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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的床榻前陈娇端庄的跪着,眉眼低垂,神情恬然,不过饱满的脸颊似乎比前些日子瘦了点,瓜子脸更为突出又有了另外一种美的韵致。
“阿娇,有时候看你觉得你长得跟长姐很像,有时候看你又觉得你跟堂邑侯像一些。”景帝靠在床榻上与陈娇闲话,他的神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精神也越发矍铄。
陈娇甜美的微笑,两弯明眸晶莹明亮:“天子舅舅很久都没见君爱了,我阿娘说外甥像舅,他跟您的龙颜还有几分相似呢。”
景帝也笑起来:“说起来是很久没见他了,下次长姐进宫带上他,朕要好好瞧瞧这个小外甥。”
帘幔外一名手捧白玉碗的宦官小步上前,跪在床榻阶下,将托盘举过头顶:“请翁主赐药。”
陈娇对景帝低头行礼然后大方的站起身走到宦官面前,将托盘中荷叶卷边水晶盘里的锋刃刀片拿起来,解开薄纱缠绕的食指在已经略微凝固的指尖伤口上划下,鲜艳的血滴瞬间变顺着锋刃的凹槽滚入白玉碗,在碗中的水里散出妖异的形状。
“去吧。”陈娇重新缠好指尖的薄纱回到床榻边跪坐下来,神色如常的微笑起来。
“阿娇,难为你了。”景帝看着陈娇沉吟片刻说。
陈娇笑容依旧明媚,她摇摇头道:“我看着天子舅舅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姚术士的方子真是管用。”
景帝轻轻叹了口气道:“已经快满月了,朕这身体能好起来多亏了你,看你的脸色比之前苍白的多了。”
景帝并没有说客套话,比起一月前陈娇饱满红润的脸颊,她的唇色和血色都比以前差的太多了。她虽不至于因为这日积月累的取血病倒但气血双亏总也免不了,就连陈娇自己都觉得精神大不如前,干什么事情都容易乏累。
“没什么,舅舅放心,我这么年轻等您好了我休息一段日子在宫里多蹭吃点好吃的就是了。”陈娇俏皮的说。
“下月初六朕打算为你加封,另外彻儿明日就该从甘泉宫回来了,朕派他这一去也有大半个月,眼看到了年节朕打算明年年初宣布你们的婚事,不过匈奴闹得厉害婚期恐怕要推一推了。”景帝说。
虽然谈男女婚事并没有太多的束缚,但女孩子还是避讳提及自己的婚事,陈娇有些难为情,勉强笑道:“您是天子,万事自有天子和外祖皇太后做主。”
景帝宽慰的点点头:“你这孩子大方得体深明大义,朕为太子选你做一国之后是再正确不过。月末了,你今日也回该回去看看侯府的长辈,不要让家里人说朕不通人情。”
得了景帝这番话陈娇心下一松,她也实在不喜欢这个憋闷的宣室殿,要不是为了以后,她才不会又搭时间又搭血,凭她那急性子恨不得立刻一走了之。
难得的出宫闲暇令陈娇心情愉悦而轻松,马车奔驰在御道上,陈娇打开车帘将身体探出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使是隆冬她也觉得冰冷的空气里满是令人清醒振奋的清冽之感。
心情大好的陈娇并没有在意她车驾后面另一辆使出宫禁的马车。而在那辆同样豪华的马车上刘宝如带掀开车帘看着前面扬起的尘土翻了个白眼。
“翁主,您好不容易得到太后娘娘的恩准出宫到长安城玩一天,怎么出来了反倒不开心了呢。”刘宝如的贴身侍女金枣看着自家翁主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的问。
“那么多罪做什么,真烦。”刘宝如瞪了金枣一眼,放下车帘一撇嘴道,“怪不得早上右眼皮跳得厉害,出门就找晦气竟然遇着她,哼。”
对于刘宝如的自找心烦陈娇可是毫不知情,她在自己的车内爽爽的伸了个懒腰,放下多日以来总在人前保持的贵女骄矜,露出了一个少女应有的恣意与明朗。
“别忙着回府了,时间还早,到灞河边走走吧。”陈娇对车夫和随从道。
总是念叨晦气的刘宝如见前面陈娇的马车转了弯不禁好奇起来,她要还肯乖乖的去长安城玩那也就不是她刘宝如了,那股子阴暗的好奇心一上来立刻命车夫保持车距向着陈娇车驾的方向驶去。
灞河流经长安近郊的一处原野人称霸上,是长安名流贵族每年春季上祀节必来的场所,甚至连天子都会钦点此地,在上祀节这一天与贵族来此同乐。
陈娇在宫中憋闷了一个月此时看到清朗的天空,宽阔的御道,就想到开阔的原野上走一走,第一个念头就是去霸上。
