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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时光就在白苏战战兢兢的状态下过去了,当夕阳完全隐匿在地平线之后,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并无实体的额头,趁着夜晚活动更加便利,身上也更有力气,连忙多摘了些番茄,又从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几只生锈的铜盆,淘洗过后用来储水,一趟又一趟燕子衔泥似的取来松软的干草,搭成小床。
最后干脆将几面尚算干净的窗帘扯了下来,来回多洗了几次,撕成大小相仿的方块儿,留着给婴儿做尿布。
总而言之,白苏为了这个孩子可算是操碎了心。
但尽管如此,最最重要的饮食问题却还是未曾得到解决,白苏可以不用吃东西,婴孩却绝对不能挨饿。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到了夜里反倒不困了,那孩子炯炯有神地躺在临时床铺上,时不时还挥舞几下手臂。
白苏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散步,脑海中思考着两人的生存大计,却见头顶月光忽然大盛,转瞬又恢复成原状,而白苏倦怠的精神却为之一振。
“这应该不是巧合吧?”白苏仰头,若有所思地望向漆黑子夜中的姣姣明月,呢喃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日月精华?”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不过,白苏现在这缕魂魄本身也存在很多秘密就是了。
既然发觉了月光对自己有利无害,白苏自然不会再错失良机,每到夜间便静坐在庭院当中的一株粗壮大合欢树上,闭目冥思,感受月光洒落在自己身上,恍如注入一股暖流,缓缓流遍全身,四肢百骸里渐渐生出力气。
如此这般坚持了几天,白苏明显感觉自己变得更加耳聪目明,行动更为迅捷,夜色对他视力的影响作用也减弱了一些。
白苏为此很是兴奋了一番,当晚还试着用石子去打靠近院墙的一株杨树上的鸟窝,在力气用尽之前,竟然还真被他击中了,侥幸得了两粒鸟蛋,蒸成蛋羹,捣碎之后喂给了那弃婴,也算是加餐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白苏拄着下颌,兴致勃勃地看向小婴儿,“咱们俩还要相依为命很长时间呢,总要有一个像样的称呼吧,叫什么好呢,柱子?小虎?狗蛋?……嗳,好像不是太好听……”
“咦,有了。”白苏见那小婴儿紧紧抱着一个木雕小船,看起来很是喜欢的模样,脑海中灵光乍现,笑道:“不如就叫小舟吧。”
至于大名什么的,唔,白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干脆等到孩子长大,让他自己取吧。
相处久了,白苏渐渐明白这么精致可爱的孩子为何会被丢弃了,因为他实在太过安静了,安静得一点都不像正常婴儿,除了非常饥饿或是有生理问题需要解决时哼两下外,其他时间里小舟根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有时候,白苏冷不丁回头看向小舟,就会见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黑沉沉的眼眸剔透无暇,像是一个漂亮的布娃娃,没有丝毫生命力,有些骇人。
大约半个月前,有一只受了伤的母羊慌不择路,直接冲进了孤宅,这对白苏来说简直不亚于天上掉馅饼,自然不能轻易放它离开,连忙设下陷阱,将母羊困住,之后定时去挤奶,煮沸后喂给小舟。
大概是因为羊奶的营养确实丰富,小舟喝过后皮肤明显变得更加娇嫩,脸上也添了两抹红晕,用了不到一个月,竟然就能稳稳当当地坐起来,喜得白苏给了他好几个么么哒。
白苏没读过育婴类的书籍,也不清楚孩子的成长历程,否则他就会知道,这样的事对一个才三五个月大的孩子来说到底有多逆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着,与此相伴的是他越来越大的胃口。
幸好白苏通过夜夜苦修,也在不知不觉间增长了体力,为了不让小舟挨饿,他设法引来几只鸡鸭,圈养在后院里,留作小舟的储备粮。
因为畏惧阳光,白苏通常都是昼伏夜出,小舟被他带着也养成了相同的生物钟,每到朝阳初升之时,两人便会缩回房间内,白苏就凝成实体,不厌其烦地教导小舟说话。
“爸爸,叫爸爸……”白苏有心使坏,他觉得自己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小舟,其实跟养个儿子也差不多了。
小舟砸吧嘴:“咿呀……”
“乖,叫爸爸。”
“咿呀……”
白苏气愤,伸手去戳小舟嫩生生的脸颊,“臭小子,叫声爸爸有这么难吗?难道要叫我妈妈你才高兴?!”
