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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蕊神色异常惨白,不晓得小皇帝是从何时起便在那里站着了的,那张素日里天真的脸此刻也阴云密布,仿佛随时都能降下声势骇人的暴雨,见她不答话,小皇帝又再度厉声喝道:“朕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颜大怒,梅蕊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她埋下头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生怕小皇帝错漏了:“赵娘娘神智不清,其言其行皆算不得数,还请陛下莫要听信!”
听起来又毫无说服力,梅蕊伏在地面上,背心都沁出汗来,小皇帝没有声响,她也不敢再开口,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赵氏是请君入瓮,她没留神便中了招,方才她还在觉得赵氏可悲,那些捕风捉影的往事于她而言什么都不算,即便赵氏说的是真的,她也并不是很在意。
但她想错了,那番话并非是讲给她听的,赵氏真正想要告诉的人,是为了寻梅蕊而错以为自己误打误撞听得隐秘的小皇帝。
他本就已对陆稹生疑,再听到这样的事情,无异于晴空霹雳,梅蕊不敢妄加揣测小皇帝现在的心思,只能伏跪着,久了之后,膝头都已经隐隐作痛起来。
宫室内赵氏的啜泣声已经停了,凉风习习,吹过莲花纹砖上的浮尘,小皇帝终于开了口:“朕知道了。”
梅蕊蓦地抬起头来,小皇帝面上的阴翳退去,他勾起唇角来对梅蕊笑了笑:“对不起啊蕊蕊,朕对你发火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向梅蕊伸出了手,“起来吧蕊蕊,同朕回去,这里待着怪瘆人的,朕不喜欢。”
梅蕊不敢去搭那只手,自行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奴婢遵命。”
怎么都会有一层隔阂了,梅蕊的眉目隐在暗幢幢的烛火下,看得怀珠心惊,一晚上都是这样的,什么也不说,只一味地盯着那豆大的火烛,坏了眼睛可怎么是好。她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蕊蕊,你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
梅蕊不答,愣着神,像是魂魄都被抽离了般,怀珠一咬牙便将那盏烛台给夺了去,忽然间一片漆黑,怀珠忍着泪,哽咽道:“你若是还记得往前,我被人欺负时你对我讲的话,那你必定不会不理我。你当时说,我若是想要报答你,从此以后心中有什么事情都向你讲就行,彼此赤诚,剖心相待,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听着难过极了,“你心里多了许多事情,而且什么都不愿同我讲了呢?”
暗夜里的静是极为可怖的,月光透过窗落进来,窗边的花架上都覆上了惨白的影,怀珠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下去,压抑的心伤才更叫人心疼,在她几乎想要夺门而去的时候,梅蕊突然叹了一口气。
悠悠长长的叹息,像是解救,即便四周是暗的,梅蕊也明确地寻到了怀珠的位置,她贴近了怀珠,将她拥在怀里,接着,又是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平添烦恼而已,谁会想到你竟然胡思乱想了起来,这便是我的错了,该罚,怀珠想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怀珠却觉得更委屈了,她连手都懒得抬,就任梅蕊抱着她,一点儿回应也没有,她的声音里都透着委屈,“谁胡思乱想了,谁要罚你了,我分明是再也不想理你了。”
“嗳嗳嗳,”梅蕊晓得怀珠是真的生气了,好言好语地继续哄,“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你若是不理我,那我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恋的了,还是……”
她后句都还未说出来,怀珠便蓦的抬起手来把她的嘴捂住,怒道:“我不许你乱讲!”声音里透着埋怨,“真是的,这些话怎么能乱讲呢?”
怀珠总是信这些,她害怕所有的话都一语成戳,梅蕊见她不闹别扭了,笑着凑过去抵着她的前额,低声道:“好,我不乱讲,你也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呀,”怀珠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是担心你。”
这偌大的宫城中,有人担心她总是好的,梅蕊要说出口的话被窗口处的动静給截住,怀珠比她的反应更快,拔高了声问:“谁?”
“是我。”福三儿的声音从窗隙间传了进来,“怀珠姑娘,梅蕊姑姑不在么?”
怀珠抿了抿嘴,梅蕊顿了一会儿后答道:“我在,什么事?”
福三儿道:“姑姑,护军说若是您还未曾睡下的话,他想见见您。”
梅蕊沉吟了片刻,福三儿似乎也不是很急的模样,只等着她琢磨思忖,她看向怀珠,瞧见怀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最终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去吧,蕊蕊。”
话语里有几分忍痛割爱的意味,梅蕊笑道:“这算什么事儿?”