轻车快马,很快陈娇的车架就来到了霸上。
“大寒和显星跟着我就行了,你们在这里等我。”陈娇今天心情很好,提着裙摆也不觉得冬风凛冽,径直朝河边走去。
冬季正是灞河的枯水期,水位很低,一人多高的枯黄的芦苇露在半干的河床上,挡住了陈娇看向对面的视线,但远望河口的水面视野依然宽阔。
陈娇脚步轻盈的走在河边,大寒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显星远远的跟着,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山坡和矮树丛。
陈娇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水面上有小石子蹦跳着漾开涟漪,顺着那一连串的波纹,陈娇看到拐角处的大石上站着一个打水漂的人。
那人背对着陈娇,身形颀长,即使穿着冬衣也略显清瘦,但从他打水漂的力度可以看出他手上的劲道委实不小。陈娇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水漂打的那么远,她小的时候也爱打水漂,却连这个人的一半距离都打不到。
陈娇看着看着就想走的更近些再看看,没想到那打水漂的人竟异常的敏锐,听到风中的脚步声他立刻回过头露出一张清俊的少年脸孔,温和平静的黑色明眸在看到陈娇的一瞬间怔住了。
陈娇见水面上的涟漪停了,不经意一转头正与那少年视线相交,熟悉的面孔令她差异,这才想起两月之前在长安的御道上这个少年与她竟有过一面之缘。
“是你。”陈娇看着他唇瓣微张轻声说。
少年从刚才的怔忪中回过神,他望着陈娇,冷风中唇线分明的淡色嘴唇抿出温和的弧线。他跳下大石走上前来,在距离陈娇不远的地方又忽然停下来神情犹疑有些犹豫,最后终于郑重的上前一步用不太熟练的行礼姿势下拜道:“君上。”
陈娇立在原地看着他笨拙的姿势笑起来,自幼熟稔贵族礼仪的她忍不住轻笑着走上前去纠正道:“行礼还要在近前一步才好,这腰也不必弯的这么靠下,我又不是公侯长者,我这年纪要被你折煞了。”
少年出身寒微初学上层礼仪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多含义和规矩,想到陈娇说“折煞”二字不由有些惶恐和无措,起身局促到:“君上,我不是,我……”
陈娇看着逊于言辞的少年露出努力辩解又无词可用的无奈神情,她的眉眼注满狡黠的笑意,不澄清也不阻止,她从没有想到看一个人的表情会如此的有趣:不似常人那般的急躁,又总是带着深深的诚恳;他辩解的声音毫不拖沓冗繁,犹如冬日里晴空掠过的风,纯净又清冽,短促而干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一个是为难思量后讷于言辞的轻声问候,一个是戏谑游戏后从容纯粹的微笑解围。陈娇与少年同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然后竟然很有默契的一起笑了。
陈娇说不上少年的笑给人的是一种怎样的特别感觉,她只是觉得他的笑与众不同:即使是温和的微笑也带着一丝坦荡,正如他清贫的出身依然掩不住黑眸中坚韧的意志。
少年的笑了在不经意发现陈娇探究的目光时渐渐隐去,他低下头偏开了视线。
陈娇的笑意也渐渐收敛,她沿着河岸仰头漫步,轻声问身边与自己保持着距离的少年:“你好像……姓郑是不是?”
无论是从衣着随侍还是封号气质上来看,少年都断定陈娇身份高贵家世显赫,绝不是他这样出身贫寒之人可以交往的。这些日子他投靠母亲姐姐在主上家中有幸见到长安城的列侯贵人,可即使如此也没有一位能如眼前这位君上一般令人望而不忘,倾心起敬。
少年闻言惊讶的抬起头,而后又慢慢的垂下眼眸道:“是,我父亲姓郑。”
若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仿佛是可望不可即的神女高攀不起,那么如今以他的身份他甚至觉得自己连高攀都是一种奢望,更不敢想象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姓氏。他意外、惊讶又隐隐有些庆幸然而这些瞬间而过的兴奋之后心中徒然感到的竟然是无地自容。
陈娇点点头继续随口问道:“记得你是来长安投亲的,寻到你的亲人了?现在住在哪里?”
