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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皇后宫中。
皇后对面,安荣公主坐在小杌子上,面上再没了泪痕,取而代之的是喜笑颜开。
薛皇后刚刚告诉她,新封为“义成郡主”的宋怡玉已经自告奋勇,表示了愿意去和亲突厥的意思,有宋怡玉顶替,如今安荣公主的危机就全然消弭了。
这么多天以来,安荣公主第一次有了彩衣娱亲小意奉承的心情,面上终于绽开了欢颜,而看着女儿开怀的笑容,薛皇后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散了,安抚的轻轻拍着她的手,关切的询问着她这些日子的的起居饮食---因着安荣多日啼哭,薛皇后眼瞧着女儿一点点消瘦了下去,心里正是疼惜的时候。
恰在气氛融洽之时,皇后身边的彩衣姑姑却带着几分惶急走了进来,薛皇后眼尖,当下有些诧异的问道:“彩衣,什么事?”
彩衣蹲了蹲身:“娘娘,越王在殿外求见。”她的声音也不似往常的平静。
十年了,越王不曾进宫已经整整十年了。
母子之间,隔阂至此,世间罕见。
最初几年,皇后还曾在午夜梦回之时梦见过越王的样子,醒来的时候冷汗涔涔,泪湿枕巾。
到底是第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想不念。
不过,那时候齐王刚刚出世,这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从小就喜欢哭闹,立刻便分去了薛皇后一大半的注意力,紧接着又是安荣公主降生,皇后有了一子一女傍身,渐渐的也就忘记了这个病弱肥胖有喘疾,病歪歪没了前途甚至可能天年不久的儿子。
薛皇后如此惊愕,以至于这样清晰可闻的一句话,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越王?”
彩衣不敢抬头,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皇后的身形当下就是一晃,面上显出了几分茫然,她紧紧扶住了扶手,有些茫然的喃喃问道:“他怎么会这时候进宫?他在……就在门外?”
彩衣听着皇后失态,当下更不敢回话,反而是安荣公主说道:“母后,想必是大哥听说了义成郡主的事情,所以这才入宫来的……母后您……”她满眼期待的看着皇后。
义成?是谁?皇后想了一回才自茫然里回过神来:哦,是大儿子的那个女儿啊。
而安荣公主没出口的后半截话,皇后却也一清二楚:母后,您可万万不能动摇啊。
薛皇后定了定神这才重新坐回了榻上,对彩衣说道:“请越王进来吧。”
好一会,越王这才一拐一拐的,在旁边两个宮婢的搀扶之下慢慢的走了进来。
安荣公主对这个哥哥的印象很是淡薄,她这会儿一看,就更觉得这个胖的走几步就要喘两声的哥哥根本就不像和她的亲人。无论是圣人还是皇后,又或者是齐王,都是面容俊美,高挑斯文之人,哪里像面前的越王……安荣公主在心里腹诽:难怪自己的父皇母后要冷藏这个儿子了,无论长相气度根本就不像是自家人嘛!带出去岂不是塌台?
都说国赖长君,可惜自己这个大哥实在是不争气,怪道母后平日里也提也不提他。
越王走进殿来,颤颤巍巍的准备跪下行礼,皇后忙命令彩衣扶住了他,可越王却坚持不肯,膝盖一弯整个身体就趴在了地上,连头也是死死的钉在了地上,怎么扶也是扶不动。
这样五体投地的大礼,在这个时代是十分罕见的,除非是祭祖的时候,否则平时根本不必如此行礼。皇后被越王吓了一大跳,正要说话让他起来,地上却已经传来了闷闷的声音:“母后,求您看在儿臣没几年好活了的份上,就容儿臣最后的这些日子一家团聚吧,求母后不要让儿臣骨肉分离。儿臣这身体自己知道,实在是活不了几年了,说不定哪一天,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就去了,求母后开恩!”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这哪里还是一个王爷的口气,哪里还是一个做儿子的口气,分明像是孤雁从胸膛里发出的哀鸣!