小舟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满脸无辜地看向他,半晌,蠕动了下粉嫩的唇瓣,口齿不清地说道:“麻麻。”
雾草!我听到了什么?
白苏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舟,乐呵道:“好棒好棒,终于学会叫人……等等,谁是你妈妈,臭小子,我是男人,你该叫我爸爸!”
然而跟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讲道理显然是没有什么卵用的,小舟才不管气急败坏的白苏,像是发现了新玩具似的,一个劲地喊麻麻麻麻,无论白苏怎么哄都不改口,非常固执。
时光易逝,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一年多后。
当初那个粉团子似的婴儿逐渐长大,身形也抽长了一些,穿着白苏用竹枝从附近垃圾站里勾过来的鹅黄色连体衣,像极了蚕宝宝。
小舟快要两岁了,谢天谢地,在这种缺衣少食的条件下,他竟然也长得生龙活虎,小身板十分健康,几乎没有生过病。
只是因为一直处于封闭的环境中,未曾接触到外人,经常与母羊、鸡鸭、麻雀等鸟兽为伴,小舟始终被隔绝在人类社会之外,野生野长,通身的动物习气,正常的话反倒说不了几句,即使白苏下苦心纠正,小舟也没有完全摒弃那些坏习惯,常常四肢着地满屋子乱爬。
春天过去后,太阳光线越来越强烈,白苏不敢在白天外出,只能躲回屋内睡觉,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睁开眼睛一看,咦,小舟不见了!
白苏惊得从檀木匣子里一跃而出,满院子转着找他,心道这臭小子该不会是爬到外面耍去了吧?若真是这样的话就难办了,自己又出不去。
就在白苏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搭在院墙角落处的鸡棚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几只老母鸡此起彼伏地叫喊着,把人呱噪得头疼无比。
白苏狐疑地飘过去,垂着眼睛一看,小舟在里面开开心心地窝着呢,那姿势跟身旁下蛋的老母鸡如出一辙,简直不能更标准!
小舟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而且似乎是对这个新家十分满意的样子,察觉到白苏的目光,还傻乎乎地冲着他笑呢,一边用藕节似的手臂拍打着干草,兴奋地喊道:“麻麻,麻麻!”
白苏一脸的生无可恋,夭寿啊,小舟不会是把自己当成老母鸡的同类了吧?