“在母亲和姐姐……的家里。”
少年的唇在不自知的时候已经抿成一线,他现在住在母亲和姐姐主上的家中,然而当着这位高贵的恩人他却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主上”二字。
他自幼在继母兄弟的虐待和旁人的冷眼中长大,得到恩师教诲之后早就不再拘泥于出身。但是此刻他第一次有些懊悔自己离开了那个不公的郑家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投奔母亲和姐姐,懊悔失去了自由的籍贯有了这样一个衣食无忧却令他心中难以正视的身份,而在此之前坚忍如他坦荡如他,又怎么会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在你母亲和姐姐家中不如意吗,不然怎么跑到这里来打水漂。”陈娇停住脚步优雅的弯腰扶袖捡起地上的几粒小石子,捻出一颗在指尖,皓腕用力向水面扔去。
石子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打出几圈涟漪,悠悠荡开。枯黄的芦苇丛在飒飒的东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动,而河岸对面山坡起伏,上植松柏依旧苍翠。
松柏之下,一位白衣玉面的公子正眺望着山坡下的灞河,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了何处。
“你之前那段日子可真是恍惚的可以,竟然让那个姓水的女人跑了都没有察觉,险些坏了殿下的大事,幸好她逃走时遇到我的人,今日叫你来看她的归宿,也好让你放心。”玉面公子的身后走来一位松花锦衣的公子,同样的年轻俊秀但容貌却远不及那位玉面公子。
“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多谢你,张骞。”
玉面公子轻蹙眉心转过身来,少年风流芝兰玉树,拥有着长安城数一数二的极美容颜,这人正是韩嫣。
两人站在山坡的高岗上临风而立,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铲土的声音。
“水亦诗已经彻底做掉了,放心。”张骞向前走了两步与韩嫣并肩而立望着山坡下的水光淡声道,“你我和殿下虽为君臣毕竟也有兄弟情谊,怎么能是旁人可比,你不要想太多。”
韩嫣会心一笑淡淡道:“殿下向我解释过,我已经明白了。”
张骞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开朗的笑道:“果然还是你更不一样,殿下这些年让你我做过的大小诸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从来没跟我解释过一个字。”
张骞看到韩嫣的淡笑渐渐扩大,叹了口气又强调了一下:“一个字都没有,没有啊。”
韩嫣心中陶然又不想被张骞取消,本想换个话题跟张骞聊些别的,忽然远眺的目光被对岸枯黄原野中的一袭红色捉住。灞河本也不宽加之他擅长骑射眼神极好,看着那个方向不知不觉就眯起了眼睛。
“怎么了?看到了什么?”张骞看到韩嫣眯起眼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曾见过陈娇,而陈娇极盛的艳丽容貌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一眼看过去便认出了她。
“真是巧了,在这里看到了她。”张骞也虚眯着眼睛,他的箭术也不差眼神自然很好,“你这是近几年第一次见她吧?”
韩嫣侧头疑道:“你知道我看的是谁?”
河对面站着的不止一人,韩嫣很是纳闷张骞的话。
“我当然知道,有她在的地方你一眼还真看不到别人。”张骞故弄玄虚的笑了,继而有几分感叹的说,“我第一次见她也吃了一惊,说起来你们还真有几分相同,你是男子英俊中多了一份清风的柔雅,她是女子婉约里多了一份艳阳的炽烈,煌煌大汉数万万臣民中你们这容貌也可称得上是当世无双了。”
听着张骞的感慨韩嫣望着对岸的陈娇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变成一种执著的凝视。
“听说她最近都在天子身边侍疾,没想到今日竟然出宫到这里来游玩了。”张骞没有察觉到韩嫣异样的眼神,他只是看着对岸轻松的与韩嫣闲话,“不过看上去,跟她说话的那位朋友好像不是咱们圈子中的人啊。”
从张骞和韩嫣的角度看过去,与陈娇攀谈的郑姓少年正巧被芦苇挡住了半边身体,是以他的容貌二人并不能清楚的看到,只能根据他的衣着身形判断他是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
韩嫣的桃花眼虚眯的更加厉害,他一言不发的望着陈娇的方向,张骞甚至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韩嫣?”
张骞觉得韩嫣不对劲,碰了他一下,韩嫣一闪神抬头道:“怎么?”
“你怎么看对岸看的眼都不错一下?”张骞的语气有些奇怪,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认真,“她可是殿下的人,你心里最好有个数。”
韩嫣不想张骞竟然误会到那方面去了,苦笑道:“我韩嫣可是贪图女色之人?你呀你,想什么呢。”
张骞也笑了,他自知自己想多了误会了韩嫣,正要上去拍拍韩嫣的肩膀与他一道离开,回头却不经意瞥见对岸的芦苇丛后面还有两个俏丽的浅粉色身影,看衣着动作竟像是隐蔽在芦苇丛中的一主一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