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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诚勇点头叹息道:“那时候只想着出去挣个功名,好叫你面上光彩,全不曾想过这里头的事。我不在家这些年,你辛苦也罢了,还要受一家子人的气。如今好容易替你挣了顶珠冠回来,却又弄成这幅样子,到头来还是累了你。”
夏春朝垂首无言,手中不住摩挲着,只觉他掌心粗糙,老茧厚实,新伤旧疤层层叠叠,低声道:“你我是一世的夫妻,说这些做什么!那些人再不好,总也是你自家人。你能为了我舍了他们,我也知足了。”
陆诚勇笑了笑,待要说些什么,想了想终究是罢了,只是向金锁道:“既是到了,你把包裹交给奶奶收拾罢。”
金锁回过神来,连忙将包裹递上。
夏春朝不明缘由,只当是陆诚勇的衣裳,随口说道:“我原也虑你过来,一时没有替换的衣裳。行哥儿身量低,穿他的也不合适。便是喊人来做,也没有立时就得的。正为此事发愁,你带来了也好。”说着,便要拆开包裹。
陆诚勇本待阻拦,夏春朝却已将结扣解开,眼见如此,他便也不好再说。
夏春朝打开包裹,却见里面几件旧衣叠的整齐,衣裳上头却摆着一摞的字纸。
夏春朝不解其意,看了陆诚勇一眼,将那字纸拿起来仔细瞧了瞧,原来竟是二十亩的田产地契。
陆诚勇便在旁说道:“我心里想着,虽说你不在意那些个,但我也不好素手过来。然而我家老爷太太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现成的银钱,轻易带不出来。我思来想去,便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自我归家,便私下托人四处打听哪里有变卖的土地。可巧,之前京里一位大官坏了事,家产变卖,有二十亩良田就在你这庄上。我便相托可靠的人,买了下来,如今都交给你。”
夏春朝握着那卷地契,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你也是多心,人能过来就好,何必如此!我说你怎么一去这么许久,原来是这样!当年我才嫁到你家时,日子是何等艰难,不也熬过来了。如今到了我这里,还愁吃穿不成?!”
陆诚勇笑道:“话虽这样讲,然而这世上哪里有汉子让娘子养活的道理?我身子纵然残了,好歹也不算吃闲饭的。”
夏春朝听他这番言语,深谙丈夫的脾气,为免他懊恼,便也不再多言,将地契仔递与珠儿,说道:“仔细收在我的书奁里,日夜小心看管。”
珠儿应了一声,转进了内室。
陆诚勇又问道:“玉儿呢?”夏春朝说道:“你来前,玉儿吃了药才睡下。不想吵醒她,便没抱出来。”
陆诚勇点了点头,又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生起病来!”
夏春朝也愁眉道:“还不是满月那日,我说孩子小,就不要出去了。嫂子却在一边撺掇,说给孩子办的满月酒,亲朋好友大老远的自城里赶来,不叫见见岂不让人笑话。我也是大意,想这话在理,拿棉被包着过去,不过须臾路途,不妨事的。谁知奶娘抱了她去,顷刻回来,便说自堂上出来迎头一阵风,就觉着孩子身上打了个寒战。到了晚间时候便发起热来,奶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隔日请了个大夫,治到了现下。”
陆诚勇道:“孩子小,三病九痛的也是难免,只是这时候也未免太长了些。”
两口子正说着话,却听内室一阵孩子哭声,便见一矮胖妇人抱了襁褓出来,说道:“小姐醒了,要奶奶抱哩。”
夏春朝赶忙接了过去,果然见玉卿躺在被褥之内,闭眼大哭,小脸烧的通红。伸手一拭,额头滚烫,心疼之下,口不择言道:“我出来前,孩子还好端端的。这怎么又烧起来了?!定然是你不留神照看,让小姐又吹了风了!我看在你是牛大嫂子的亲戚的份上,又是个寡妇,才叫你进来。你这等不尽心,明儿我就回了你弟妹去!”
