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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咏雩之所以拂袖而去,并非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而是他深知自己装腔作势的本领不到家,若等到周绛云冷静下来,难免露出马脚。
周绛云是何等阴毒残暴之人,世上没几个人比方咏雩和尹湄更清楚了,这回他被骆冰雁联手左轻鸿耍了一通,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焉能吞声忍气?他既然亲自来了梅县,断无可能善罢甘休,旁的暂且不论,骆冰雁恐怕难逃杀身之祸,于是方、尹二人始终留心着云霄殿的动静,一发现不对就立即闯入。
那封信确实是陆无归派人送来的,但在三人抵达越州之前,尹湄先一步收到了密报。当时船刚靠岸,陆无归嚷嚷着要去喝花酒洗风尘,方咏雩对此毫无兴趣,却不想尹湄会答应下来。一个面若冰霜的漂亮女人带着两个大男人去逛青楼,鸨母也不觉古怪,将他们三人引入雅阁后,便有一群莺莺燕燕进来伺候,方咏雩嫌烦将人都赶了出去,回头就见尹湄打开了不知哪个姑娘遗落的胭脂盒子,从中取出折成小方块的信纸来。
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酒杯便碎在了掌心里,陆无归睁着半朦胧的醉眼望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连问了两遍,尹湄低头不答,方咏雩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始终是冷厉如刀,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茫然又惶恐的神情,于是伸手夺过了信,发现上面言简意赅地记录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在京城的种种大变。
昭衍这厮是属蛟的,先前与其在白鹿湖短暂会面时,方咏雩就知道他此去京城势必兴风作浪,可他还是低估了昭衍的本事,能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擅闯龙潭虎穴还将之捅破了的人,放眼天下也屈指可数,但这显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无论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是不信的。”
将酒杯倒满,陆无归一口灌了下去,冷笑道:“玉无瑕是什么人?锁骨菩萨,天下第一易容妙手,你说她打不过萧正则和江烟萝,这我信;可她要是有心逃命,黑白两道当年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她一根头发!她真死了,我下半辈子逢赌必输!”
老乌龟嗜赌成性,这话不啻是发毒誓了,可尹湄的脸色未见好转,她低头道:“八月十五过后,师父就与我断了联络。”
玉无瑕跟尹湄这对师徒,一个在听雨阁当细作,一个是平南王府安插进补天宗的密探,虽是天南地北,但彼此联络紧密,时常互通情报和借力办事,譬如此番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正是出自师徒二人的手笔。然而,玉无瑕只插手到鲤鱼江刺杀这一步,待杜允之上京请罪,一应后招都被她转交到尹湄手里,说是自己已经被江烟萝盯上,要集中精力与之博弈,尹湄深知她处境不易,自己这边也将有大动作,便以最快速度扫清了痕迹,只让京畿一带的暗桩多加留意,却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月,还是这样令人心悸的噩耗。
如今细细回想,玉无瑕当时看似寻常的安排实则已有交代后事之意,尹湄攥紧了手里的碎瓷片,一滴滴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方咏雩盯着信纸看了半晌,忽然道:“尹长老,莫要乱了方寸,探子传回的消息不过是他所见所闻,未必就是真相全貌。”
“我晓得。”尹湄缓缓松开手,沾血的碎瓷片掉了满桌。
两地相隔千里,即便是飞鸽传书,情报也过了不止一两个人的手,哪怕经手之人都为亲信,其中亦有空子可钻,尹湄自己就是玩弄情报的行家,焉能不知其中厉害?只不过人终是血肉之躯,一时难免关心则乱。
陆无归问道:“你们师徒俩合作互通这些年,总该有法子传讯吧?”
