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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进去么?”正犹豫间,姜灼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低声问道。
我侧过脸来,对上她关切的眸子,心中一酸,却是坚定了要给端王几分薄面的念头,点点头,当先走了进去:“自然是要进的。”
侍从将我准备的礼物奉给端王府的管家,那眼角有一道陈年旧疤的中年女子冲我和蔼一笑,本来略显冷厉严肃的脸也变得柔和了三分:“凌王殿下有心了,我家主子在后院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嗯,有劳。”我看这管家虽然年逾不惑,鬓角也染上了风霜,身材却十分结实,背脊挺得笔直,周身的气势比我府中那些护卫还要肃杀,显然也是曾在军中叱咤一时的将才;这样的背景却只是给端王做个领路的管家,可见她这府上是卧虎藏龙,无怪乎邝希晴对她这样忌惮。
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进内院,沿路的廊下檐角与大门一样都挂着成串的红色灯笼,仆从侍者也都换上了喜庆的暗红色外衣,只是在这毫无宾客往来的场景衬托下,倒显得分外冷清萧索了。
后院是一片宽阔的场地,布置得简约而大气,十几张圆桌上摆满了酒水食物,正中则是一班翩翩起舞的伎人和乐伶——看得出来,端王为这场宴会准备得十分用心,可惜竟是无人捧场。
这样想着,我心中便是一叹。
辉煌灯火下,后院照得亮如白昼,只见端王身着一袭玄底镂金丝的宽袖长袍,不住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脸色有些阴沉,转过头对着身边的女子时,又是一副浑不在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她身边的王妃姜兰漪则穿着一件白底银线勾纹的掐腰襦裙,满脸无奈地与她说着什么,一边抚着她的手背,似乎是在婉言劝慰。
见到我这一行人出现时,两人的表情都很惊喜,特别是端王,在惊喜之外又多了一分探究。
她俩这一黑一白,一温一火,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都是相得益彰,倘若不是同为女子,换作谁都要赞一句天作之合——可是我却又觉得,偏偏因为她们同是女子,才更为相知相合。
可笑世人总是迂腐,既放不开……也容不下。
敛下眼中的憾色,我迎着两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抱拳略施了一礼,口中的“皇姐”二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只得扬起一个浅笑,温声说道:“端王,王妃……嫂嫂,本王听说府上备有佳酿,特来讨上一杯喜酒,二位不会不欢迎吧?”
端王的脸色在我不肯喊出“皇姐”时本已冷了下来,然而听到我叫出“王妃嫂嫂”后又由阴转晴,爽朗地笑了笑便伸出手来,拉着我一同坐到了主桌上,亲自替我斟了一杯酒:“来来来,都是自家姐妹,你若肯赏脸,便与我不醉不归,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我本意只是客套一番,既表露了支持,又不会过分亲近——毕竟,从前的邝希晗可是最得宠爱的天之骄女,又一心铺在邝希晴身上,对这个庶长姐都是爱搭不理的,如今我主动与她交好已是不易,若是太过热情,指不定要教别人怀疑所图不轨,倘是再由着这个追究到我种种反常之处,从而质疑我的真实身份,那才是得不偿失。
不过,话已至此,再要翻脸拒绝反倒突兀,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碧蓝眼眸,我咬了咬牙,只好维持着脸上的僵笑,视死如归地端起那倒满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顿时,一股辛辣灼热从舌尖冲过了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沁出了泪花,形容狼狈不堪。
不妨我这样大的反应,端王讪讪地放下酒杯,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伸出的手僵在了半当中,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端王妃。
后者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端的是风情万种,随后就见她忙不迭喊来侍从送上清茶,又撤掉了原来的烈酒,换上了柔和一点的醇酿:“这酒是军中出来的烈刀喉,常人喝不惯,是我们疏忽了,还望凌王殿下见谅。”
“无妨,这酒很好,是我自己不顶用罢了。”自嘲地笑了笑,握住姜灼替我顺背的手,对着她安抚地摇了摇头,见她抿着嘴唇不言不语地抽回手,再次退到一边,我心中难过,却不好再做什么,只能回过头,与端王二人解释道。
她大概也知道了我此前身子十分病弱,也没有因此嘲笑我,只是指了指前面的碟子,嘱咐我多吃些菜垫垫肚子。
褪去一身凛冽,她也只不过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眼角眉梢流淌的都是对着恋人的柔情,连带着对我也像是长姐对待妹妹般亲切。
只是我自己心里别扭,不免又对她生出几分愧疚来,因而对她之后的问话与要求更是莫有不从。
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不知不觉竟也喝下了好几杯,虽说已换了度数不高的甜酒,仍是难逃醺然,霎时间不由得懊恼——这仿佛已是近几日第三次醉酒了,长此以往,只怕这才刚好转的身子又要教我败坏了。
心里有了警惕,人也清醒几分,我不肯再多饮酒,只是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借着谈天减少了饮酒的频率。忽的想起一事,遂半开玩笑地提起了:“说起来,还不知道王妃嫂嫂是如何与端王结缘的?
