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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冥收剑回手,立刻飞身过去乐无晏身旁。
沈瑶仿佛这才回神,浑浑噩噩地走上前。
徐有冥剑在手中,没有回鞘,神情戒备地挡在乐无晏身前。
沈瑶却没看他们,眼中只有那具倒在地上的尸身,他在苏子尘身侧跪下,颤颤巍巍地手伸出去,停在那人脸侧,想碰不敢碰。
许久,他才抬起通红双目,看着徐有冥,哑声问:“他为何会变成邪魔修?”
徐有冥沉声道:“邪魔修可以隐藏魔气夺舍之事,我先前已与你说过。”
沈瑶愣了愣,像是不愿相信,艰难吐出声音:“可他一直就是这样,脾气温和,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就是这样,从未变过,他怎么会是邪魔修……”
徐有冥:“贵宫的灵植园下方有一个洞穴,里面是邪魔修修炼之所,所有东西一应俱全,那些被海妖掳走失踪了的孩童骸骨都在里面,最早的已死亡超过十五年,从你们建起这神梦宫起,他已被人夺舍了。”
沈瑶怔怔听着,似没听明白徐有冥话里的意思,直到徐有冥说完最后一句,他的眼瞳才稍稍睁大了一些,喉咙滚动,嗓音比先前更黯:“你的意思是,我一开始认识的,已经是被邪魔修夺舍了的人?”
徐有冥:“嗯。”
沈瑶呐呐道:“你们去寻找寒霜龙兰后,我将海妖作恶之事说与他听,他与我提议去斩杀海妖,我没有多想,跟着他去了,我们与海妖斗了七八日,我本意是想先留活口,问清楚那些海妖掳劫幼童究竟要做什么,但在最后关头,所有海妖被他一招全部斩杀了,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怒上心头。”
“那些幼童确实是海妖掳走的,最后却出现在你神梦宫里,他与海妖勾结,怕事情败露,先下手为强了。”徐有冥道。
沈瑶浑浑噩噩地听着,泪流了满面:“所以我半生致力于除魔卫道,到头来却连枕边人是妖是魔都分不清,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为了他脱离宗门,放弃自己游走四方、斩妖除魔的毕生夙愿,偏安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域之上,到底为的什么?”
“我杀了那么多邪魔修,怎么偏偏就是他,与我关系最亲密的人,我却认不出来了?我竟然被他骗了十几年!我一点都没发现,连一丝怀疑都没有,我全心全意信任他,到头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哈哈、哈……”
说到最后沈瑶似已彻底失态,理智全无,又哭又笑,几近崩溃。
见他举剑就要自戕,徐有冥立刻释出灵力,将他手中剑打去。
长剑再次落地,沈瑶空洞的眼眸中只余一片死寂,一团金白灵力罩住了他的脸,他艰难抬了抬眼皮,几息之后阖上眼软身晕了过去。
“兄长!”
苏子阳跌跌撞撞而来,看到他兄长灭了元神的肉身,错愕跪倒地上。
放声恸哭。
乐无晏眉头紧拧,沈瑶的反应似乎很正常,他却总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的,或许是他的某种直觉。
再看向身边人,见徐有冥面沉如水,他到嘴边的话便忍住了。
谢时故扬了扬眉:“竟是这样,果真出人意料啊?”
乐无晏没理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问,……只是这样吗?
沈瑶再醒来时,已恢复平静,安抚住了苏子阳和神梦宫众人,之后亲手去毁了灵植园地下的洞穴。他留下了徐有冥单独说话,乐无晏几人在殿外等。
广场上彩灯依旧高悬,酒案还未撤去,却已一片狼藉。
乐无晏默不作声,抱臂耐着性子等徐有冥出来。
谢时故忽然问他:“夫人觉得,那位沈宫主确确实实全不知情吗?”
“我不知道。”乐无晏冷淡道。
秦子玉闻言道:“玉林尊者从前以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为己任,若是知晓枕边人是邪魔修,怎可能姑息?”
“你也说了,是枕边人,”谢时故咬重这几个字,“便是圣人也有偏私的时候,神仙也会为七情六欲所扰,谁能保证他在面对自己枕边人时,能够心无芥蒂地手起刀落?”