“有是有,但在这个时候,联系上了未必是件好事。”尹湄重新审视了这份情报,“皇帝在庆安侯府遇刺,虽是化险为夷了,但这事震动了整个京城,乌勒使团上下俱被拘押,萧正风也死得不明不白……如此云谲波诡的局面,绝不是某一个人、某一方势力所能造成的。萧正风与萧正则向来不睦,萧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突然死了,萧家只草草办了场白事,其中必有重大隐情,我怀疑萧正则是趁机搞了场大清洗,除了家师还有谁是最好利用的刽子手?不仅是他,江烟萝素有豺狐之心,料她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无归向来少管朝廷的咸淡事,但补天宗受听雨阁招揽在先,与姑射仙合作在后,他对这些人的秉性也算是颇有了解。诚如尹湄推测那样,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能是多方势力明争暗斗的结果,萧正则要放饵钓鱼,江烟萝就坐收渔利,前者盯上了以萧正风、郞铎为首的恶虎贪狼,后者欲吞硕果入己腹中,玉无瑕应该心知肚明,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要么是别无选择,要么是另有后路。
“昭衍……”他翘着腿往后一靠,语气不善地道,“你们说,这兔崽子究竟是无瑕的后路,还是……断了她后路的那块巨石呢?”
尹湄没应声,小指突然传来阵痛,是指甲断在了掌心里。
“早在他未出南阳城的时候,我便与这小子相识了,那会儿他不过十三岁,手段心性已不逊江湖老手,说他温软良善是真,说他冷酷诡诈也是真,不知杜鹃是如何教养他的。”陆无归忆起往事,面上难得有了惆怅之色,“无瑕曾是他娘的旧部,一见他就很是喜欢,想来这些年里没少通过你暗中予其关照,倘若能救无瑕一命,我想他是会去做的,可要是救不了或者利害相权,他恐怕会做得比萧正则和江烟萝都要绝,就像是……步寒英。”
尹湄的眼睛像是被毒蜂子蛰了一下,她猛地闭上又睁开,声音沙哑地道:“步山主的事,线索模糊,尚无定论。”
陆无归知道她与昭衍交情匪浅,这话说来不啻是诛心之语,可戏台上得有红脸白脸,恶人总要有人来当,到了如今这一步,出了任何纰漏都是要命的事。
这时,方咏雩将信纸放在了桌上,淡淡地道:“心里没个谱的事,拿出来说嘴做什么?你怕错信了人,难道不怕冤枉人?”
陆无归看了他一眼,咧嘴笑道:“少宗主,昭衍亲口承认自己欺师灭祖,这可是你亲耳听到的。”
“听到又如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谎话,比吃进去的茶饭还多。”冷笑一声,方咏雩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此以外俱不可信。与其在这纠结万端,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情报已传到这里,想来要不了多久也会传到周绛云手上,明日我们要与他会合,这消息是报还是瞒?”
这一通话将两人都问住了,半晌后尹湄压下了纷乱心绪,道:“瞒是瞒不住的,但不能立时上报。陆长老,娲皇峰不可无人坐镇,你资历最老,在门派里威望也高,明日会合后八成要被派回山门,你将这信誊写一份,掐算着时间让人送去羡鱼山庄,我再亲自将消息报给他。”
陆无归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不怕被他打死?”
“他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尹湄道,“此番周绛云出关,既是迫于听雨阁和武林盟的压力,也是想要趁火打劫。弱水宫不是能被轻易吞并的小帮小派,可他要杀骆冰雁是易如反掌,而骆冰雁早在答应联手时就料到有此一遭,倘若我们不能保住她的性命,那么水木就会将真相公布于众,再取左轻鸿的头颅献给周绛云,举派并入补天宗。”
方咏雩看了她一眼,道:“所以你让鉴慧跟着水木北上,一旦听闻了骆冰雁的死讯,鉴慧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陆无归倒吸了一口凉气,发自肺腑地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啊!”
尹湄没有否认,只是道:“这并非我等所乐见的,故而此去梅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骆冰雁的命。”
陆无归咂了下嘴,摇头道:“的确,京城这当口传回的消息不啻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有一点……这法子可不稳妥,他本就疯魔,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没个底儿。”
方咏雩皱了下眉:“这是何意?”
陆无归看了尹湄一眼,斟酌了下字句,问道:“周绛云嗜杀成性,眼里只有两种人,你道是什么?”
