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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你给我夹一筷子菜,我给你盛一勺子汤地歪缠着用过了午膳,不知不觉间便吃得撑了。
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我又有些犯困。
与邝希暝提了一句去休息的话,她却似没听见一般张罗着哄我睡下,一边念叨着说是要去外边街上置办些路途中需用的物事,并不太困,我也就没提起住宿分配的问题,看着她径自出了门——左右等她回来以后,再使护卫去开一间房便是。
临到傍晚,邝希暝与带去打下手的护卫一同回来了,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只给我过了一眼便扔去了马车里教小厮看管着。
又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天色就暗了下来,到了用晚膳的点儿。
连着休息了几个时辰,觉着精气神都缓过劲儿来了,我有心出去看看,便与邝希暝一道出了卧房。那店子极为贴心地将我们请到了二楼的雅间,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前菜点心。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一行早就过了墨林,到了泗阳城的地界儿。
现在所住的客栈共分为上下两层,第二层设计成了方形的回廊,隔出了十几个雅间,半边临街,半边邻水,既能赏景,交通又颇为便利,无怪乎客似云来,络绎不绝。而这客栈最讨巧的地方,倒不仅仅因这地理位置,更是这一楼大堂正中的四方台面。
台子也只有三尺来高,并不大,堪堪够十来人下脚,寻常的歌舞戏曲自是施展不开,但是摆个吹拉弹唱的评书座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手上攥了几粒花生米慢慢剥着壳儿,等那店子去寻家人前来见礼的档口,推开靠着内堂的窗户,倚着窗边,自上而下望去,正能将底下的台子看得一清二楚,声儿也听得一丝不落。
也是赶巧,就在我推开窗户的时候,一个身穿麻布素袍的中年女子施施然上了台,略微清了清嗓子,台下还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歇了下去——这女子微微一笑,抬手抚了抚台上那矮桌静置的硬木界方,显然是个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讨生活的说书人。
这些食客想必也是熟悉这场面,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只等她开腔。
不知她要说的是民间传说的志怪诡事抑或是坊间流通的话本传奇,我正好奇地听着,不防雅间的门轻叩几声,原是那店子携着家人来了。
我放下窗户,坐回位子上,朝着那当先向我行礼的年迈女子颔首示意,知她是店子的母亲,一家之主,也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又听她说着与店子一般无二的感恩戴德的话,脑海里虽然没什么印象,却也不好过于傲慢无礼,只得浅浅笑着,任由邝希暝替我寒暄推辞——目光一转,却被几人身后跟着的稚□□童吸引住了。
那女童不过总角年岁,盘着灵巧的双髻,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透着跃跃欲试的期待,教我不期然想起了皇宫里那个同样年幼的小家伙——也是玉雪可爱的小仙童,却是个腼腆的性子,不如眼前这个活泼,若不是她身侧的男子一直不着痕迹地揪着她的后领,怕是早就扑将上来了。
我心中一动,不由朝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立刻雀跃地挣开了身侧大人的禁锢,乳燕投林似地,直奔我的怀里——我本意只是将她叫到近前叙话,哪知她这般热情,倒教我不好推辞,无奈地笑笑,安抚地看了一眼脸色惶惶,正要上前将她拉走的男子,看着他退回原来的位置,随后小心地抱起她,让她靠坐在我的腿上,夹了一块小点心喂给她。看她捧着吃食便乐得弯成月牙的双眼,心里也软成一片。
小家伙囫囵地嚼了几下便咽下了糕点,也不追着我再讨要,而是侧过身,亲昵地扒着我的脖颈,声音软糯,又带着孩童的清亮:“漂亮姐姐,琉儿好想你呀!”
——孩童向来忘性大,我与她只不过一面之缘,倒是不曾想到她能记我至今。
我颠了颠腿,惹得她“咯咯一笑”,这才点着小家伙的鼻尖,饶有兴趣地问道:“琉儿为什么想姐姐?”
