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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七,是江平潮一年一度的生辰。
养伤的日子总是难熬,江平潮在鱼鹰坞养了个把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后便独自前往祠堂拜祭列祖列宗,却在半途脚步一转,先去了后院小佛堂。
这里住着一个人,江烟萝的生母韩氏。
或者不是什么“生母”。
武林世家没有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之类的迂腐陋习,但韩夫人据说是书香门第出身,后来家道中落又为奸人所害,这才嫁给了江天养做继室,成婚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家亲眷,连常驻鱼鹰坞的门人弟子都未必见过韩夫人的真容。永安十八年,韩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寻医吃药俱不顶用,索性在自个儿院子里开了小佛堂,自此离群索居,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出来见人,只有江天养和江烟萝父女会不时前往探视,送往小佛堂的吃穿用度亦没削减,证明这里还有个大活人。
显而易见,韩夫人没想到素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江平潮会突然造访,脸上也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来,手下一个哆嗦,险些扯坏了念珠。
小佛堂里有两个婆子,专门照顾韩夫人的生活起居,她们同样意外于江平潮的到来,可不等开口说什么,江平潮便将她们赶到了院子里,屈膝跪坐在韩夫人对面的蒲团上。
他没开口,只盯着韩夫人上下打量,以两人的身份而论,这举动已经算得上无礼,可韩夫人目光闪躲,始终不与他正面对视,半晌才小心唤道:“平潮,你今日……”
“别这样叫我。”江平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你是阿萝的娘,不是我的。”
韩夫人便不敢作声了。
江平潮却笑了起来。
当年他与韩夫人的交集不多,哪怕接受了江烟萝这个小妹,对父亲娶的继室也始终亲近不起来,可江平潮对韩夫人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个足够漂亮也足够聪明的女人,温柔是真,惯于以柔克刚更是真。
眼前这人,形似而神去甚远。
他本想撕下眼前人的易容面具,看看是谁在鱼鹰坞里当了七年掩人耳目的替身,可转念一想又没了趣,左右不是季繁霜,是谁都无所谓了。
江平潮起身欲走,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岳聆涛吗?”
即使是江烟萝,她也曾有过豆蔻年华,喜欢过教导自己三年的西席先生,那男子满腹经纶又一表人才,偏生是个伪君子,辜负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辜负了江烟萝的一片真心。
当年的江平潮为此愤怒不已,他心疼江烟萝,自然厌恶岳聆涛,哪怕人死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可如今他知道了江烟萝就是姑射仙,十二岁已接掌了凶名远扬的浮云楼,区区一个书生如何骗得过她?
韩夫人提起来的心来不及放下,又被这一句惊得狂跳,仿佛江平潮提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噩梦。
江平潮本是随口一问,见状皱起了眉,可韩夫人已背过身去念起经来,身躯瑟抖,声音颤颤。
出了小佛堂,江平潮站在院里沉思良久,忽然朝江烟萝住处走去。此间婆子婢女有心阻拦,可没了江天养父女在,少帮主就是鱼鹰坞明面上的话事人,她们实在拦他不下,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进了江烟萝的书房,暗中派了个人出去不知做什么了。
江平潮不是没发现这帮下人的小动作,可他懒得去管。
这间书房不大,布置得十分风雅精巧,江平潮没有乱翻乱动江烟萝的东西,只是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内间挂着的那两幅画上。
左边的是青竹、书院和绣花鞋,右边的乍看区别不大,只将青竹后面的绣花鞋涂去,添上江烟萝自己的人像,而在敞开的书院大门处,多了个空白的男子轮廓,等待画师细细描摹。
江平潮见过这两幅画,甚至在江烟萝订婚那年,他以为她会将方咏雩的形貌填上去,可一直等到物是人非,画上这里依旧是空白的。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两幅画,初时未觉哪里不对,可当手掌触及右边那张画纸,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倏然涌了上来。
江平潮将左手也抬起了起来,双手同时在两幅画上小心触摸,脸色渐渐变得青白交加,最后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低头剧烈地干呕!
右边那幅画……根本不是什么上等宣纸,而是一张秘制好的人皮!
是谁的皮?是谁扒下来的皮?
