指点看过去,在心里构建起院墙廊道的轮廓,点头表示记下了。
主意打定,两人不复多言,昭衍当即出了院子,江烟萝则令秋娘带上木匣,动身前往总坛。
萧正则卯时出府,后晌才回到总坛,听说江烟萝在此等候已久,立即前去见她。
“阁主送来的这一匣线香,属下已查看过了。”
江烟萝对外八面玲珑,在萧正则面前总会收敛一二,她将木匣呈上,直言道:“此香本身无毒,确是难得的安神珍品,不过……香中搀有少量曼陀罗,常人用之无害,却与清和郡主的用药相克,正是诱其毒发之药引。”
饶是萧正则心下已有预料,此刻也不禁怔然,他垂眸看着这一匣价值不菲的熏香,片刻后才道:“我今日入宫求见太后,已问出了此香来历,是建王世子殷宁所献。”
这哪里是一滩浑水,分明是越搅越脏的泥浆子。
江烟萝心中冷笑,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而后道:“不瞒阁主,属下这里也对这香料的来历略有线索。”
萧正则眼皮一掀,目光如刮骨刀般锋利:“说!”
压下身上蛊虫不安的躁动,江烟萝将昭衍从百花街西域商人处打探到的情报娓娓道来,在说到“三月前有个富贵公子出重金买下所有存货”时,她敏锐地发现萧正则脸色更沉,放在桌上的手微一用力,怕已留了掌印。
“昭衍现在何处?”
“他初来京城,阁主又许其便利,早上来与我互通了消息,扭头就不见人影了。”江烟萝的语气有些嗔怪,一张俏脸却是笑意盈盈,任谁也能看出纵容来。
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带上木盒起身道:“走,去百花街。”
江烟萝自无异议,跟在他身后出了总坛,眼角余光瞥向一个不起眼的守卫,那人朝她微不可见地颔首,随即错开了目光。
待两人离开之后,这守卫与身边同僚低语了几句,在对方的笑骂声里匆匆跑去了后巷。
昭衍正在这里等候。
平安坊作为听雨阁衙署所在,出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善茬,若非他身法过人又擅长潜踪匿形,只怕早已被人发现。
江烟萝与他约定好了会在引走萧正则后派内线前来接应,昭衍静下心来等着,果然见到一名守卫避过旁人抵达这里,他没有贸然现身,直到对方打出暗号手势,这才从藏身处闪现出来,抬手拍上肩头。
这守卫正四下环顾,右肩冷不丁被人一拍,脖颈又被手臂勒住,他背后一寒,侧头对上昭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恐惧顿时席卷全身,再不敢轻举妄动,低声道:“我奉仙子之令,前来带你进去。”
昭衍松开手,脸上又挂起了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有劳兄台了。”
守卫心有余悸,哪敢多看他一眼,趁着周遭无人,忙带着昭衍绕过岗哨,两人从偏门而入,避开外围布防,守卫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悄然离开。
昭衍早将总坛地图在脑子里回想了不下十遍,现在得了内线相助,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通往西北角的捷径,仗着轻功凌绝,鬼魅般潜入其中。
他不来还好,这一来当真是开了眼界。
昨日昭衍初至总坛,已从不少细枝末节处看出了这位萧阁主不喜奢华的习惯,没想到这里更加清简,入眼一片幽静,院墙斑驳老旧,草木土石无一精细,所谓旃檀堂原来只是一间方宅小屋,守卫们止步外围,不敢踏入其中。
正门上了锁,昭衍绕着旃檀堂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有人,便使小伎拨开了撬开了一扇偏窗,翻身而入后反手一搭,窗户又恢复原样。
这屋子采光不好,眼下关门闭户,纵使在白日下也显得昏暗。昭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旃檀堂共有一正一侧两间静室,他正身处小侧室中,里面陈设简单,不过一面屏风、一只浴桶、一台书架并一张硬榻,仿佛处处写满了“寡淡无趣”。
书架是满当的,昭衍扫了几眼,发现类别颇多,上至经略要史,下至民术杂学,在这架子上竟都能找到,其中不少还是市面难见的孤本。他小心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机关,便不再耽搁,掀开布帘朝正室走去,脚步猛地一顿。
比起乏善可陈的小侧室,这里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角各立了一根铜灯柱,正中那面墙上挂了经幡,不见香案与佛陀金身,唯有一道刚劲有力的“佛”字,左右未设座椅,地上倒有一个蒲团,木鱼、念珠及禅衣等物都被规整放在置物架上,旁边还有几卷边角毛躁泛黄了的经书。
与其说这里是练功房,不如说是一间禅室。
堂堂听雨阁之主,手里沾的血都不知多少,怎么会在总坛内设禅室?
刹那间,昭衍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他死死捂住了胸口,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紊乱起来,变得粗重又急促。
腥气涌上喉头,垂在身侧的左手攥紧成拳,骨节根根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从掌心传来的刺痛勉强唤醒了神智,昭衍颤抖着松开手,看到那四枚深深的月牙印,脑中想的竟是还好没流血,不能留下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入喉,割得肺腑生疼,整个人也冷静了下来。
江烟萝不知能拖住萧正则多久,这总坛里也不是安全之地,他在此耽搁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
一步错难免步步错,昭衍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他是万万输不起的。
昭衍压下翻涌心绪,立即着手搜查起来,好在这屋子不大,平日也没有哪个胆大包天之徒敢踏足于此,故而他在遍寻无果后就将目光落在了那面经墙上,伸手掀起经布,被遮盖住的灰墙便暴露了出来。
抬手敲击几下,他附耳上去,听见了空荡的回声。
暗门果然在这里,可这墙严密无缝,机关又在哪里呢?
昭衍凝眉沉思片刻,脑中灵光一闪,又将经布放下,抬手沿着那道“佛”字的笔画走向一点点描摹至尽,只听“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经布陡然向后陷了进去。
再将经布掀开,墙壁中央赫然裂开了一道窄门,昭衍这次未有犹豫,举步迈入其中。
黑暗如地府深渊,顷刻将他吞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