这么一想,白苏整个鬼都要不好了,连忙将人喊了出来,带他回房间去,努力教导给小舟一些生活常识。
虽然白苏教得用心,但是他也知道,不能亲身经历,只是耳提面命的话,对小舟来说根本没多大效果,更何况现在距离端午越来越近了,太阳威力日盛,白苏近来常感到精力不济,难以时时兼顾到他。
然而无论白苏如何躲避畏惧,端午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白苏就觉得浑身针扎似的疼,手脚发冷,使不出一点力气,以往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随时都会消失在天地间。
好在小舟这孩子的五感向来十分敏锐,人也聪明懂事,模糊意识到白苏不舒服,乖乖地待在他身边,还时不时地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提醒白苏不要沉睡。
在这一天里,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临近中午时,白苏的魂体由乳白色渐渐转变成透明状,小舟看着这一变化,吓得啊啊出声。
白苏勉力支撑着,正想开口哄小舟安静下来,朱漆斑驳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便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炎炎烈日下,身着香芋紫色套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画着精致的妆,五官描摹得美丽而锋利,手上还拎着单看logo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皮包,黑衣保镖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贴心地撑起遮阳伞。
这通身贵气的女子看起来与破败荒芜的院落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吗?”女子头也不回地问道。
另一个尖嘴猴腮,干瘪瘦小的男人连连点头,谄媚地笑道:“对对,是这儿,绝对不会错的。”
女子漂亮的双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之色,以手掩鼻,嫌恶地撇了下嘴角,“都一年多了,不会已经死在这里了吧。”
瘦小男人操着一口乡音极重的普通话,努力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点头道:“可不是,真是造孽啊,好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女子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别废话了,赶快找找,没有活的死的也凑合了。”
保镖和瘦小男人齐声应是,立刻分头行动起来,在院子各处仔细搜检着,那些被白苏小心隐藏起来的生活用品终究被两人发现,形容猥琐的男人连声道:“啧啧,这都什么破烂玩意啊,该不会是哪个流浪汉的老窝吧?胆子可真够肥的,听家里老人说这个地方可是闹过鬼呢……”
黑衣保镖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少废话,快点做事。”
瘦小男人讨好一笑:“见谅,见谅,为了给贵人帮点小忙,我这不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的嘛,实在熬不住了。”
那披散着一头酒红色波浪卷发的美貌女子站在庭院中,冷眼看着两人忙碌,听那瘦小男人唧唧歪歪没完没了,不由十分烦躁,转身踩着高跟鞋,冲着门窗紧闭的正堂走了过去。
脚尖轻轻一踢,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应声而开,灿烂的阳光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挤进房间之中,那一瞬间,白苏感觉真如万箭穿心一般,痛苦得呻|吟了一声,魂体不受控制地变淡,快速化作一缕轻烟,避难般钻入雕刻着折枝梅花的檀木匣子中,失去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小舟坐在蒲团上,呆呆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椅子,困惑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沉默了片刻,他费力地扭转身子,歪着脑袋不解地看向样式古旧的匣子,小声道:“麻麻……”
小舟想不明白,一向对他关怀备至的白苏为何这次连招呼都不打,突然就消失了,他用两只稚嫩的手掌撑着地,想要爬过去一探究竟。
正在这时,殷诗雅却眼尖地注意到了小舟的存在,她掩着秀气红润的樱唇,小小地惊呼出声,嘀咕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殷诗雅向来没什么耐心应付孩子,说完之后就要吩咐保镖将人抱走,但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小舟出色的相貌上,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快速闪现,恍若一道惊雷,直劈得她又惊又喜,忐忑不已。
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殷诗雅快步走到小舟面前,蹲下身子,认真打量了一番,最后又掏出手机,翻找出一张陈年旧照,举到自己眼前,仔细对比了好半天,声音不稳地说道:“像,太像了……”
保镖和瘦小男人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见到那孩子,都惊讶无比,一时面面相觑。
殷诗雅平时注重保养,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精心装扮,身上更是浓郁的香水味儿,孩子的鼻子比较娇弱,被她熏得不停打喷嚏,小舟难受地瘪了瘪嘴巴,学着小狗的样子,冲着几个不速之客呲了呲牙,像极了被侵犯了地盘的野兽,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写满了不悦。
他讨厌这些人!他们一来,麻麻就不见了,小舟狠狠瞪视着殷诗雅。
黑衣保镖显然比因殷诗雅要冷静的多,他皱着两道粗黑的眉,闷声闷气地说道:“如果真的是小少……那个野种的话,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到他这么说,被巨大的意外之喜砸晕得殷诗雅终于稍稍冷静了些,她抚弄着自己纤长的指甲,看着瘦小男人冷笑道:“张混子,你怎么解释?”