怀珠唉声叹气,“蕊蕊大了,什么话都不同我讲,我只能让她去找那个能让她讲心里话的人了。”说着,又是扶额又是捂心口的,“去吧去吧,我理解。”
她能作这幅形容,瞧着倒是与平日里没什么差别了,梅蕊放下心来,温声对她道:“那我去啦。”
说着出了门,福三儿正垂着袖在外候她,看她出来并没有多意外,遵着礼节同她请了个安:“姑姑请随奴才来。”
陆稹在蓬莱岛等她,照旧是一叶扁舟,载着她随波而去,福三儿摇着桨突然道:“去年冬日的时候,姑姑也是乘着舟往蓬莱去的呢。”
梅蕊袖着手立在床头,神情不冷不淡地应了声,“嗯,是啊。”
福三儿自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了,太液池上的风很冷,从领口灌入,将后背都吹得发寒,除却当初撞见陆稹的那片梅林,另外还有一处桂花林,三秋桂子香迢迢,梅蕊是寻着香去的,便见着了香海中束手独立的那个人。
梅蕊顿时有些百感交集,竟不晓得她要怎么去面对他,同他开口讲话。若赵太后的目的是挑拨她与陆稹,那么且算是成功了一小半,最起码她现在有些犹豫了。
城府那样深的一个人,怀帝既然对他藏有鬼蜮心思,若说他蒙在鼓中浑然不知,梅蕊是决计不会信的,但越往细里想便越是骇人,牙齿嵌入下唇,咬出了泛白的印子,恍然间那人已经拂袖而来,正蹙眉看着她:“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心里头百转千回,出口却还是一声,“没什么。”
她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下,问道:“护军怎么在这里,大老远地过来,也不嫌腿脚乏累。”
陆稹好笑看她一眼,“你成日里在陛下面前候着,想来也走不了太多的路,远一些好,能练练腿脚,免得未老先衰,往后走个一两步都喊疼,更莫说是游历山川了。”
她登时拧起眉来,“护军说谁未老先衰,我不过双十呢,倒是护军……”突然又愣住,不可思议地问,“护军方才说什么?”
他眉眼含笑的模样教枝头的花都含羞,嘴角勾起,温温柔柔的,“嗯?”
游历山川,他怎么会这样讲,梅蕊按捺着忐忑问出了口,陆稹道,“待天下安定,国泰民安,我便也能将肩上的担子松一松,届时让陛下允我一段时日的假,我陪如故去阅尽世间风光无限,不好么?”他眼中似有期盼,“难道说,是如故不愿?”
她欢喜得很,此前的再多顾虑都烟消云散了,权这个字,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梅蕊扑进他怀中,喃喃道:“我怎么会不愿呢,护军的这份心思我晓得了,话先放在这里,只等着来日实现便好。”
说得轻松,也不知所谓的太平盛世什么时候才能来,不过是一个期许罢了,免得教这宫中的时日太过漫长,遥遥无期。梅蕊是都懂的,也不去讲破,陆稹今日许了她这个诺,倒反常得很,她捉紧了他的衣襟,开口问道:“护军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讲么?”
但愿不是他知道了她去过冷宫这桩事,陆稹踌躇了片刻后,才答道:“我或许要离开一段时日。”
她一惊,“去何处?”
“西北战事吃紧,节度使萧敬中被俘,西北大军以退至葱岭以东,若再不派兵,怕是安西都护府所辖的地域都要丢尽了,”陆稹眉头一皱,“照朝中的风声来看,我需要随行去监军。”
他一向坐镇朝中,派兵也轮不到北衙禁军,怎会有人替他请命,梅蕊想不通其中的关节,陆稹摇头道:“制辖罢了,无妨,西北若平定不下来,还妄谈什么太平盛世,只不过此去时日久长,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我是担心你。”
“护军不必担心我,”她一向都很识得大体,儿女情长牵绕心扉,但终究是要为某些事情让步的,她不愿成了牵绊,对他展露了个笑,“我在京中稳妥的很,护军只需要保重好自己便好。”
虽晓得他不必上阵杀敌,但说到底还是怕战事无情,教眷侣天人永隔。她眉心不由得蹙起,颦眉含愁的模样,让他叹息:“如故,我是不是总令你担忧?”
梅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幸甚能有一人,让我如此担忧。”
夜迟得厉害,陆稹与她同舟回了另一头的岸上,让福三儿将她送回去,她问他:“那护军呢?”
陆稹温声道:“还有些折子没有看过,我再看看,今日便在宫里歇下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同他作别,走了二十来步后回头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秋日的月明净的很,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孤伶伶地,倒教人品咂出了不舍又落寞的意味。
小皇帝倒像是真的讲那件事情放下了,面上待梅蕊还是同之前那样,只不过有意无意地开始过问政事,他做得十分恰当,在陆稹面前像个活泼机敏好奇心旺盛的孩童,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警觉,梅蕊在旁边替二人掺茶,听着小皇帝问陆稹:“西北那边的情形严重么?”
陆稹垂着眼道:“说重也不重,萧敬中原是赵太傅的门生,在京中养尊处优这样多年,西北之地自然是比不得长安的,一时不慎被突厥人捉了去夜情有可原,只不过突厥要以伊吾七城来换,实在是有些欺人。”
“伊吾七城,很多么?”小皇帝踱着步子走到舆图前,仰着脖子去瞧,啧啧两声,“果然是狮子大开口,区区一个萧敬中罢了,被俘便被俘了,朕凭什么要换,若是陆稹你被俘了去,朕指不定会考虑换一换。”他笑吟吟地对梅蕊道,“你说是吧,蕊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