乐无晏嗤道:“你在说你自己?”
谢时故厚着脸皮笑笑:“多谢夫人夸赞。”
秦子玉面露迟疑:“……可即便如此,只要他不承认,你们便拿他没办法。”
谢时故摇了摇手中扇子:“是啊,没办法。”
徐有冥出来时,已近日暮。
乐无晏想问,他先开了口:“走吧,我们该回去了,还得将寒霜龙兰尽快送回去。”
沈瑶自殿内踏出,苍白的面上仍无半丝血色,身上却还穿着那身艳红色的礼服,衬得他本就瘦削的身形更显单薄,仿佛随时摇摇欲坠。
徐有冥转身与他拱了拱手,言明要走的意思。
沈瑶轻点头,将他们送至雪域边界。
没有临别赠言,也无甚好说的,就此别过。
登上飞行灵器时,乐无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瑶垂着眼盯着脚尖处的积雪,落寞身影被日暮余光拖长。
看不清他神情,只隐约可见绷紧的下颚线条,透出他或许并不如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心如死灰,反而像是在暗暗隐忍着某种情绪,内里的暗涌尽被生压下了。
进舱室后,乐无晏问起徐有冥:“他与你说了什么?”
徐有冥道:“说了他与苏子尘结识的经过,和这些年相处的种种,苏子尘的性情并不如一般邪魔修嗜血暴虐,所以伪装得很好,他从前不知邪魔修夺舍之事,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乐无晏:“仙尊以为呢?”
徐有冥沉吟片刻,道:“不好说。”
乐无晏:“还是不好说?”
徐有冥:“我问他是否愿意回去宗门,他拒绝了,说会先留在神梦宫,若是神梦宫里还混入了其他邪魔修,他会亲手处置,之后也许会再去游历四方,延续从前之志,算作赎罪。”
沈瑶从态度到言语都无半分可挑剔之处,确实如秦子玉所言,只要他自己不承认,他们便拿他没办法。
可若说就此便对他无半分怀疑,不但乐无晏嗤之以鼻,连徐有冥这位同宗师弟,也是不信的。
乐无晏道:“他二人虽未正式结契,却是实实在在恩爱了十几年,且共同闭关双修,苏子尘是如何瞒住的他,独自去做这些奸恶之事?”
徐有冥解释:“他也是剑修,练剑之时是独身一人在洞府里侧的穴室,且他是个剑痴,时常一琢磨剑道便连着七八日不出来,苏子尘趁此机会出去做些什么,他未必知道。”
乐无晏好奇道:“所以仙尊这意思,是信他说的?”
徐有冥:“非是如此。”
他说的话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提出所有的可能而已。
乐无晏:“他还说了什么?”
徐有冥:“让我不要告诉他师兄玉真尊者,说无颜再见他。”
乐无晏一时又有些唏嘘,沉默须臾,问身边人:“仙尊觉得自己今日做得对吗?”
徐有冥转眼看向他。
乐无晏:“我们去雪域是去找寻寒霜龙兰的,本可以不必多管闲事,如今我们出手杀了那苏子尘,若玉林尊者确实是知情的,或许从此便恨上了你我。”
徐有冥:“担心?”
乐无晏微微摇头:“他修为比你差得远了,有何好担心的,可是……”
徐有冥安静等着他说下去,乐无晏轻抿唇角,道:“在外人眼里看来,苏子尘和那位逍遥山魔头,其实没有区别吧?他们或许还觉得那苏子尘远不如魔头可恶,他与沈瑶避世于雪域之上,除了偶尔杀几个孩童,并未做过别的,倒是那魔头,一出手就灭了飞沙门满门,真正的天怒人怨。”
徐有冥:“你在意别人怎么看?”
乐无晏:“我在意别人干嘛?”
他在就是觉得不得劲而已,若不是徐有冥坚持,他本意确实是不想管这桩闲事的。
他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徐有冥道:“圣人也会偏私。”
乐无晏轻哼:“你不要和谢时故那厮说一样的话,我不乐意听。”
徐有冥:“是事实。”
乐无晏:“你呢?若你是玉林尊者且早就知情呢?会大义灭亲吗?”
