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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叫,大凶兆。
昭衍一大早爬起来,眼皮子便跳个不停。
葫芦山被围了一天一夜,昭衍也在帐中睡足了十二个时辰,现在谁都知道这位就是忽雷楼的新楼主,又是听雨阁此番行动的大功臣,将来势必扶摇直上,自当小心伺候,处处妥帖,孰料这厮仿佛被瞌睡虫附了体,吃饱喝足沐浴更衣,随后倒头就睡,令那些献殷勤、巧试探的人都无从下手。
萧正则听闻此事,只道昭衍劳苦功高,让闲杂人等莫去打扰他休息,江烟萝却是摇头失笑,私下对江天养道:“果真是尾黑鱼精,滑溜着呢。”
昭衍手中持有玄铁五雷令牌,忽雷楼新主人的身份算是非他莫属,可他毕竟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忽雷楼又是百废待兴,故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正则让昭衍袖手旁观,既是提防也是关照,等此间事了,他再随萧正则回京报功,那才算是平步青云了。
可昭衍若当真安分了下来,他还是昭衍么?
听到帐外的动静,昭衍将剑还入伞中,背上藏锋掀帘而出,只见一群乌鸦在营地上空盘旋,有士兵高举长枪驱赶它们,可惜收效甚微。
昭衍抓住其中一人,道:“别瞎赶了,去找火器营的人做点窜天猴来。”
鸟怕受惊,昭衍固然嫌它们烦人,也不想与之计较,那小卒领命便去,不想在中途被人拦了下来。
“不必这样麻烦,抓几只活的把翅膀折断,让它们放声叫上一阵,这群黑鸟自会飞走了。”江烟萝用一块湿帕擦着手,十指细白如葱根,偏生指甲尖端都带了一点红,并非新染的艳丽蔻丹,而是未干的血迹。
昭衍的目光在她手上一顿,道:“你跟一群畜牲计较什么?”
江烟萝停下擦手,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心眼儿是没这样小,奈何畜牲听不懂人话,偏要找死呢。”
乌鸦喜群栖,食腐觅死,哪个地方若出现了大群乌鸦,附近八成有死尸腐肉,而在这片营地前,新立起来的高架子上悬挂了几具尸体,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晾着的衣服。
因着三日之期未尽,萧正则下令按兵不动,可软刀子割肉最是磨人,昨夜有数名杀手偷摸下山潜入营地,试图刺杀萧正则,结果一目了然。
昭衍看了看尸体的穿着,道:“补天宗的人。”
在这葫芦山里,丐帮弟子听命于王鼎,一干方门旧部也对刘一手令行禁止,唯有补天宗新换了宗主,纵有明暗长老在旁约束,值此危难关头,实在难以管到每个人的身上。
“还不止他们呢。”江烟萝抿唇笑道,“有位前辈是今早下山来的,已见过了萧阁主,屈膝下跪请命效力,瞧着比你我都要急切。”
“识时务者为俊杰,却不知是哪位呢?”
“你如此好奇,不如随我一同去吧。”
两人并肩走向中军大帐,萧正则挑灯办公彻夜未眠,半点不见才遭遇了刺杀的惊惶狼狈,若说有什么痕迹证明昨晚有凶手来过,那就只剩下被利刃切断了一角的长案。
一道人影站在案边,俯身以手抚过断口,啧啧道:“好快一柄刀,倘若斩在了谁的手上,半只手掌都要掉下来,断口可比这难看多了。”
“陆长老?”昭衍微怔,旋即一拍脑门,“我早该想到的,这山里的臭石头比比皆是,要说哪个通情达理,还得是前辈你啊。”
陆无归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小山主这话,听着可不大顺耳呢。”
昭衍朝萧正则投去一个眼神,见他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了数,道:“看来陆长老不是来当说客的,失敬了。”
“哪里哪里,萧阁主奉皇命前来招安,这是朝廷向我等江湖草莽施以恩惠,奈何有些人过惯了无法无天的日子,实在野性难驯啊。”陆无归唱作俱佳地叹了口气,“我下山之前,那帮狂徒正磨刀擦枪呢。”
江烟萝坐在一旁,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般只手托腮,问道:“既然如此,他们怎肯放你下来?黑道不比白道,那帮名门正派至少要点脸,方咏雩可是个心冷手黑的。”
陆无笑道:“我这不是携礼而来么?”
“礼在何处?”
“营前旗杆上挂着呢。”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冷笑道:“你引他们来刺杀萧阁主,管这叫送礼?”
