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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希晴带着我自宴厅里间退场,长廊的另一边连着她平日里处理政务的时雨殿;穿过正殿,她挥退了侍从,慢慢走进寝殿朝露殿。
而她不发话,我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比起我前次来的时候,朝露殿似乎越发地没有人气了,摆设饰物仍是极尽奢华,却清冷得没有半点温度——望着她裙摆逶迤的背影,我仿佛觉出了一丝难掩的孤寂,那不是帝王的凉薄,而是一个普通人真真切切的哀伤。
她为什么哀伤?
是为了……我么?
摇了摇头,好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视我为眼中钉的竞争者,也是猜忌怀疑我的掌权者,唯独,不会是那个与我朝夕相伴,对我包容宠溺的姐姐了。
“晗儿,站得那么远做什么?莫不是怕朕吃了你?”她转身,慵懒地靠坐在宽大的软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谑笑着说道,“过来。”
迟疑了片刻,旋即释然:她说的不错,过去就过去,难道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早些与她把话说清楚,我也好回去找姜灼——出来的时候没碰着她,也来不及遣宫侍与她打招呼,久不见我,她该是要着急了。
况且,她已饿着肚子等我许久,着实教我心疼。
“皇姐叫我来,所为何事?”谨慎地在距离她半个身位的地方坐下,我看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问道。
“怎么,没有事朕就不能叫你来么?”见我特意隔了一些距离,她目光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曾几何时,晗儿竟与朕生疏至此。”
“皇姐误会了,我只是……”咬了咬嘴唇,我却无从解释——她说的没错,比起原来的邝希晗,我对她不再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顺从,甚至不愿再与她有更多的牵连,对她而言,我这单方面的改变,或许是有些教人无所适从的吧。
“晗儿不必多说,”她温和的笑笑,话锋一转,却提到了刚才的事,“朕想知道,你为何要拒绝那三王子的求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属意于你。”
——我就知道,这才是她单独找过我来的真正目的吧。
“皇姐也知,我已纳了帝师之子为正夫,三王子贵为一国王子,代表的是整个麟趾国的颜面,怎好屈居侧夫之位?我大芜适龄未娶的世家贵女不少,为何不在她们之中挑一个?”更何况,若是我娶了尤克力,得到了麟趾国的支持,不是对邝希晴的皇位威胁更大么?
她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的幕僚们也不会答应,所以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非得要勉强我,而不是自己接下这桩婚事呢?
“这倒无妨,”她微笑着理了理衣摆,眉目如画,眼神却刹那间锋利如刀,周身的气势一变,教人不禁放缓了呼吸,“区区麟趾小国,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我大芜还不放在眼里,一个亲王侧夫的位置已是抬举了——若敢得寸进尺,我大芜的铁骑随时都可以踏平她们的土地。”
“既如此,何必非要娶他?”我忍不住嘀咕道。
“你还不明白么?三王子是麟趾国送来的质子,也是他的王姐向朕示好的诚意,有了朕的支持,她这个麟趾国储君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邝希晴冷冷地一勾唇,俾睨的眼神仿佛这天下不过都是她玩弄于鼓掌中的棋子——说实话,我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这样的眼神中敬畏折服。
她比我要更适合这个皇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皇姐纳了他不就行了?”想了想,我试探着说道。
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轻哼一声,喜怒难辨,起身来到案前,负手盯着那张羊皮制成的堪舆图,好一会儿才道:“晗儿可还记得,母皇曾说过,她平生一大悔事,乃是醉酒之后临幸了柔然宫奴,诞下了端王,混淆了皇室血脉。”
什么柔然宫奴,什么皇室血脉,我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可我不禁要为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叹息:这岂不是连她的存在也一并否定了么?
也不知是因此后悔的先皇可悲一些,还是从出生就不被期待的端王更可悲一些?
大概最可悲的,是那个从不曾有人记得的柔然宫奴吧。
——阶级、血统……还真是可笑的传统与执着呢。
如果成为皇帝就注定要顾忌这一些,甚至为这些枷锁所累,那么我宁愿做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亲王。
在遵从本心这一点上,邝希晗要好过邝希晴太多。
“所以?”挑眉问道。
“所以你必须娶他。”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与其说是与我商量,不如说是单方面做下决定再通知我。
“若是我拒绝呢?”我仍不死心。
“抗旨不遵的下场,就算你是亲王也免不了罪,”邝希晴严厉地看着我,眼中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情绪,不悦地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没有改变主意前,你就呆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这么说,我是被软禁了么?
姜灼可是会担心我?
门被合上的那一刻我最记挂的却是:她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子,可记得要好好用膳?
