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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肩上的疼痛远比不上心中的疼痛,他看着慢慢脱力,渐渐松口的陈娇,满心都是悔意。
陈娇的最难熬的那一阵腹痛过去之后,她喘息着软在刘彻怀里,刘彻为她擦干额上的汗水,然后俯下身轻轻吻了她颤动着睫毛的眼睛。
陈娇的唇动了动,刘彻立刻附耳过去细听,却听她在意识模糊之时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刘彻……你,有没有,很疼……”
这一声轻若无物的问询于刘彻而言却像一把攻城杵,撞击着他心中的懊恼越来越痛。
他不确定陈娇这个时候有没有认出他,但她潜意识里还有“刘彻”,还记得“刘彻”,在这个时候她还在意刚才咬刘彻咬的疼不疼……
刘彻鼻尖微微泛酸,不过他不会让在场的宫人发现他内心脆弱的感情波动,他抱紧了陈娇在在耳边轻声龃龉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轻拍着陈娇的后背疼惜的宽慰道,“你好一点了没有?”
陈娇已经没有了回应,刘彻抚着她的脸连声唤她,陈娇已经晕了过去。
“陛下,御医令来了。”
门口的大雪带着鬓发星斑的御医令快步走了进来,御医令又要问脉看诊又要施针通穴,刘彻在此多有不便,只得再看两眼昏睡的陈娇不太情愿的退了出去。
不多时大长公主伴着太皇太后也赶了过来,一起来探望的还有朝元长公主,再后来连薄太后也驾临椒房殿。
关心的人越多,刘彻心里就越着急,御医令没有出来之前他也不想再待在椒房殿后殿接受太皇太后和诸位长辈的询问,索性走出去在院子里等消息。
恰巧苏一过来禀报,太中大夫田蚡和御史大夫王臧宣室殿求见,刘彻虽然放心不下也只得移驾宣室殿。
半个时辰后田蚡和王臧才离开宣室殿,刘彻传苏一前来问话,苏一回禀尚在椒房殿的曹小北还没有回信儿,皇后的病情况尚不明朗。
刘彻心烦的摆摆手让苏一退下,他起身在殿前踱步徘徊,最后心事颇重的走出了宣室殿,在汉白玉的廊道上凭栏远望。远远看到广场上换班的卫青向公孙贺交出了禁军卫队的值令,正向宣室殿的方向而来。
卫青原本只负责禁军卫队的操练和巡视,而刘彻的近身护卫则一向由公孙敖、公孙贺两兄弟担当,只是前几日公孙敖骑射受伤告假半月,卫青便由刘彻钦点暂代公孙敖之职,与公孙贺一起带领执戟郎轮流守护在宣室殿门外。
“下臣卫青拜见陛下。”刚刚换班的卫青走上御阶便见天子双臂打开,有力的手掌撑在汉白玉栏杆两侧,微蹙眉心凭栏而望。
“起来。”刘彻依旧看和远处的,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在看什么只是心里很乱,只是习惯了主宰了掌控的他不愿面对此刻无所适从的自己。
卫青不多言语,起身后便站在了刘彻三步远的地方,笔直站立尽职尽责的履行护卫天子的职责。
天气渐暖,微醺的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起刘彻玄黑的冕服宽袖。
片刻后刘彻收回视线,忽然问卫青:“卫青,你曾为了什么事非常懊恼过吗?”
卫青沉默半晌道:“下臣没有。”
心中烦乱的刘彻听到卫青的回答似乎很意外却也对这个答案有了几分兴趣,他眉梢一挑回过头看着卫青道:“你就从没做过后悔之事?”