皇后浑身一震,一下子坐倒在了榻上。
她的脸色苍白,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边的安荣公主一看情势不好,立刻大步上前用力扒住了越王的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因为事关自己的终身,安荣公主这时候再没了平时雍容淡然的模样,看着越王的样子更是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狰狞和怒意:“大哥!您说您不愿意骨肉分离,可难道我不是大哥的亲人么?你不舍得义成,我又何尝舍得看着义成代我受苦?可是父皇和母后已经送了一个女儿出塞,如今若我再走,他们膝下就没了别的女儿,可您府里,可不只是义成这么一个女儿啊!您说您的身体不好,可父皇母后的年纪也不轻了,皇兄作为长子,便不想着为父皇母后分忧么?”
越王豁然抬头,原本写满了悲伤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满。
他抬头的这样快,安荣公主甚至来不及掩饰她面上的狰狞---来不及掩饰,她也就索性不掩饰了,抿紧了嘴唇,面上写满了不愿。越王立刻明白了,他这个妹妹,说的倒是好听,实际上也就只有说的好听的份了,真的要让她去和亲,她哪还顾得到什么家国天下,心里分明就只装了她自己!他这个没权没势没人没兵的哥哥算什么,在她眼里,有当他是兄长过么?哪怕有一丝尊敬一丝血缘亲情,她都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越王的眼里闪过了悲哀:他十年不进宫,不是他不想进来,而是这个家里,早就已经没了他的位置。他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甚至宁可成为皇家的隐形人,得来的就是这样的无视和冷落?
想起女儿和侧妃的泪眼,越王再不心软,只一味的哀哀跪在地上痛哭,言道皇后若不同意,他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最后因为身体弱,头一歪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皇后急的站了起来,立刻让人宣召御医,宫中一下子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眼看事情又要有变故,安荣公主冷着脸从皇后宫中出来,一出宫门却正好遇到了齐王。
齐王瞧见了安荣公主的样子,忙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安荣公主眼珠子一转:她和这个二哥关系甚好,二哥和大哥也不亲近,她怕母后被大哥一通哭哭的心软,还不如鼓动二哥也去帮自己说情……
这个念头一起,安荣没犹豫的就把整件事对齐王说了。
齐王当下大怒:“妹妹你放心,本就是那义成自己一口答应的,现在封号都赐下了哪容得了她反悔!反了天了!”
安荣公主抹了抹眼泪:“大哥疼女儿那是血浓于水,这我是知道的,可大哥竟忘了,咱们也是他的弟妹啊!母后和父皇年纪大了,我若在京中,还能再陪他们几年……还有,我要是走了,日后父皇母后和二哥你再有什么矛盾,到时候谁再来帮你们从中调和?我实在放心不下……”
齐王有好些事儿,都是她在帝后面前给他说项的,这也是两人为何如此亲近的原因之一,齐王当下又点了点头:“安荣,你放心!”
他一口应了下来,当即就去了越王府,在府外被护卫一拦,他一怒之下索性持剑硬闯,一路到了后院,找到了正在越王侧妃身边坐着说话的宋怡玉。
面对面前沾了她贴身侍女鲜血的剑锋,宋怡玉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在越王府中杀人?这种事情,她连想也没想过!
齐王冷笑着看着她:“你就是玉姐儿?”
宋怡玉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就是你敢于出尔反尔?”
宋怡玉立刻明白了,大声喊冤:“我没有!”她这时候已经从突发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位小娘子对她说过,齐王一定会来利诱威逼……果然来了。
如果要说意外,那也不过是她没想到,齐王会如此跋扈,如此不顾前不顾后,直接冲进他大哥的府邸后院持剑伤人而已。宋怡玉看着那怒目圆睁想要阻拦齐王但却被一剑穿胸的忠心侍女,心里的愤怒一波一波如潮涌起,冲破了心里的堤坝。
如今她父王尚在,齐王都已经嚣张至此,日后若她失了庇护,还不是任由齐王揉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了那一步,那才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一想明白这一切,她立刻大声辩驳:“齐王殿下你误会了!我绝没有出尔反尔的意思,我的确是钦佩仪清公主,也愿意为国家牺牲奉献,只是我父王他舍不得我,所以才会入宫去求圣人和娘娘宽宥,殿下你放心,我这就入宫跟你去劝回我父王!”