“我也亲手将他们解决了。”陆无归厚颜无耻地道,“若不寻个好听的由头,如何顺利下山?左右他们平生杀人如麻,死也不冤。”
“死在你手里的人,难道少了?”
“当初堕入魔道是一念之差,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今我受朝廷感召,也想做个好人。”
这老乌龟的脸皮,果真比城墙拐角还厚,昭衍甘拜下风。
见他俩打完了嘴仗,萧正则将笔一搁,开口道:“昭衍,休息得如何?”
昭衍道:“多谢阁主关怀,属下疲惫尽消,神清气爽。”
“这就好。”萧正则将刚写好的文书盖上印章递过来,“有件事着你去办,午后动身。”
这是一份着令封锁水陆通道的公文,昭衍挑眉道:“惊官动府,大阵仗啊。”
“此处虽有强兵铁骑,但群寇武功高强,跑掉哪一个都是祸患。”萧正则语气淡淡,“不做则已,做则务尽。昭衍,莫让本座失望。”
江烟萝目光微闪,陆无归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昭衍沉默了片刻,将文书仔细收起,道:“属下领命,但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有您这份公文在,无论属下见了什么官,想来对方都肯予以方便,待到明日此时,方圆百里势必已在天罗地网之中,但是武林高手到底有别于寻常匪寇,绛城一带又是鱼龙混杂之地,谁都不知这些三教九流之徒是否备有后手,地方官吏不敢明着怠慢,暗地里与之利害纠缠,不得不防。”顿了下,昭衍笑声转冷,“别的不说,那镇远镖局在绛城里面可是有一大分局,李大小姐被困山中,他们未必不知情。”
听雨阁历来对西川的风吹草动看得很紧,镇远镖局与平南王府来往密切,这对萧正则而言不算什么秘密,尤其去年李鸣珂亲自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上京代平南王向永安帝贺寿,表面上她只是收钱押镖,但这活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镖局,都是不敢沾手的。
因此,李鸣珂在宁州救下丐帮长老朱文玉,又冒险赶来葫芦山揭发北疆祸乱的真相,极有可能是平南王府授意她干的,只要这事传遍朝野,听雨阁就算舍了昭衍和江烟萝,也别想从浑水中全身而退,而这两人绝非善茬,有是一个赛一个的有用,不到万不得已,萧正则不愿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周玉昆的上书抵达京城时,萧正则已经动身南下,如今风声未散,八成是萧太后把奏折给留中不发了,可周玉昆官声好,又是边关大将,此案关乎重大,彻底压下是不可能的,一旦闹得满城风雨,平南王府势必顺势出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事并非没法解决,但要快刀斩乱麻,关键就在葫芦山里的九宫余党们身上。
赶尽杀绝也好,归顺投降也罢,必须有个铁板钉钉的结果了。
一念及此,萧正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昭衍看了江烟萝一眼,道:“两面合力,双管齐下!”
绛城虽不是武林盟的地盘,但江天养必然在绛城内外留有后手,否则不敢轻易进山赴会。如今,江天养固然身败名裂,可消息还没传出这一亩三分地,亡羊补牢尚且不晚。
他这样提议,听来真是处处为萧正则着想,还给了江天养杀人灭口、报仇雪耻的大好机会,可江烟萝的脸色非但不见缓和,甚至变得有些冷。
萧正则问道:“姑射仙,你意下如何?”
江烟萝展颜一笑,柔声道:“家父心向朝廷,自当尽忠效力。”
她既然应下了,萧正则当然不会讲客气,立即起草了第二份文书,让江天养即刻准备,午后与昭衍一同离营入城。
亲随匆匆前去传令,帐中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人,萧正则这才睁眼看向陆无归,问道:“陆长老今日前来投诚,是出于真心?”
“发自肺腑,不敢有假!”陆无归就差指天发誓,“补天宗与听雨阁,那是多少年的合作交情?当初您请周宗主上京一叙,我也在旁奉茶聆听,黑道的确名声不好,但有些人和事就是见不得光的,听雨阁这些年来布置下的任务,补天宗哪有不尽力完成的?可惜啊,我们周宗主一时鬼迷心窍,收了方咏雩那逆贼孽子入门墙,白白倾注了诸多心血,却遭其联合外人设局背叛,如今生死下落两不知……那方咏雩当真可恨,他叛师夺位还不满足,一心与朝廷作对,我身为补天宗三代元老,不能坐视他为一己之私将整个门派推入深渊,这才冒死下山向萧阁主道明实情,此子、此子断不可留啊!”