卫青自认光明磊落,他虽行事谨慎却一旦拿定主意便再不后悔,可是如果真的让卫青说懊恼的事,确实有一件,那就是他没有劝止三姐卫子夫与天子来往,更没有及时得知并阻止三姐入宫伴驾。
得到天子赏识之后他就超越了大哥卫长君成了家中的梁柱,如果他早些说出他对宫廷的隐忧那么母亲很可能就不会让三姐入宫,如果三姐不如宫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太皇太后的眼中钉,不会下落不明他让家人万分担忧,也就不会有宣室殿前雨帘里的那一幕……
思及此处卫青暗叹一口气,这些毕竟都发生。
卫家出身低微,三姐又是阖宫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如今她的情况他哪里有门道能够打听出来,只是隐隐从相熟宦官的口中隐晦听说三姐大概被贬黜到浣洗局为奴,其他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卫青虽然心地纯厚也没有傻到向天子打听三姐下落的地步,天子曾向他保证会善待三姐子夫,可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多的金口玉言也不过是空口无凭。他深知天子对此事不愿提及,作为臣子他最好就是不知道,而三姐能够在太皇太后和太主的震怒下留住性命,就已经是天子开恩了。
这些话卫青不能说,所以他只能回答天子,没有,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令他后悔懊恼之事。他不说假话,除了这一件他现在想来确实没有做过任何后悔的事情。
“回禀陛下,下臣从未做过后悔之事,若是日后后悔,下臣当日绝不会做。”卫青低着头话却说得沉稳有力。
“呵”刘彻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而后仰起头又放空了眼神,良久他才淡声问道:“卫青,那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经非常痛恨自己。”
痛恨吗……
卫青垂下了眼帘,想起那个大雨倾盆而下的正午,未央宫宏伟的大殿在雨帘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围城,艳红的鲜血在他的眼前盛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然后又在大雨中迅速的凋零萎谢,变成一片淡淡的红。
他想起自己怀中那张极美的苍白的脸孔,痛苦的,无助的唤出他的名字,那一刻的震惊中他确实痛恨过自己的无用,并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像那天一样痛恨。
“下臣……有过。”卫青眉心一紧垂首回答。
“是一种身那么样的感觉?”刘彻靠在汉白玉廊柱旁,神色晦暗,“你据实相告,朕想听你的真实感受。”
卫青沉默了好长时间才答道:“犹如狱火煎熬,很痛苦。”
刘彻没有再追问下去,狱火煎熬这四个就已经说出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陛下恕下臣无能,无法向陛下描述当时的心境。”留情见刘彻没有发话,以为是自己让天子不悦,连忙躬身谢罪。
“没什么,你何罪之有。朕还没谢你,那日,幸而你及时将皇后带回大殿。”刘彻抬头望着远处未央宫宏伟的屋宇语气怅然的对卫青说。
“下臣不敢。”卫青抱拳道。
虽然卫青的心绪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沉稳平静但他清癯的面容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旧垂首敛眉尽职尽责的站在刘彻身后。
刘彻看向远处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一个小步奔跑的身上面,他虚眯双眸看清曹小北后立刻紧走几步来到御阶处,
不多时曹小北便跑上了御阶,在刘彻身前匆忙下拜伏地道:“启禀陛下,娘娘醒过来了,御医令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没有大碍?什么叫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好好的会痛成那般光景?!”
刘彻得知陈娇无事本事心里松了一口气,可他一想起陈娇疼痛时的模样,火气就噌噌向上冒。刘彻其实气他自己,可是这种他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因此最容易迁怒于人,而被迁怒的人中首当其冲就是御医令。
“皇后醒了就算没事了吗?!若是连病因都查不出来朕养太值房这群饭桶做什么!”刘彻火冒三丈怒道,“御医令到底是怎么说的!”
天子一怒廊下站立值守的羽林郎纷纷单膝跪地,大殿门边宫女宦官更是跪了一地。
曹小北算是第二个被迁怒的人,他一个宦官宫监又不是御医哪里懂得那么多,可是面对盛怒的天子只能战战兢兢的回忆着御医令给大长公主的回话:“禀陛下,御医令说,呃,说娘娘忽然小腹剧痛是因为,是因为小产之时血流不净,或者是,是那个,啊,是吃了相冲的食物,引起的凝血……凝血脱落,表现起来就是剧痛无比。”
御医令说话往往不比术士强多少,也是玄之又玄,其间还有些医用辞句,曹小北能说个差不多哦已经够难为他了。
“到底是什么相冲的食物?说!”
“陛下息怒小人不知。”
曹小北这下是真的没招了,御医令也只能推测凝血脱落的原因是食物相冲,只要有些活血用途的食材都有可能造成这个结果,话说谁又能晓得皇后恢复的一天比一天好竟然腹中仍有凝血呢。这种事也是看天运,想要完全避免根本就不可能,还要说清具体是哪几种食物相冲,御医令都不清楚他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刘彻见曹小北也没什么能问得出来的话了,冷喝道:“把御医令和今日会诊的御医都给朕传到宣室殿来,立刻!朕要亲自问问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还敢在朕的宫里混!”
刘彻吼完一甩手转身朝大殿而去,留下一脖子冷汗的曹小北。
刘彻走后单膝跪地的卫青站起身,看着曹小北已经跑远的背影心里好似五味陈杂,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听说她已无大碍后,他郁堵的心口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