那妇人似是笨嘴拙舌的,挨了这一通训斥,虽是委屈,嘴里只是说不出来,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言语。
陆诚勇看这妇人一副矮胖身材,生着一张圆脸蛋,粗手粗脚,一身粗布衣裙,倒似是个乡下妇人,甚是老实。
夏春朝揉哄了孩子一阵,又拿了布巾占了水替她轻轻擦拭额头,玉卿方才渐渐不哭了,只是躺在母亲怀里,哼唧不住。
陆诚勇凑上前去,低声道:“也叫我抱抱孩子。”
夏春朝便将孩子递了过去,嘴里道:“孩子身子骨嫩,你倒是小心些。”
陆诚勇接了孩子过去,也不敢使力,只轻轻环在臂弯之中,低头望去,便见孩子那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心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夏春朝在旁轻轻说道:“因那时我离了你家,心里怄气,孩子生下来……便让她跟我姓了。”说着,又赶忙道:“孩子才一个月大,过两日改过来就是了。”
陆诚勇闻说,一时不曾言语,停了停方才道:“孩子是你在娘家生下来的,跟了你姓也是情理之中。如今孩子满月酒已摆过了,亲朋好友都知道这孩子姓夏,我又过来了,也不必再折腾了。”
夏春朝却不依,说道:“没有这个道理,还是改了的好。”
恰逢此时,长春提了热水进来,进门便笑道:“我去厨房提开水,厨房的几位嫂子都乱着问,今儿来家的公子是什么人,倒大喇喇的进了姑娘的房。我告诉了她们缘故,大伙都乱着笑,说往后再不必费神打发媒人了。”说着,又向陆诚勇道:“少爷不知,奶奶回家这段日子,没少有媒人往咱们家来提亲,门上的家人讲笑话,说门槛也磨平了几寸哩。不知道的,还当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哩。”
夏春朝唯恐丈夫听了这话不愉,连忙斥道:“提了热水回来,也不知上来倒茶。我们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你倒只顾在一边打牙犯嘴,哪里就有这么多说?!”
珠儿放了东西,走来笑道:“长春姐姐,你可说错了,如今可没有什么少爷了,该叫姑爷才是。”
长春闻言,心中登时会意,不免自悔失言,嘴上又不好说什么,便推去泡茶,要往妆奁里取茶叶,往内屋去了。
陆诚勇同夏春朝一时都没话说,夏春朝停了一会儿,便道:“从今往后,还按着以往的称呼叫罢,就别再生什么新文出来了。横竖我已嫁人,也不是什么姑娘了。”
陆诚勇自然明白,妻子是为宽慰自己起见,方有此言,当即说道:“大伙叫惯了,又何必改口?”
夏春朝笑道:“我回来才几日,她们便能习惯了?怕倒是往日里的老习惯不好改,与其这等别别扭扭,不如还是老样子的好。”
陆诚勇见妻子执意如此,倒也不好相强,点头道:“那便依你。”
长春端了一盏泡茶出来,放在陆诚勇跟前。
陆诚勇见状便问道:“怎么,你们奶奶不吃茶么?”
长春笑道:“奶奶正喂养小姐,大夫叮嘱的,茶酒都要禁了。”
陆诚勇听说,便向夏春朝问道:“既请了养娘,你还亲自奶孩子么?”夏春朝点头笑道:“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喂着,这心里不一样呢。”说着,又转向那奶娘道:“适才孩子发热,又哭闹,我心里焦躁了,说话重了些,你休往心里去。”
那妇人慌忙道:“小姐生病,奶奶自然生气。奶奶平日里待我是极和气的,我一个下人,哪里不能说上几句。”几句话,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
陆诚勇便道:“这大嫂脾气倒是和善,却是从哪里请的?”
夏春朝道:“她姓何,是管家娘子牛大嫂的寡嫂。我生玉卿前,牛大嫂领了她过来,说死了男人,又丢了孩子,没处投奔,求我收留。我看她人生的面善,手脚麻利,性子也随和,想着孩子就要出世了,身边这几个丫头又小,顶不住事,便留她做了个养娘。”说至此处,忽而想起一事,问道:“西边厢房收拾出来不曾?明儿大夫便要来了。”
宝儿回道:“已然收拾出来了,客用的被褥、茶杯茶碗也购置齐备了。”
夏春朝点了点头,陆诚勇问道:“怎么,请了大夫来家住么?”
夏春朝皱眉道:“孩子这个病,拖了许久也不见好。前头请的大夫,说的倒且是好,吃他的药,总是好好坏坏。昨儿夏掌柜过来,听我说了这事,荐了个大夫,说医术是极好的,尤擅小儿科。我便想请他过来给孩子好生瞧瞧,又思虑着他人在城里,年纪又大,往来不便,不如留他在家住。昨儿托了夏掌柜过去说,人家倒也愿意。我这便叫家人将空着的厢房收拾出来,好待他来。”言罢,忽然看了陆诚勇一眼,压低了声量道:“你这腿……不如,也叫他看看。”
陆诚勇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笑,闷声道:“宫里的太医也没少来给我看腿,又何必费那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