张混子的冷汗涔涔,慌乱地抹着额角,睁着浑浊的小眼睛满嘴瞎话:“刚才我和李大哥发现很多生活痕迹,可能是附近的流浪汉同情心泛滥,养了这孩子一段时间……”
“但愿如此吧。”殷诗雅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她信还是没信。
殷诗雅原以为张敏生的孩子已经死了,自己来不过是寻一寻他的尸骨,也好让宋修明死心,没想到孩子还活着,虽然殷诗雅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也清楚,若是有他在,张家也更容易就范。
“算了。”殷诗雅阴沉沉地笑了,偏首径自对保镖道:“甭管谁养了他,既然活着就是一件好事,你抱着这个孩子,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至于你……”
她望着张混子,微微一笑,“留在这里善后,把麻烦都解决掉,否则,我保证你会变成一条没手没脚的人棍。”
黑衣保镖依言去抱地上的孩子,却见对方冲着他露出几颗白牙,努力做出威胁的样子,保镖暗骂一声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伸手就要将人提起来。
迟迟不见这些人离开,小舟彻底被激怒了,直起脖子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死死不松口,保镖吃痛,扬手毫不留情地给了小舟一巴掌,直把他打得牙齿脱落口吐鲜血。
“没用的废物。”殷诗雅暗道回去定要央求父亲给她换几个得用的人,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对司机道:“走吧。”
保镖立刻抱着呈现半昏迷状态的小舟,不顾他的挣扎,快速跟了上去。
性能良好的汽车发出一阵嗡鸣,疾驰而去。
“什么东西!”张混子心生不满,冲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不干不净地骂道:“艹!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门贵妇呢,我呸!”
回过神来,想到殷诗雅刚才的命令,张混子不由烦躁地踢了踢石子。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贪财,若不是想着殷诗雅现在也算是嫁入豪门,这回能帮上忙,少不得捞上一笔两笔的,却没料到,钱哪有那么好挣的。
太阳渐渐西移,合欢树的影子越来越长,热气消散,白天和黑夜再一次发生交替。
摆在正堂供桌上的匣子微不可见地晃动了几下,半晌,木盖掀起,露出手指宽的缝隙,一团白雾从里面逸出来。
白苏死里逃生,此时还十分虚弱,低声唤道:“小舟,小舟,你在哪?”幽冷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经久不息,唯独听不到有人应答。
眼皮疯狂跳了起来,白苏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室外,望着凌乱不堪面目全非的宅院,他终于害怕起来,连声叫道:“小舟,小舟!”
沉浸在梦乡中的家禽鸟雀纷纷被惊醒,一时鸡飞狗跳,吵闹不堪,白苏此时慌乱无比,俯下身去,一寸寸仔细辨认着地上的痕迹,沿着陌生人的脚印,一路来到大门口,白苏想要再前进一步,冷冷的月光经过八卦镜反射,狠狠击打在他身上,几次三番下来,纵然满心不甘,却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嘤嘤嘤……”白苏伏在地上,模样狼狈,小声地哭泣着,但他双眼却十分干涩,流不出一点泪水。
从目前的情形看来,小舟似乎是被人抱走了,只是不知那将他带走的人心性品德如何,会不会将他视作亲子?
纵然不愿意承认,但白苏也知道,如果小舟能够跟在正常人身边长大,肯定远比现在离群索居的生活要好很多。
话虽然这么说,到底养了那么长时间,还是很舍不得,毕竟在这做孤宅里,也唯有小舟能够给白苏一丝慰藉和温暖,现在连他也走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了?”白苏苦笑,默了一会,又道:“啊,不对,是一个鬼。”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岁月匆匆,弹指又是三年后。
市中心的一栋高档别墅内,夜幕还未降临,各式各样的琉璃灯盏已经亮起,照得所有房间亮如白昼,统一穿着黑白两色制服的佣人鱼贯而出,双手捧着托盘,依次摆放在长条形的餐桌上,精心烹制的饭菜鲜香扑鼻,引得人垂涎无比。
宋修明刚从公司回来,身上古板沉闷的黑色西服尚未来得及换掉,高级定制的手工皮鞋踏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一连串急乱的足音。
来到大厅,宋修明站定之后任由佣人服侍,眼睛微微眯起,问道:“小少爷呢?”