方咏雩斜眼冷睨过来,陆无归自讨了没趣,道:“是玉无瑕和其他人。”
仅此一句,道明玉无瑕在周绛云心中地位非凡,方咏雩顿时明白了,他没有对陈年往事刨根问底,而是将眉皱得更紧,又倏地抬头看向尹湄,道:“这消息是否已经传遍了京城?”
依照情报上说,玉无瑕被江烟萝擒获后就地诛杀,头颅被挂在闹市街口整整三日,来往不知多少人都瞧见了,这才压下了京城里对皇帝遇刺的种种流言。
“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江烟萝刻意让她的死讯传扬开来,除了以儆效尤,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以及……让一个疯子彻底发疯。
“一切都如你所料。”背后传来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方咏雩已走到了偏僻处,周遭没有旁人,他转身看向紧跟着自己跑出来的尹湄,她脸色煞白,手一直紧紧握在刀柄上,显然心有余悸。
“刚才当着周绛云的面,你想说什么?”不等尹湄作声,方咏雩又自顾自地道,“你想告诉他,这消息未必全然可信,江烟萝是故意放出风声引人动作。”
“……会死很多人。”尹湄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看到了,他一旦疯起来,那就是不管不顾。”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不正中你们的下怀?”方咏雩神情漠然,“你心里头一清二楚,所以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尹湄心神激荡之下,喉中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她深深望着方咏雩,道:“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你会对昭衍当时的选择耿耿于怀,自然也憎恨放弃了方家的我们。”
“我恨你们做什么?”孰料方咏雩笑了一声,“是他自己拎不清,做不到与伙伴同生共死,又受不住良心煎熬,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落得那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尹湄知道方咏雩所指之人是谁,所以听得一阵齿冷,握刀的手背已青筋毕露。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关键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方咏雩看着她道,“周绛云早就有心一统黑道,时间拖得越长,遭殃的就越多,甚至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你没有道破隐情的缘故,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样做。”
尹湄一怔,她缓缓松开了刀柄,声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了吗?”
方咏雩道:“早在我前往翠云山之前,这个代价已经许给他了,如今不过是被他提前讨要而已,难道没有这回事,他就会大发慈悲放过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看得尹湄头皮一炸,几乎以为这人也要疯了。
其实方咏雩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初在栖凰山上风雨欲来之际,昭衍提早洞悉了杜允之的阴谋,也软硬兼施地劝他下山避风头,后来世事巨变,两人在白鹿湖畔重逢,彼此都不复从前,他又劝他压制境界,暂缓对付江烟萝。
那家伙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可方咏雩并非不识好歹,奈何倒霉得很,每每事与愿违,只能拼着拿头撞破南墙。
他很快收敛了笑容,问道:“逼疯周绛云,当下看来对我们利大于弊,可江烟萝为何要这样做?”
方咏雩所问这一句,恰好也是尹湄心中最大的疑窦。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江烟萝不可能没收到鱼鹰坞覆灭的消息,以其狡诈心思,定能推测出此事幕后推手是谁,可她反应平平,势必有诡。
“你跟玉无瑕的师徒关系,有几个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尹湄看着他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周绛云是知晓的,但他以为我是师父安插进来的天干密探,并不知晓我的真实立场。”
“这么说,听雨阁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的?”
尹湄慎思了片刻才道:“那倒未必。周绛云会有此认知,是当初陆长老为了掩护我扯了谎,我本想让师父帮忙在天干密探的名册上添一笔,可她说留了痕迹反倒不好,只要我做好暗长老的分内之事,周绛云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闻言,方咏雩挑了下眉:“难怪,倘使你的名字被记了上去,又以天干密探的身份向听雨阁传递情报和接取任务,的确能在玉无瑕掌权时获得诸多便利,可一旦她出了事,你也要逃不脱干系。”
尹湄知他所言在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咏雩道:“只是确认了一件事,我们暴露了。”
此言一出,尹湄浑身大震,她死死盯着方咏雩:“你何出此言?”
