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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这话叫柒舞哭笑不得,连忙拉了她到身边来。
这时宁王开口道:“这位是应天府前任知府冯大人。柒舞,难道你没听说过他么?”
柒舞对此人的名讳当然熟悉得很。靖难之役后,燕王登基,欲请大学士方孝孺拟写诏书,辅助新君继位。而方大人正气凛然,宁死不屈,新帝怒不可遏,命人把方孝孺从嘴角直割到耳朵,方先生满脸是血,仍忍着痛怒骂不绝,如此新帝未能泄愤,遂下令诛其九族。几月之后,在众臣提议之下,方先生的好友及学生亦都未能幸免于难,此为十族,此案之中,命丧于新帝刀下的不止千人。
而柒舞的父亲则是方先生的挚友。
几年前,赵王在靖难之役中立功之后,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在朝堂之上带头主张严惩方孝孺党羽,铲除其根基,引得重臣附议,最后才造成杨家抄家灭门之惨案。柒舞的父亲于菜市口斩首示众,家中其他叔伯有官职的一同砍头,无官无品的流放充军,所有女眷按着惯例被关入应天府衙门,等候被没为官妓,随军伺候。
当时得知自己的身子即将被那些军官日夜轮番蹂躏,柒舞在牢中已是万念俱灰,加之父亲被杀之后,母亲病重,难堪牢狱之苦,病情一日日加重,更是雪上加霜。
杨父虽曾经官场得意,但对杨母十年如一日地情深意重,只是杨母成婚多年只得柒舞一女,心怀愧疚,因而在柒舞十岁时给杨父纳了一名妾室,当日在牢内,妾室突然被诊出怀有三月身孕,按着大明律,杨家女眷可待此妾诞下孩儿之后再发配入军营。可惜苦等了七月,杨母病逝,不久以后妾室诞下一名男婴,出世不过两日就猝然离世,杨大人最后的一点血脉也未能保全。
所幸的是,正值发配杨家女眷之际,一名号称是杨大人故友的大官人塞了不少银两给应天府衙门,其中大部分自然是入了当时的知府冯大人账上,冯大人对那些个女子的遭遇也是心存怜悯,故而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们改没为官奴,发配至各家王公大臣府中。
柒舞在牢中曾听说过冯大人名讳,但从未见过此人。
“当日赵王听闻杨家女眷将被充为官妓,连夜派人送了八千两白银到谷王府上,十九弟亲自将银两送到这位冯大人手上,这才叫他心甘情愿地将你们改为官奴。”宁王的话语声将柒舞的思绪拉了回来。谷王主事刑部多年,颇受先皇器重,他也算是冯大人的顶头上司,此事既是谷王出面,可保万全。
柒舞被冲击而来的一切震昏了头,不解地看着那落魄如蝼蚁的冯大人,轻声问道:“冯大人…可真是谷王所为?”
这冯大人眼下是满腔怨怒,压根儿不乐意搭理任何人,敏敏指着他向宁王叫屈:”王爷,这人怎么不理咱们呀!“宁王觉着敏敏的样子甚是可爱,眼锋一扫,边上的侍卫怒视囚徒,手上一使劲,噌的一声露出半把刀刃,冯大人立刻被吓得浑身战栗,哆哆嗦嗦地答话:“…那自然是自然是!如果不是谷王出面,我怎么肯替王爷保密!那可是要杀头的重罪啊!”
听了此话,柒舞明白了几分宁王的来意。
敏敏是定要问个明白的:“嗯?柒舞说是赵王一力支持皇上诛杀杨家的,怎么反过来他又要救杨家的人呢?”
“一切只是太子俘获人心之计。”赵王身上披着单薄的水青色外衣,在李然的搀扶之下缓缓跨入庭院,这才几日不见的工夫,竟已病成了这样,与黑夜中威风凛凛的宁王截然相反…柒舞见他面色憔悴,脚步虚浮,心里拼命拉扯,难受得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若非心中有情,又何以自苦?
柒舞扪心自问,黯然神伤,就这么悄悄地在心里承认一回自己对他用情至深,真有这么难吗?
此刻赵王所述的真相似乎都已不那么重要了——“当日太子为讨好父皇,执意上书铲除方氏余党,又称怀疑朝中有人依仗往日功勋而自傲,矛头直指于我,权衡之下,我不得不为他的荒唐主张保持沉默…”说到此处,赵王连咳数声,李然忙替他紧了紧前襟,宁王照着冯大人的腰背踢了一脚,令道:“你接着说下去!”
“是是……皇上在朝上并没有提及此事,而是下了朝召刑部和兵部的几人到了御书房,太子提出诛灭方氏十族之言,震慑众人,当时谁都没敢说话来着……瞧着皇上颇为满意的样子,我等才敢跟着附议。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何,等这事情传出去了,就变成了是赵王一力主张的了……”
宁王瞥了他一眼,语气厌烦:“老三与十九弟兵不血刃,里应外合夺下京师,深得民心,太子唯恐他们功高盖主,将来不能顺利继位,于是派人四散谣言,说老三不肯放过重臣学士的亲族,以求引发那些无知民众的愤慨敌意。”他说着,目光笔直落到了柒舞身上,柒舞深觉难堪,却又不可否认被太子之计愚弄,几年来都误会了救她于囹圄的恩人,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你……”
话听到这里,敏敏才明白过来,这冯大人不是无缘无故地被查出侵吞朝廷银两,只是宁王借了多年来手握的把柄将他上告朝廷,扣押在狱中,再连同谷王将人带出监牢,亲自押到柒舞面前,叫她真真切切地听明白真相。而这位无故失踪的死囚,会在明日一早重新被“抓捕归案”。
宁王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经他一手谋划的计策从来都是天衣无缝。柒舞努力用淡漠的神色掩饰心中的错愕,却在不经意的目光交错的瞬间,将心里的愧疚流泻于赵王眼中。沉冤得雪的他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轻松,似乎身上也多了些气力。
宁王抬手示意,亲兵使劲抓起冯大人的肩膀,将他带出内苑门外等候主子。
宁王缓步走近柒舞,她眼中的茫然是他意料之中的。一旦了解她身世的全部,就能够理解,她不能在瞬息之间放下仇恨。
晚风习习拂过她披散在肩的发丝,鬓角碎发似落英纷乱,靠近她的脸庞,能闻到淡淡清香……宁王伸出手去,替她将碎发归顺于耳后,俯身贴耳,轻声道:“慢慢琢磨,想明白了可到宁王府来找我。”待他唇齿离开耳畔,柒舞的面颊已绯红得发烫,她抬眼扫过宁王充满期冀的眼神,见他嘴角含着笑意举步而去,转眼再看赵王,深邃的眼眸若有似无地轻扫两人,低下头略略清了清嗓子,叫李然扶着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