江平潮庆幸自己早晨没吃那碗寿面,此刻什么也呕不出来,他颤抖着手将两幅画都拽了下来,左边那幅画背后留着【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这一句诗文,乃是岳聆涛当年回给江烟萝的谢语,而右边的竟也藏了句话,瞧字迹是江烟萝亲笔所书,写的是【谢先生教我】。
……他知道这是谁的皮了,小佛堂里那女人的身份似乎也有了答案。
守在书房外的婢女正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房门打开,不等她迎上前去,一卷画就被丢到了怀里。
“将此物包裹好了,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栖凰山,交给大小姐。”
婢女怀抱木盒愣怔时,江平潮已经跟她擦肩而过,这次不再分心别处,直往祠堂去了。
高香燃炉,酹酒灌地,三跪九叩,长拜不起。
直至午时将至,神色憔悴的江平潮才从祠堂走出来。
早上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想来已经暗中传开了,江平潮敏锐地发现周遭明里暗里的眼睛又多了不少,他扯了下嘴角,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指使仆人下去拿酒,不想片刻后有管事亲自端着木托盘过来,不见半盏酒水,倒有一碗鸡汤长寿面配两个精致小菜。
“大公子,您今儿还没用早食,空腹饮酒大伤身体,还是吃碗热汤面吧。”
这人也姓江,早年是江天养的得力属下,后来年纪大了暗伤复发,便做了他们家中的管事,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颇受江家人信赖,说起这些话只让人倍感亲近。
江平潮皱眉看去,管事的双手都残了指头,端起东西来比常人吃力不少,他终究是不忍心,接了托盘摆在小桌上,看也不看那两碟小菜,夹起面条大口吃起来。
见状,管事掠过了一丝精光,他笑着问道:“老奴听竹兰说,您将大小姐的画儿取了下来,要派人送去栖凰山?”
江平潮吃面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我今日去见了韩夫人,想到阿萝的婚事虽然作罢,但她已有了相投默契之人,犹记当初裱画时许下的念想,奈何两地相隔甚远,与其累她舟车劳顿,不如将这画派人送过去,也好让她尽早还愿。”
这话听来合乎情理,可管事心里莫名打了个突,细想又不知是哪里不对,他暗暗警惕起来,问道:“既是如此,老奴立刻下去安排。今日是大公子的生辰,帮内不少人都送上了贺礼,您看是不是设宴跟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多事之秋,区区生辰……”话说到一半,江平潮忽地想到了什么,“也罢,你自去准备,不必大操大办,晚上就在鱼鹰坞里摆几桌水酒,算是犒劳弟兄们了。”
见他反应如常,管事心下微松,忙告退了。
江平潮将空了的面碗放回托盘里,弓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之前白鹿湖激战,江平潮一度重伤濒危,休养至今才堪堪痊愈,海天帮其余人却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他们先是连夜派出了三拨人马去追杀孤魂,又在玉羊山解禁后四处阻截望舒门弟子,若非谢安歌早有准备避开了滨州侧近路线,只怕门下弟子要折损过半,豪气干云的壮举怕也得成为笑话了。
饶是如此,望舒门依然在海天帮手里吃了不小亏,大弟子穆清更是两次被逼入绝境,豁下命去才逃出生天。
会有这般险象环生的局面,并非望舒门弟子实力不济或冲动莽撞,盖因指挥海天帮徒众对她们围追堵截的不是旁人,正是才拜访过玉羊山的江平潮。
当他在鱼鹰坞醒来时,留守海天帮的长老和堂主们早已齐聚一堂,可不等他们殷勤问候,便见江平潮挣扎着起身,命人从包袱里找出了一封锦绣朱帖,沉着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亲手将之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
江天养有意使长子与望舒门联姻一事,鱼鹰坞内有人不明就里,也有人消息灵通,见江平潮不顾重伤也要先烧了婚书,心里登时有了数。
由爱生恨这种事,总是让旁人唏嘘不已又乐见好戏。
因此,在没能成功截下穆清一行人后,江平潮并未就此罢休。他以“望舒撤走,北面空虚”为由,将鱼鹰坞里一半精锐都派遣北上,吞掉沿途好几个被望舒门容忍留存的小帮派,将东山之岭与东海之滨彻底连接起来,就差堂而皇之地侵占玉羊山。