“玉无瑕是飞星盟的余党,她所做一切只为报仇雪恨,江烟萝再如何毒辣可怕,始终不是排在玉无瑕心头第一位的敌人,这点放在昭衍身上也是一样的。正因如此,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这件事虽然跟玉无瑕有关,但她并非主谋,只是配合了你布置连环局,然后各取所需,这也是她在鲤鱼江刺杀行动后果断撤手的原因。”顿了下,方咏雩又道,“江烟萝在得知噩耗后,故意大肆宣扬玉无瑕死于其手的消息,是要利用仇恨引蛇出洞,你若在这节骨眼上设法联络玉无瑕,立时被江烟萝守株待兔,而你选择了隐忍,就得顺她心意逼疯周绛云,你说……周绛云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杀人的。
尹湄悚然一惊,她脸色骤变,咬牙道:“骆冰雁没有死,这暴露了周绛云身边有知情人,且八成出自平南王府!”
在这个时候,平南王府的人最不希望骆冰雁死。
“没错,江烟萝只要事后查一查今日有谁跟着周绛云进了羡鱼山庄,轻易就能把你这罪魁祸首找出来。”方咏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笑意,“陆长老说我师父是疯子,也是天下少有的清醒人,我今儿个是真信了。”
骆冰雁没死,左轻鸿却要死了。
周绛云提出这个条件,不仅是在威胁骆冰雁,也是说给他俩听的。
“玉无瑕刺驾作乱,就算听雨阁里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按规矩也该把你从补天宗调离再行审查和处置,可你至今安然无恙,说明听雨阁的人根本不知这件事,陆无归当初为你撒的谎不攻自破。”
她是玉无瑕的徒弟,却不是听雨阁派来的耳目,陆无归那样苟且圆滑的人怎会冒险撒这样一个谎?只能是尹湄身上有比这更大的价值。
他们都以为周绛云魔入脑识的那一刻,其实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把你交出去,再杀了陆无归清洗徒众,补天宗便可从困境中脱身,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用这种方式帮你遮掩了。”方咏雩直勾勾地看着尹湄,“你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他不愿再等下去了。
《截天功》的至高境界也好,一统黑道也罢,周绛云迫切想要做成这两件大事,旁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尹湄,你老实回答我,两大魔门的联合当真到此为止了吗?”
这一问出口,方咏雩霎时感到喉间微凉,尹湄的刀没有出鞘,凌锐无匹的刀气已经逼命而来。
“看来我猜对了,你们本来就打算舍左轻鸿保骆冰雁。”方咏雩微微一笑,“左轻鸿没有传人,骆冰雁只有水木一个弟子,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仇怨,是因为这笔买卖,两个人都稳赚不赔。”
尹湄掌心里尚未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沿着手指滑落,她却恍若未觉。
半晌,她收起了这股迫人杀意,冷声道:“怎么,你是真想做补天宗的下任宗主不成?”
“我拿命抢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方咏雩眸中血色顿现,“不过,这些事等以后再说,我不想在周绛云死前先跟你翻脸。”
尹湄心下一凛,旋即想到了什么,脸上厉色消散,转而问道:“何时动手?”
“周绛云成全我去永州这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突破瓶颈,现在又出了这么大变故……”方咏雩垂眸看着自己全无血色的手,“不会太久了,他的胜算远高于我,也不怕我在最后关头反悔,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停顿片刻,他又道:“或许还要等一个人回来。周绛云发了疯,江烟萝势必会有下一步动作,昭衍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玉无瑕究竟是死是活,江烟萝逼疯周绛云意欲何为……这些问题,同样只有昭衍能给他们答案。
“他——”
尹湄用力咬了下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之前陆长老说的那些话,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信。”
她结识昭衍,认下这个义弟,已经好几年了。
江湖儿女聚少离多,情分深浅皆看交心多少,尹湄不敢说对昭衍知根知底,可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弟弟,对待他自己才是最狠的。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里忽有冰霜凝结,旋即又消融成水。
“你愿信他就信吧。”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比我幸运多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尹湄呼吸一滞,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明日,你与我同去临川跟水木会合。”
周绛云本就下了令,尹湄偏要重申一番,方咏雩直觉其中有事,他正待询问,忽有一阵寒风卷来,两人向北看去,只见那边乌云密布,隐约有闷雷声响起,仿佛凶兽腹鸣。
大雨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