齐王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宋怡玉肯定的点了点头,面对剑光凛凛,面色竟坦然的毫无惊骇之意。
齐王略略皱了皱眉,只看她毫无惊惧,便信多几分,带着宋怡玉入宫了。
他们入宫之时,越王正躺在皇后宫中的榻上休养,瞧见齐王带着宋怡玉入宫来,大惊失色,扑腾着要从床上爬起来,生怕齐王要谋了他女儿的命。
宋怡玉一进宫立刻扒住了越王的袖子大哭,大叫“父王救我”。
她指着齐王,漂亮的小脸上全是仓皇和惊惧:“父王,今日齐王叔硬闯我们王府,一入后院就杀了我的贴身侍女秋棠,又要逼着我入宫来分辨明白,我若延误一二,如今定然是见不到父王了,父王救我!”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越王费力的挪动着身躯将女儿护在了身后,狠狠的瞪着面前听完了宋怡玉的话就一脸择人欲噬的齐王,一边费力的喘着气,一边指着他怒道:“真料不到,这就是我的好兄弟!竟连自己的侄女儿也要说杀就杀!”
皇后一看情况不好,这两兄弟眼见得就要反目成仇,看齐王的样子更是恨不得提剑就要杀人,皇后忙唤了人来分开了两拨人,这一日一夜闹下来,她也真是身心俱疲。
到了就寝时分,彩衣姑姑过来禀告了她所查到的真相,当薛皇后听说是安荣公主一出宫门就和齐王哭诉之后,脸色当即转变的十分精彩,“砰”的一声砸掉了手边她一个最喜欢的盖碗。
“孽障!孽障!”薛皇后喘着粗气咬牙切齿,脸色几度变化,最后才在冷漠中定格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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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消息的这一日,萧静姝恰在隔壁和某人对弈。
她只说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然后她低头哂笑:人有时候如果太过自私,就难免毁于自私。
有时候若不懂得退一步,就反而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就好像安荣这一次为什么会倒霉的失去了皇后的庇护,就是因为她为了想要保险,竟不顾后果的去和齐王告状,乃至引起了家庭内部巨大的纷争。皇后为了两个儿子,就只能将她放弃了。
安钰之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一步走的很漂亮。”
萧静姝偏头看着他:“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不,你这是睚眦必报。”安钰之挑了挑眉,眉目之前看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
萧静姝盯了他的脸好一会儿才落下了一子:“我觉得这四个字,是一种称赞。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安荣既然想算计我,就不能怪我算计回去。”
“我不讨厌睚眦必报。但我更喜欢点水之恩报以涌泉,”他若有深意的看着她,“姝姐儿是这样的人么?”
萧静姝当场就完全不顾自己形象的翻了一个白眼:之前的每一次恩情,她都立刻就还清了,安钰之现在这是在问她讨给她出了这个“皇家有二子一女”计策的人情?
当真脸皮厚的让人没法说啊!
她没好气的开了口:“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叫做欠债的是大爷,收数的是孙子,现在欠债的人是我,是不是该我说了算?”
安钰之愕然的眨了眨眼:“姝姐儿的意思,是要我叫你一声大爷?”
“……”萧静姝愣了愣,两秒钟后“噗嗤”一声笑了,“好啊,孙子。”
“……”
安钰之半响这才回过神来,把手放在自己嘴边咳了两声---这姑娘这样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占他的便宜,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连嘴上便宜也要占的这个家伙,跟她一贯以来的形象真的一点也不一样呢!
安钰之苦了脸,萧静姝笑够了这才正色问道:“二郎,你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事情有一点麻烦。”安钰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据我查到的消息,薇姐儿已有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