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偏偏江平潮极懂得拿捏分寸,他对玉羊山急围缓占,以蚕食桑叶之势一步步侵吞望舒门的地盘,只要等到谢安歌被钉死了叛逆罪名,再将望舒门除名于白道,整个东部沿海都将成为海天帮的囊中之物。
为此,江天养特意写了信来嘉许自己振作起来的长子,对他的迷途知返深感欣慰,使其加勉。
江平潮的虎狼手段不仅震慑了外人,也让海天帮内部振奋不已,只是鱼鹰坞掌管着偌大滨州,不可外强中干,江平潮又命长老们通知附近几处分舵,使之选调一批精锐人马回归总舵,不日就要抵达了。
细算下来,今日确实值得庆祝一二。
少帮主亲口应允,几位长老和堂主也无异议,鱼鹰坞上上下下很快都知道了晚上要吃流水席的好消息,做起事来都多了几分劲。
如此熬到了天黑,整个鱼鹰坞已经张灯结彩,江平潮说了不让操办隆重,管事也怕安排杂多易生变故,戏剧杂耍之类的班子一概未请,只放了些烟花炮仗,再让几个盘靓条顺会武功的婢女舞剑助兴,这就算开席了。
再如何从简,六十八桌流水席是一桌也不能少的,武林中人不讲究精致珍馐,好酒好肉却是管够,摆开一地的酒桌将大半个鱼鹰坞占得满满当当,岗哨守卫也分班轮流来吃酒,场面好不热闹。
江平潮坐在主桌上首,被人轮番敬酒,阴沉多日的脸色难得转晴,竟是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十三碗下肚,面庞脖颈皆生红晕,眼底却还是一片清明。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主桌众人谈兴被扰,皆是脸色微变,江平潮扬声问道:“何故喧哗?”
不等管事赶去一看究竟,那厢已是人未到而声先至:“江少帮主,我等不请自来,还请海涵。”
仿佛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里,又像是二踢脚突然在人群中炸响,正在兴头上的海天帮众人都将酒肉搁下,不少机警的已将兵刃握在手里,凝神戒备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队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约莫二三十数,每个人的手背上三道水纹刺青,正是弱水宫门人的标记,领先者更是江平潮的老熟人,天狼弓水木!
与一年前相比,水木的模样未见变化,只是多了三分稳重凛然,他将弓箭负在背后,双手捧着一个四方木匣,对周遭众人视若无睹,眸光如电般射向江平潮,沉声道:“事先不知今日是江少帮主的生辰,在下临时备了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江少帮主不嫌。”
说着,他亲自走向主桌,要将这匣子递到江平潮面前,同桌几人唯恐有诈,纷纷起身欲挡,却被江平潮拦下。
“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怕个什么?”
江平潮神色冷淡,他伸手接了木匣,当众打开一看,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放了一只巴掌大的精铁鹰爪,上头鲜血半凝未干。
“这、这是——”
“阿七!是阿七的铁爪!”
看清匣中之物,不少人失手打翻了酒碗,惊呼声四起。
执掌鱼鹰坞演武堂的男人名叫阿七,年过不惑,武功高强,位居众堂主之首,亦是总舵弟子的练武师傅,向来很受江天养重用。此番为了尽快在东山之岭站稳脚跟,江平潮将阿七派了过去,他不仅带走了一干演武堂精锐,还持有江天养派人快马送来的帮主令牌,除了江平潮所持那枚玄铁指环,鱼鹰坞上下再没有谁能越过阿七下达命令。
阿七早年为一时疏忽犯过大错,江天养惜才免其死罪,他却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引以为戒,这只铁爪自装了上去就没取下来过,除非……是他已经死了。
霎时,欢声笑语如潮水倒退般飞快消失,浓重的杀气顷刻笼罩了整个鱼鹰坞,海天帮的人最是行事骄狂,但他们也有骄狂的本事,这帮魔人明显来者不善,自没有任其撒野砸场子的道理,否则海天帮也就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正当众弟子将要动手之际,不少人惊觉浑身筋骨酸麻绵软,竟连一丝内力也使不出来,越是强提真气,丹田经脉越是痛如针扎,连坐立的力气都没了,一个个仿佛被镰刀收割的秋麦般软倒下来。
温柔散!
