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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图小心的退着离开了书房附近,连带着许海和覃吉都离开了。在黄图的吩咐下,书房周围十丈之内,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有些话能听,可是有些话不能听,特别是皇帝的话,最好是不要听。
这些东西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是秘密中的秘密,说出去,只怕会惹来轩然大波。试想若是市井中传出皇帝在张儒面前低声下气,那臣子会怎么看朱佑樘,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张儒?
里面依然没有人说话,白日的侯府书房,安静得有些可怕。
朱佑樘无奈的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知道你对我的好,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可是现在我们两个都不是安乐堂里那两个整天需要躲着太监宫女的孩子了,我们再也不能躲在母亲的怀抱里。
以后的风风雨雨,很多时候我们都要自己去承担。作为兄长,你护着我这个弟弟无可厚非,我也总是潜意识里躲避着,认为有你护着不会有事。
可现在我们长大了,你别忘了,佑樘也是个男人。
大明的江山社稷,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佑樘有责任守好这份家业。”
里面传出张儒瓮声瓮气的声音:“这是你老朱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插不上手。陛下放心,往后臣不会不自量力了。”
朱佑樘鼻子一算,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声音都变了调:“难道你曾经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事实上,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人。覃吉是对的,臣子应该有臣子的本分,陛下是君王,莅临寒舍微臣不胜感激,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微臣恳请陛下尽快回宫。臣身体不适,恐会传染风寒,不便出门相送,来日身体康复,臣定当负荆请罪。”张儒的声音依然冰冷。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不信任,这种悲哀,一般人体会不了。而张儒体会到了,而且,他是从朱佑樘身上体会到的。
“虎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朱佑樘小声呢喃。
此刻的皇帝,一肚子都是委屈,他的确没有别的意思,之所以会让牟斌进宫,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时兴起,却让张儒当成了不信任。
当了皇帝之后,朱佑樘的确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这种变化很细微,且是一点点潜移默化。至少,在某些事情上他会有自己的主张,不再如小时候一般什么事都询问张儒该如何解决。
这是朱佑樘自己的进步,张儒感到欣慰的同时,敏感的他也发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
好像每个帝王都会本能的利用一些帝王心术,比如说权衡的游戏。
很早之前张儒就知道了朱佑樘的权衡之术,只不过他很少去管,毕竟那个时候,朱佑樘还只是太子,他也只是九边总督。
而且那个时候的牟斌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那时将整个锦衣卫交给牟斌,牟斌也不会有其他想法。
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他们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君臣有别,大明历史上最为仁慈和宽厚的一个皇帝,也难免会玩一些小心眼。
只可惜,朱佑樘低估了张儒的心气,他忽略了一点,他玩权谋的这个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在门外站了很久,朱佑樘终于低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虎哥,我错了。”
张儒没有说话,只是里面的他,握住绣春刀的手青筋暴鼓,不觉之中那抓着白布的手已经紧紧嵌进了绣春刀锋利的刀锋。
血顺着绣春刀的刀锋留下,直到将刀柄完全染红,张儒才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了那么多,里面总算是给出了点反应,朱佑樘忙道:“虎哥,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张儒回过神来,松开紧握刀锋的手,用力甩了甩掌心的血珠:“陛下是皇帝,皇上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什么,做臣子的不敢置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有什么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种见外的话,落入朱佑樘耳中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在他心窝上搅一般难受。他忍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张儒满手鲜血的坐在一张画像面前,画上的女子他十分熟悉,而张儒的另外一只手上,正握着一柄带血的绣春刀。
“虎哥,你这是干什么!”朱佑樘吓了一大跳,一个箭步窜到张儒面前,一把抓住张儒握刀的手,用力往自己身边拉扯着。
本来抓得十分牢固的手在朱佑樘几次拉扯之后松开了,张儒面无表情的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起画像,小心翼翼的铺在桌上。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要寻短见,朱佑樘松了口气。马上,他就想到自己破门而入的目的,将绣春刀往地上一扔,用力掰过张儒的肩膀:“你我兄弟之间,难道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张儒慢条斯理的用一只手将画卷卷起来,小心翼翼的放进画筒,将画筒挂起来之后,才对朱佑樘正色道:“陛下不信臣,臣没办法。陛下放心,明日臣会向内阁递交辞呈,往后,至少在陛下手中的大明,将再无权臣。”
朱佑樘脸色大变,挥手用力在张儒胸口擂了一拳:“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说过要陪我一起创建一个堪比汉唐的大明盛世,你说过要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弘治之治。难道你说的东西你都忘了?”
张儒颓然道:“陛下就当臣忘了吧!”
朱佑樘还没到后附的时候,张儒一直在看着苏七七的画像,那画像是他亲自画的,看着那画像,就像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站在面前一般。
看着看着,忽然间他就有些后悔了,为什么当初我不答应七七的要求?为什么我当初那么执拗的要去改变这个世道?
大明的兴盛与否与我何干?几百年之后是不是会出现外夷入侵的情况关我屁事?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自私的活着,为什么我一定要追求所谓的轰轰烈烈?
上天给了我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浪费掉?
他想着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直不肯卸任离开,或许苏七七根本就不会遭到罗浮的刺杀。或许,现在两个人在某处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着男耕女织的普通生活,或许,现在孩子都有了。
是以,在朱佑樘到了侯府之后,他选择避而不见,在朱佑樘说起小时候的事的时候,在朱佑樘努力跟他解释的时候,他选择当做听不见。
最亲近的爱人已经远离,最亲近的兄弟对自己产生怀疑,已经让他心生去意。
脑子里甚至冒出了自己常伴青灯古佛的场景。
那一刹那,俗世之间的纷争,跟他再无丝毫关系。
朱佑樘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如果连你都走了,谁还能帮我,谁还能坚定不移的帮着我前进,谁还能真正和我共创一个堪比汉唐的盛世?”
一边说着,朱佑樘一边撕扯着自己枯黄的头发。
张儒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自己的兄弟,恍惚间,他发现朱佑樘真的不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才不过十九岁的朱佑樘头发枯黄,脸色惨白,面容消瘦,神色萎靡。除了还在流泪的眸子中有年轻人才有的光芒之外,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看上去都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见张儒紧抿着嘴唇不说话,朱佑樘不顾自己已经散乱的发髻,双手紧紧抓住张儒的手臂:“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任你,事实上,这个世上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更信任的人,连母后都不是。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不跟你商量就玩帝王心术,以后不会再让你觉得我不信任你。你不要走,行不行?”
将一个皇帝逼到这个地步,并非张儒所愿,看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朱佑樘,张儒好不容易硬起来的胸膛,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他轻轻推开朱佑樘的手,用袖子为朱佑樘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你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张儒推开他手臂的时候,朱佑樘感觉自己就像是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根本看不到彼岸的所在。
张儒微微叹道:“我不走,你信我,我不负你。”
朱佑樘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你真的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吗?”
这一刻,朱佑樘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犯了错被兄长原谅的孩子。
其实站在他的立场,他没有做错,只是站在张儒这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的立场,他做的事,是张儒无法容忍的罢了。
再三确认张儒不会请辞离开,又在侯府吃了顿饭,陪着张儒喝了几杯小酒之后,朱佑樘才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心满意足的离开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