“殿下,您不能离开这里。”等了近一个时辰,邝希晴还没有回来,我尝试着推门,谁知门外守着两个身穿甲胄的禁卫,见到我出来,右边的那个立刻挡在我面前,虽是语气恭敬地规劝,动作却不见半步退让。
“让开,连本王都敢拦,就不怕治你的罪么!”我试图以邝希晗的威名吓唬吓唬她,然而两人只是口头上不断地致歉,眼中没有丝毫动容。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放弃了与两人继续对峙,回到了屋内,靠回软榻中,百无聊赖地发起了呆。
晚上,邝希晴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此前勒令侍从取来的一壶酒发着愣,有心尝试却又十分犹疑——凭我的体质和酒量,实在是不该与这杯中物铆上劲儿。
可理智是一回事儿,感情上却不断怂恿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一个略带笑意的女声打断了我的犹豫:“晗儿,怎么忽然想要喝酒了?先前不是还推脱自个儿不能饮酒么?”
手中的酒杯被人轻而易举地抽走,她随意地在我身边坐下,执起酒壶倒了小半杯,先在鼻端嗅了嗅,凤眸扫过我不自然的脸色,这才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甘而不腻,醇而不秾,是朕珍藏的玉堂金阙,哪个不长眼的小子,竟然把这个偷了出来,该罚。”
“皇姐,不要怪他,是我逼着他去取酒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会把你珍藏的佳酿给我送来就是了。
“哦?晗儿要代他受罚么?”她温和地笑了笑,将剩下了小半杯的酒往我面前推了过来,“也罢,就罚你把这杯干了吧。”
学着她闻了闻,透着一股淡淡的果香,再看她乐在其中的样子,应该不难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绵柔,齿颊留香,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告诉朕,为何忽然想喝酒了?”从我手中接过酒杯,邝希晴又给自己斟满,豪迈地仰脖饮尽,然后倒了小半杯递给我,柔声问道。
我也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一口喝尽,意有所指地回道:“我被关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哪儿都不能去,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晗儿是在怪朕么?”她也不以为意,照旧是自己喝了一整杯,却不再给我倒了,“既然想回府,答应娶那三王子便是,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用呢?”
抢过她手中的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我看着她目光盈盈如水,气质宛然的模样,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硬要逼迫我的气愤不自觉便消弭了大半:“其他事都好说,唯有这一件,恕难从命。”
“为什么?明明那时候你也不情愿,可最后还是娶了帝师家的公子为正夫,现在又为什么不愿意了呢?”她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眼中闪着疑惑,眼底更藏着一抹忧伤,“就当是,为了皇姐,不行么?”
“此一时,彼一时。”避开她的目光,我强迫自己忽略心口隐约的痛楚,镇定地开口,“皇姐,不要逼我。”
——那时我以为与姜灼此生无望,心灰意冷之下,也就接受了邝希晴的安排,不曾抗争。
可是,现在我已然明白了姜灼的心意,知道她心中有我,自然是不愿再辜负她。
若是时机得当,我定是要与傅蓁蓁和离,还彼此一个自由,连带邝希晗后院那些莺莺燕燕也都一并遣散,只剩我与姜灼两人便足够了。
为着这个目标,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尤克力的……应该说,除了姜灼,我不会接受任何人。
邝希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弃了酒杯,直接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喝得急了,酒液顺着脖颈淌入衣襟,她也毫不在意,睫毛微颤的模样,好像蝴蝶受伤的翅膀。
我有心劝她停下,却又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不料她倒是先我一步问道:“晗儿不愿纳侧夫,可是因为那傅家公子?”
她扔下已经空了的酒壶,随手抹了一把嘴角,双颊透红,眼神却无比清亮,盯着我一瞬不瞬:“你爱上他了?告诉我,是不是?”
——激动之处,竟是连“朕”的自称都忘了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在意我拒绝的缘由,直觉却警铃大作,提醒我不能在此刻刺激到她,因而只是含糊其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皇姐,你喝醉了。”
“一壶玉堂金阙而已,我清醒得很,”她不依不挠地说道,“晗儿,你还没有回答我。”
“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不欲与她多做纠缠,我起身准备离开,不防她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我的手,将我狠狠拉了回去。
“别走!”她这样文秀的外表,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竟一点也挣脱不得,只能别扭地教她搂在怀里,贴着耳边低声呢喃,“晗儿,别、别离开我……”
没等我听明白她的话,下一个动作却教我冷不丁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唇上不容忽视的触感,温暖的,柔软的,带着方才尝过的玉堂金阙的甜香,强势地侵入,不给我半分逃离的空隙。
——邝希晴,我的皇姐,她在……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