“因为、因为姐姐给琉儿好吃的,对琉儿温柔,而且,姐姐身上香香的,比爹爹还要好闻,姐姐长得真好看,比哥哥还要好看!”见我问她,小家伙眼神亮亮的,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理由,就好像此前早就把这个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好几遍。
——这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正在与那掌柜一来一往打着太极的邝希暝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且不说她们或诧异或担忧的神情,单是后者别有深意的挑眉便教我羞窘得恨不能就此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
我虽然尴尬,也只好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又给小家伙喂了不少吃食——没有人不喜欢甜言蜜语的夸奖,更何况孩童天真烂漫,所言必是出自真心,尤为可贵,纵是我自诩冷静,也不由得心花怒放。
一干人等又坐了许久,待菜肴都上齐全了,几乎摆满整个圆桌之时,与邝希暝东拉西扯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的掌柜朝着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的男子从我怀里接过了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琉儿,诸人朝着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并没有与我们同席饮宴的打算。
小家伙拉着我的衣摆不肯撒手,等我许诺以后还会来看她时,才恋恋不舍地被大人抱走了。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拐角处,雅间的隔门被护卫阖上,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起来,也不知是想起了那拘在皇宫里许久不见的小家伙,还是感慨遥遥无期的别离。
我不知道,也只好在心里道歉,希望有朝一日,这个承诺能够兑现吧。
“怎么了,舍不得?就那么喜欢孩子吗?”一直默默无声饮着薄酒的人忽然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手掌下意识地搭在小腹,目光有些飘忽,对上她的眸子,还不等作答,就见邝希暝本来略带揶揄的眼神倏然一变,笑意一垮,极快地划过一抹痛楚难堪,若非我正盯着她的眼睛,怕是难以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
“是了,是我的错,”她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笑得苦涩,“你怨我也是应该……是我的错。”
我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解释——她定是以为我想起了魏舒在我身上下毒的事,可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自己方才的想法,仿佛只是内心深处引导的动作,并没有在脑子里思考过……可是偏偏就是因为这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举动,更能代表我潜意识里的想法吧。
或许,连我自己也不曾察觉,又不愿承认:其实在心底深处,或多或少都是有怨的,只是往日里教我深深地埋起来了,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却一下子爆发出来。
而我究竟是怨着下手的魏舒,还是,真正作为根源的她呢?
怅然时,却听界方一震,那说书人话锋一转,说起了时事。
我起身走到窗边,不忍去看她默然饮酒的颓唐模样,只好装作对堂下评书兴致盎然的样子,有意避开这一刻凝滞的气氛。
然而就听那说书人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且说那深受隆恩的帝师一家,尚主不过三日,竟然罹遭大难,傅家主年迈气虚,操劳过度以致于旧疾发作,猝然西归,而嗣女也不堪重负,受累病倒,当今为之大恸,罢朝一月以悼念帝师,更是追谥“文德”,尽享哀荣。只不过于傅家而言,这哀荣怕是不如不要——噫!红事未歇,又迎白事,呜呼哀哉,岂不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世间之事,委实教人唏嘘不已呐!”
台下诸人交头接耳的评论声已然在我耳边远去,从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又添油加醋的评说中抽离,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嗡嗡作响:帝师傅筠崇,王夫的母亲,这个一直都被皇帝依靠器重的大臣,死了。
我记得那次去纳聘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精神瞿烁,不见老态,一点不像得了病的人。
好端端地怎么就死了?
我不禁怀疑起这个说书的人所言是否属实。
只是看其他食客的神色,像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并不以为异,这情形,由不得我不信。
所谓的红事未歇,是指魏舒才刚进门……等等,魏舒?
无法遏制地想起了那个精通歧黄之术的男子——艳若桃李的相貌,却有着冷若冰霜的眼神,也可能那眼神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吧。
傅家的人可知道,她们迎进的新郎,不仅是个本领高超的医者,更是个用毒好手呢?
而傅筠崇的死与魏舒是否有直接的关系?
更教我心中不安的是,傅筠崇的死太过突然,皇帝罢朝一月的旨意也太过巧合,简直……
我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想要看看邝希暝的脸色,不料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等我一转过头去,便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她一定看清了我眼底的惊异和犹疑,正如我也看清了她眼底的了然与受伤。
……简直像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对望片刻,却是她先承不住,淡淡地转开眼,抬手又是满满一杯酒入了喉;我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去。
雅间里骤然一片静谧,之前的那份温馨甜蜜早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