说到动情处,他竟声泪俱下,身躯颤抖,真如伤心欲绝的残年老者一般。
昭衍忍不住偷偷对江烟萝耳语道:“我若有老乌龟这样唱作俱佳的本事,去戏班子里混个台柱也不差了。”
“你的本事也不差。”江烟萝密音回道,“平原上的虎总是不如沼泽里的蛇可怕,你就这么怕我反悔?当真煞费苦心了。”
昭衍殷勤地伺候她吃了一盏茶,又转过头继续看戏。
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也不知萧正则到底信了几分,他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只一针见血地道:“你将杀手引入营地,意图刺杀本座,未果,临阵倒戈杀人灭口。似你这般反复无常之徒,本座信任不过。”
不知怎的,昭衍总觉得他这话有指桑骂槐之意,悻悻然地端起茶碗,陆无归也很是不平,可他来不及叫屈,便听萧正则道:“实话实话,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座不介意喂乌鸦的死人再多一个。”
堂堂补天宗的明长老,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在萧正则口中却像只轻易就可捏死的蝼蚁。
陆无归脸色微白,半晌后竟是笑了,道:“要添上去的怕是不止一个。”
说罢,他一掀衣摆跪在地上,对萧正则拜道:“萧阁主明察秋毫,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掺水不少,可下山投诚之心绝不作伪,所求并非荣华富贵,只是一个人的性命……您若肯开恩,莫说是将我挂上旗杆喂乌鸦,片了下酒也无不可。”
听到这里,江烟萝总算正色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陆长老,何人值得你如此不惜己身也要为之求情呢?”
陆无归苦笑不答,只道:“萧阁主奉旨招安,允诺三日不犯,但山中众人不满朝廷久矣,又与叛贼勾结甚深,他们自知难敌重兵铁骑,便想要在这三天内刺杀您,使得兵马大乱不成阵势,从而寻隙突围。”
“方咏雩令你下山来办此事?”
“您信不过我,他又怎么信得过呢?”陆无归一叹,“不仅如此,黑白两道积怨难消,方家的处境也与当初大不相同,那些白道中人会接纳展煜、刘一手等人,却未必愿与方咏雩冰释前嫌。因此,我虽领了一队杀手下山,但这刺杀之事,白道是不肯就此放心的。”
萧正则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
陆无归再拜,道:“我斗胆请萧阁主在此稍待,屏退旁人,暂且撤去营前旗杆悬尸,若有人再下山求见,您只当昨夜无事发生。其人见我陪侍在侧,若是诚心来投,必指认我为刺客,还要出手将我拿下邀功请赏……然而,他要是心怀不轨,便与我一样负命而来,自会摒弃黑白之别与我修好,伺机接近您。”
这话合情合理,萧正则使了个眼色,江烟萝与昭衍就一同起身去办。
果不其然,尸体撤下不到半个时辰,外围的守军就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走来,昭衍认出他们是白道的两位掌门,能从周绛云手下捡回命,还没少个胳膊腿儿,本事的确不一般。
这两人神情忐忑,冷不丁在营前见到了他,脸上怒色方起,又强迫自己别开脸去,这目光一转就落在江烟萝身上,素衣女子笑靥如花,哪怕周遭风景乏善可陈,一颦一笑也是动人无比。
饶是两位掌门定力不浅,乍见此等绝色佳人也是心神微晃,旋即想到了什么,惊道:“你、你是江……姑射仙!”
江烟萝笑盈盈地道:“小女子见过两位掌门人,家父正在营中休憩,若知二位弃暗投明,定然欣慰不已。”
一天之前,他们还在对江天养的无耻行径唾弃不已,不想大祸临头信念动摇,虽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心下难免羞愧,当即不敢再看江烟萝,更不欲招惹昭衍,脚步匆忙地跟着传令兵走了,一路进入大帐。
江烟萝远远看着那帐子,问道:“你说他们是真投诚还是假做戏?”
昭衍冷漠地道:“不重要,且看下场吧。”
不到一炷香,帐帘再度掀开,四个暗卫进去抬了两具尸体出来,都是胸膛凹陷、脏腑尽碎,手里至死还紧握着的刀剑甚至没沾上一丝血。
江烟萝轻轻开口:“我若不用毒杀这两人,至少要拆十来招。”
昭衍道:“我下定狠心要杀他们,只需两剑,但身上也得见血。”
尸体被重新挂上旗杆,暗卫们向他们行礼,道是阁主请二位入帐。
“陆长老,你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应验了,本座暂不杀你。”萧正则看向垂手而立的陆无归,“现在,说出你想为谁求情讨饶吧。”
陆无归再不迟疑,道:“望舒门,谢安歌!”