弱水宫这伙贼子果真有备而来,竟不知何时让他们抓到空子下了温柔散!
几位长老心头大骇,身形摇摇欲坠之际忙将随身携带的烟花弹放出,鱼鹰坞今晚虽有摆酒,但守备不敢松懈,身处席间的只有第一班岗哨,其余两拨人都在岗位上待命。
然而,烟花弹放了三发,头顶的夜幕也开了三次红花,本该迅速出现的守备弟子竟无一人赶到,令此间所有人都大感不妙。
水木带着些许嘲讽之意问道:“挺漂亮的,还放吗?”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怒目而视,主桌这边却是心都凉了半截,水木胆敢如此有恃无恐,说明外头的人已经先一步遭难了。
可这样大的变故,缘何没有传出一点动静来?
这一年来,滨州几乎成了海天帮的一言堂,所倚仗的可不止总舵一方明面势力,暗中更有琅嬛馆遍插耳目提防不测,就算弱水宫有本事瞒过海天帮的布防,也不该绕得过琅嬛馆的眼线。
还是说,没有杜允之在滨州坐镇,琅嬛馆里也出了鬼?
“你们不放,那就换我了。”
像是从主桌这些人变幻不定的脸色里瞧出了什么,水木轻扯一下嘴角,反手取下了弓箭,看也不看就朝上方搭弦松手,一支穿云箭呼啸冲天,其声之尖锐,足以惊动整个鱼鹰坞。
片刻之后,一群黑衣人或撞门而入,或翻墙而来,乌泱泱几如铺天黑云,他们没有半句废话,甫一入内便手持刀柄砍杀起来。
温柔散的药性因人而异,越是武功高强的人中药后越难运功动作,身处酒席外围的一帮弟子倒还残留着反抗之力,纷纷抄起武器杀敌,却听“嗖嗖嗖”的破空声连响,四方高处都有箭矢飞出,即便在这混战之时也能精准无误地射向海天帮弟子。
如此箭术,只能是水木手下那支天狼部!
短短几息工夫,场中已有不少人中箭倒地,更多的人被温柔散药性所制,或变成了挣扎不起的软脚虾,或勉强站起身来又被砍倒。
见此情形,一名长老目眦欲裂,强撑身躯不倒,破口道:“水木,你们弱水宫胆敢犯下大恶,就不怕被事后清算吗?”
“被谁清算?谁有资格清算?”水木冷声道,“水火不相容,黑白不两立,说什么大凶大恶,成王败寇即非过!江天养倘若怀恨,让他举武林盟之力前来报复便是,且看这一战过后,武林未来三十年是由谁做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长老面皮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骂道:“小子休要狂妄,骆冰雁敢指使你来鱼鹰坞大开杀戒,可你们弱水宫跟灵蛟会耗得两败俱伤,区区一派残兵败将也敢力抗武林盟,贱妇是痴心妄——”
话未说完,一支飞箭已射进他的口中,顿时贯穿了头颅。
“聒噪。”
水木放下长弓,狼一样森然的目光扫过主桌众人,忽然笑了:“不过,他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你们分派了大队精锐进驻东山之岭,凭我带来的人手实不足以在一日间将之吞吃干净,所以……”
他朝桌上的木匣一扬下巴,江平潮面色微寒,伸手将匣子砸了出去,只见夹层破裂,从中又摔出了一把蛇形飞镖。
“灵蛟会!”有人大惊失色,“你们竟然跟灵蛟会化敌为友了!”
“化敌为友倒不至于。”水木看向江平潮,“家师有言在先——倘若海天帮愿意割让柳州的地盘,在下不仅立即带人撤出鱼鹰坞,还能掉转刀头协助各位连夜北上打灵蛟会一个措手不及,毕竟……要跟打得头破血流的敌人联手,总是不那么痛快的。”
鸦雀无声。
变数一波三折,众人只觉得应接不暇,主桌这面倒是有好几位长老意动,可来不及开口,一道寒芒便从他们头顶划过,犹如惊涛拍岸,整张酒桌霎时一分为二,刀锋去势未绝,朝着水木面门劈下!
是江平潮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