“不会。”徐有冥沉下声音。
他的言语间没有迟疑,也不为与乐无晏表现什么,不会便是不会,若是自己认定的道侣,就算对方当真十恶不赦,他也会护到底。
乐无晏一愣,终于笑了,他其实早该猜到的,徐有冥这种个性的,当初怎么可能真为了所谓苍生大义,取他性命。
徐有冥轻握住他的手,不再说。
晚些的时候,秦子玉过来,问是不是直接回去宗门。
他二人尚未决定,谢时故跟过来道:“夫人不是要入半仙之境?还有一个月便是半仙之境的境门开启时,你们回去宗门一趟,一来一去得耽误多少时间?不若直接去秦城,途中传讯给怀远尊者,让他派人来路上接寒霜龙兰便是,想必大多数人大比一结束,此刻都已去到南地了,夫人还是不要落后了的好。”
乐无晏奇怪道:“这事似乎与你没什么关系吧,你这么积极干嘛?你管我们是回宗门还是直接去秦城?”
谢时故笑笑:“也不是全无关系,想邀二位去极上仙盟做客,若是直接过去南地,倒是顺路。”
北地离中部大陆更近,先至中部大陆,再往南地,是最近的一条路,若是他们直接过去秦城,确实应该这么走。
但……
乐无晏像听笑话一般:“我们为什么要去你极上仙盟做客?上回你抓走小牡丹摆鸿门宴,这回又想干嘛?”
“你们不去也行,”谢时故不客气道,“借小牡丹给我几日便可。”
秦子玉瞬间变了脸色,乐无晏当即拒绝:“你把小牡丹当什么了?什么叫借你几日?他是人,不是你看上了觉着好玩就想要去的东西。”
谢时故坚持道:“我只想确认一件事情而已,不会耽误你们什么工夫,更不会为难他。”
乐无晏:“不借。”
谢时故直接略过他,目光落向秦子玉:“随我去一趟极上仙盟。”
秦子玉沉默了一下,回答他:“抱歉,我不想去。”
谢时故沉了脸,秦子玉移开视线,坚持没有改口。
僵持片刻后,谢时故转身而去,乐无晏骂道:“什么玩意。”
也不知道这人跟着他们来北地,到底来干嘛的。
秦子玉心不在焉地与乐无晏说了几句话,也退了出去。
才走出门,便被谢时故一手扯住,拉去了隔壁。
甩上门,谢时故将人摁到门板上,抬手用力捏住了他下颌:“早上不还好好的,现在又不打算理我了是吗?”
秦子玉没有回避谢时故的目光,看到谢时故眼中自己狼狈的影子,半晌才道:“你放过我吧。”
谢时故:“后悔了?”
秦子玉闭起眼:“……我不想这样,不想。”
谢时故的呼吸欺近过来,压下声音:“我也不想,但没有办法。”
“所以我们是先回去宗门,还是直接去南地?”乐无晏问起身边人同一个问题。
徐有冥道:“我一会儿传音给师兄,让他派人来接寒霜龙兰,我们直接去南地。”
乐无晏:“需要这么急?”
徐有冥:“早去早好,你到了秦城便知。”
好吧,乐无晏也懒得想了,躺下枕到了徐有冥腿上。
徐有冥低头看他:“不修炼?”
乐无晏:“明日再说。”
徐有冥看出他心绪不佳,便算了,不再提修炼之事。
“在想什么?”
乐无晏闭了闭眼,脑中又浮起沈瑶最后看着苏子尘时,那双空洞大睁着、流着泪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虽然当时出手杀人的那个也是他。
对上徐有冥担忧看着自己的目光,乐无晏勉强挤出丝笑:“我们还挺幸运的。”
徐有冥:“……嗯。”
他的手掌轻盖住乐无晏眼睛,浓密眼睫擦过他手心,微微颤动。
“别想太多了。”徐有冥道。
乐无晏轻吐出一口浊气。
算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想,反而自在些。
多愁善感果然不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