昭衍眉头微皱,江烟萝扬起的唇角也落了回去,帐中一时静得可怕。
片刻后,萧正则冷冷道:“她是九贼之一,也是群寇领袖,本座饶不得她。”
陆无归道:“谢安歌已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穆清,又被周宗主捏碎一条手臂,残肢既断,此生难续,她再也不是望舒门的掌门人,更做不得白道领袖了……至于她是飞星盟坎宫这件事,我、我也是早就知道的。”
闻言,昭衍面露惊色,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补天宗曾助听雨阁追杀九宫余党,陆无归身为长老深知其中利害,孰料竟是知情不报。
“早在十八年前,我就知道了。”陆无归声音沙哑地道,“当初掷金楼的谢楼主拿到九宫名单,却在送出之前被暴雨梨花率领部众屠灭满门,我得到消息后带人去收拾残局,意外救下了谢楼主之子谢青棠,因其年纪小,被死士藏匿起来才躲过一劫,那个死士看到过名单开头,乾宫之下就是坎宫,他说……”
飞星盟的坎宫之主,就是望舒门的掌门人谢安歌。
彼时陆无归正低头查看高烧不醒的谢青棠,闻言动作微顿,旋即扬手一挥,指肚大小的石子就洞穿了那人咽喉。
“为了掩藏此事,我千方百计求到一个人面前,只有这个人……能将一切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除非谢安歌自己露出破绽,否则没人能查到她头上。”
锁骨菩萨玉无瑕,她能名满江湖,靠的可不仅仅是美貌和易容术。
陆无归最是趋利避害,他会看在玉无瑕的情面上对尹湄多加照拂,但不会做任何多余之事,之所以冒险为其掩护,不仅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连性命都差点没了,便是因为他欠玉无瑕一个天大的人情。
萧正则目光冷锐地盯着陆无归,一字一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陆无归俯身再拜,哑声道:“罪人知错。”
萧正则寒声道:“就凭你招供的这件事,莫说为人求情,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萧阁主息怒,且容我继续说——”陆无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命换一命,我这条命是一文不值,但值钱的命并非没有,譬如……您难道不想找到玉无瑕吗?”
“你知道玉无瑕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陆无归咧嘴一笑,“她与我结交半生,还将徒弟送来让我帮忙照看,你们放出去的消息能骗过周宗主,却是骗不过我的。”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这事儿昭衍和江烟萝都是知道的,可正如周绛云选择了装聋作哑一样,他们不曾上报这条情报,陆无归也不蠢到当面得罪人,只说五年前尹湄带艺入门,他发现此女暗藏鬼祟,本欲将之拿下审问,不想得到了玉无瑕的一封亲笔信,望他兑现当年诺言,帮助自己的弟子在补天宗立足高升。
“京城出事以后,尹湄确有一段日子魂不守舍,可没过多久,她不仅恢复如常,还被我发现暗中向外传递情报……”陆无归斩钉截铁地道,“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抓住尹湄一问便知!”
他以为自己抛出玉无瑕师徒这道诱饵定能打动萧正则,却见对方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玉无瑕之徒,抓住她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出玉无瑕的下落,的确是不错,可惜不够分量。”萧正则的手指轻敲桌面,“飞星案已过十八年,九宫余党已然不多,玉无瑕的确靠着京城大乱成为了听雨阁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谢安歌的价值……不是一个玉无瑕能比的。”
他修佛念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很无情,陆无归背后一寒,咬牙道:“若是加上平南王府呢?”
昭衍放在桌上的手猛然用力,却被江烟萝不着痕迹地按住,便听陆无归继续道:“尹湄不仅是玉无瑕的徒弟,还是平南王府的密探!我说句不怕死的话,这些年来,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萧家权势滔天,平南王对此早有不满,而在海天帮夺得武林盟之前,补天宗为听雨阁办了许多不能示人的秘事,尹湄奉命潜入补天宗,就是想要刺探情报、搜集证据!”