我这话一出,就见两人俱都愣了一瞬,端王自是面露难色,就连那一贯风清月朗的端王妃也有些不自在,唬得我连忙改口:“我只是有些好奇,并不是非知道不可……酒喝多了,脑子也糊涂了,二位不必理会。”
“你不要多心,”见我道歉,端王倒是比我更尴尬,轻咳几声,放下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便正色说道,“我与兰儿的故事在南丰也不是什么秘密,说与你听也无妨,只盼你莫要觉得太过离经叛道才是。”
“我自是洗耳恭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此刻倒是真想知道她二人的故事了。
端王呷了一口酒,转头与端王妃相视一笑,慢慢陷入了回忆——
原来,端王妃姜兰漪本是荣息姜家的独女,乃是簪缨世家,将门之后,只因幼时贪玩,与家人失散,被人贩子拐走,辗转到了南丰。因为姿容秀美胜似男儿,竟是被卖入了楚馆教坊。
鸨公见她生得娇艳,举手投足间又教养极好,怕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因而很是宝贝地藏了多年,等她满了十六岁才挂上了花牌正式接客。
也是注定的缘分,挂牌的头一天便遇上了端王邝希昭年满十八岁的韶礼,教那些年轻的小将们撺掇着去找乐子尝尝鲜,算是一份成人之礼。
拗不过一群人的起哄,邝希昭被人半拉半扯着带到了馆里,本是不耐,四处观察寻找脱身之法时,却与台上轻纱覆面的姜兰漪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当下便遥遥一指,直言不讳要做对方的入幕之宾。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好告诉年轻气盛的端王对方的身份,就连鸨公也是支支吾吾地,顶着邝希昭冷冷的目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将她送到了姜兰漪的房里。
初出茅庐的端王也是个生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心下自是觉得受了骗,当即拂袖而去。
哪知第二日,又派手下将对方赎了身,带回府上。
原是气不过在一干同僚面前闹了笑话,又怜她堂堂女子反要雌伏于人身下,屈辱苟活,所以将她赎回府里安置,算是与她一方容身之处。
至于姜兰漪,虽则流落风尘,却自小酷爱兵法谋略,胸怀丘壑,既然端王将她置于府上又不闻不问,她也毫不在意,只是与后院的管家求了通融,借了些兵书,整日钻研,更在院子里的简易沙盘上不断推演,比起在馆子里要好上太多,这日子倒也惬意。
某一日,教闲来无事的邝希昭见着了,兴致骤起,与她切磋一番,竟然非她敌手。好胜心起,便寻空就与之比试,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待到发觉之时,已是情根深种,再难抽身。
此后,姜兰漪便入了她的幕僚,做了她的军师,更是教她放在心尖尖上,恨不得昭告天下,给她一个名分,也由此有了不惜以五万兵马为聘请旨赐婚的事来。
我听她娓娓道来,犹如身临其境,念及自身又一时感怀——虽然她刻意略去不少细节,只说了大概,我也能猜到她与姜兰漪在相知相恋前定是有过不少曲折纠结,如今能抛开一切携手共度,也不晓得要迈过多少坎坷险阻。
她二人姑且可说是两情相悦,再看我自己,到现在还摸不清楚姜灼的心意,怕只是一厢情愿,与她们比起来,又是艰难数倍。
幽幽一叹,不觉已是连饮数杯。在她话音落下不久后,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就要往嘴里灌——谁知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酒杯,也没使多大的力气,那酒杯就被人轻轻巧巧地抽走,换成了温热的茶盏。
我一呆,转过头去,正对上姜灼不苟言笑的侧脸。
眨了眨眼睛,略带不满地问道:“你做什么要拦我?”
——又不喜欢我,做什么要管我?
不如教我醉死算了,也就没人缠着你了……
自暴自弃地想着,我作势要去抢酒杯,却见她蹙了蹙眉,避开了我的手,又怕我前倾跌到似的,侧身靠着我,一手揽了我的肩,将我的大半个身子都拢进怀里。
“端王,殿下她酒量浅,不宜多饮,属下这便带她回去了。”恍惚间好像听到姜灼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靠在她怀里却舒服得很。
嗅着她的气息,困意席卷,忍不住就要睡去。
迷迷糊糊地,端王似是回了什么,我却再难分辨,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倒也没有太过难受,只是蓦地醒来,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一时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是姜灼将我带了回来,可之后端王还说了些什么,却都不太记得了。
口渴地咂了咂嘴,就要起身去倒茶,行动间陡然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脖子里仿佛佩着什么。
疑惑地解开领子,拉出系着的红绳一看,竟然是半块血红色的玉珏。
再仔细一瞧,不由大惊失色——这玉珏,却是与邝希晴那日收到的虎符一模一样!
难道是昨晚上趁我酒醉时,端王所赠?
可是无缘无故地,她与我这个,又是为什么?
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半块玉珏,更是五万兵力啊!
握着这烫手的山芋,我一时间慌得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