他护了尹湄五年,竟在今日毫不迟疑地将她出卖了。
昭衍垂眸看着碗中残茶,他不敢看陆无归,怕多看了一眼就藏不住眼底杀机。
萧正则这回是真吃了一惊。
皇帝病重的消息至今都被萧太后死死捂着,一旦风声走漏,势必震动朝堂,虽说殷氏宗室凋零,但正统就是正统,指责勋贵外戚专权独断、要求太后还政于帝的声音从未下去过,倘使他们知道永安帝短命绝嗣,藩王入京便不可阻挡。因此,萧太后找个借口软禁了清和郡主殷令仪,待萧正则了结葫芦山的事,下一步就是不惜手段对付平南王,绝不能让他成为皇太叔。
即便世系转移无法避免,建王殷焘不是个很好的人选吗?
玉无瑕是九宫余孽,尹湄是她的徒弟又听命于平南王府,再加上镇远镖局的李鸣珂,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本座且留着你的命,后天清早,你随姑射仙一起行动,事情该怎么做,不必本座来教。”萧正则重新提笔,“先下去吧。”
他没有直接答应,却比任何承诺都让陆无归感到安心,连忙起身出了大帐,昭衍慢吞吞地把残茶喝了,也告辞而去。
江烟萝疾走几步追上他,发现陆无归走的是另一个方向,道:“你刚才差点儿没藏住杀气,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把话都说了,现在杀人也无济于事,况且鉴慧还在你手里,不差一个尹湄。”昭衍冷笑一声,“倒是你,有些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要真让陆无归抓到尹湄立下大功,你藏在帐中的木箱子便相形见绌了。”
他非但不为尹湄求情,还生怕人不死,江烟萝心下念头转动,幽幽道:“是啊,独一份的是奇珍,成双成对的可未必是宝物。”
她动了什么心思,昭衍一清二楚,口中道:“萧阁主执意要将我支开,虽出于一番好意,但对我来说实是煎熬。”
“你还是信不过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江烟萝轻叹,“也罢,你既然放心不下,就亲自在旁看着吧。”
昭衍皱起眉:“你要我抗命?”
“抗命是明着来,阳奉阴违的可不算。”
抿唇一笑,江烟萝抱住他的右臂,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去了绛城,谁帮我达成目的呢?刚才那两人死得真惨,吓到我了,我可不愿亲自面对这样的怪物。”
这便是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好让他藏身暗处伺机刺杀萧正则的意思了。昭衍早知江烟萝野望难耐,闻言没有半分意外,只道:“那我今晚得进一趟山。”
“去找方咏雩?”
“是,但还不到夺他功力的大好时机,否则难以得手,还会打草惊蛇。”
他思虑谨慎,江烟萝心中狐疑稍去,又问道:“你莫不是想要趁机知会尹湄,助她逃走免得牵连平南王府?”
“心思不定两头空,你已经为此教训过我了,我还不至于不长记性。”昭衍冷声道,“鉴慧还在你手里,就算跑了一个尹湄也无济于事,我不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后天你要是见不到她,我任你处置。”
“瞧你说的,我哪舍得对你下狠手呢?”江烟萝抬手抚平他眉间褶皱,“不过,你既不夺功,又不通风报信,到底是进去做什么呢?”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去看一眼平潮兄。”
江烟萝的笑容凝固了下,她低头看着自己不沾微尘的绣鞋,忽然问道:“他走的时候,疼吗?”
“一刀穿心,你说呢?”
“那就代我捎壶酒去,一醉好梦,长睡不醒。”
风盈广袖,素纱落尘,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帐子,徒留昭衍一人默立原地。
午后,昭衍与江天养率一队轻骑出营,直奔绛城而去,却在转过三岔口后私自分开,江天养率队渡河,昭衍弃了马匹孤身折返,避开营地附近的诸多耳目,蛰伏至天黑时分,才在江烟萝的安排下悄然上山。
琴声高低错杂,犹如潮起潮落。
方咏雩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昭衍其实不必询问,心里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他十分清楚,方咏雩会对展煜三人说出的话,当着他就不会说了。
他俩就像两头恶兽,彼此舔伤又互相撕咬,尝到的都是血腥味,眼泪这种东西,只留给能驯服他们的亲人。
正好,昭衍早上才听了乌鸦叫,晚上也不想听方咏雩说出那句话,怪不吉利。
他与方咏雩抵背而坐,江烟萝准备的酒由他自个儿听着琴喝干净了,毕竟人间路千万黄泉路一条,弄脏了可不好。
不多时,一曲毕。
昭衍丢下空酒壶,方咏雩抱琴起身,他们默不作声地绕过坟茔,来到山丘下。
夜色浓如墨,月光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