殷诗雅收拾完毕,踩着点从楼梯上走下来,闻言娇笑道:“修明你也太心急了,已经派人去接了,估计马上就到了。”
宋修明净手洁面,神态放松了不少,坐到上首处,哈哈一笑,打趣道:“你要是争点气,多给我生几个儿子,我至于这么眼巴巴地惦记着?”
殷诗雅听得眉心一颤,忙小心去觑宋修明的脸色,见他垂眸拿着雪白的方巾认真擦手,周身气息也还算温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有意转移话题道:“知道小舟那孩子要回来,我特意让张嫂多做了几个菜,全都是他喜欢吃的,修明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增添的?”
餐桌上摆放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盘碟,琳琅满目颜色绚丽,宋修明满意点头:“够了。”
门外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刹车声,殷诗雅眼眸中涌出一抹阴暗晦涩的情绪,转瞬消散不见,她笑道:“来了。”
戴着眼睛的男青年走进来,点了点头,恭敬地说道:“先生,太太,小少爷回来了。”
其实无须他多言,宋修明的目光早已落到自己儿子身上,拍了拍左侧座椅,招手道:“小舟过来,坐到爸爸身边。”
五六岁大的男童沉默地站在那里,对宋修明的话置若未闻,殷诗雅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装足了慈母模样,温和道:“小舟莫不是害羞了?哎呀,男孩子哪能跟个小姑娘似的,终日不见人的。”
这话看似在为男孩辩解,其实不过是在讽刺他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当着宋修明的面抹黑男孩罢了,着实是其心可诛。
在众人的呱噪之下,小男孩有些不耐烦,他抱着怀里的一只木雕小船不撒手,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远离殷诗雅和宋修明两人的一张椅子上,垂着头,半晌不开口。
一时主位上的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最后还是宋修明见惯风雨,早练成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面不改色的笑道:“好啦,累了一天了,开饭吧。”
宋家自诩是名门之后,礼仪繁琐,虽然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了三六九等的阶级之分,但宋家却还秉持着贵族做派,保留了许多先祖们代代相传下来的习俗,讲究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时间饭桌上倒也难得清净了会,这让宋青舟皱在一起的两条淡眉好不容易舒展了开。
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宋修明和殷诗雅为了表达自己的关爱之情,一个劲地给他夹菜,让素有洁癖的宋青舟险些食不下咽。
因为有宋修明和殷诗雅在场,宋青舟也没什么胃口,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等到几人吃饱喝足,佣人送上了饭后水果并几盏去油腻的茶水,宋修明这才悠悠开口道:“小舟在医院待的还习惯吗?”
宋青舟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野种就是野种,一点教养都没有,倘若不是自己一直生不出儿子,何苦留着他在这里碍眼,殷诗雅愤愤地咒骂了几句,脸上挤出温婉和善的笑容来,柔声道:“你这孩子,爸爸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呢?”
奈何无论两人怎么诱导哄劝,宋青舟就像是锯掉口的葫芦,再没见过比他还闷的人了。
双方僵持了十几分钟,宋修明有些气馁,摆摆手道:“不急,不急,小舟脾气是有些倔,等懂事了就好了,天晚了,回房休息去吧。”
听到这句话,宋青舟倒是反应迅速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房间。
宋修明见他如此态度,心里很是不悦,脸上不免也流露出了点儿,方才退下去到小餐厅吃饭的眼镜青年又走了出来,跟着宋修明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博学,医生怎么说?”宋修明问道。
宋青舟被接回来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宋修明殷诗雅等人在他身上可谓是费尽了心思,结果却收效甚微,到现在他连简单的爸爸妈妈都不会说,难免让人灰心。
季博学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为难,显然是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踌躇了一会,委婉说道:“小少爷一出生就遇到了那样的事,后来不知道怎么长大的呢,也多亏他命大,被太太给找到了,但是婴幼儿时期正是启蒙教育的最重要阶段,给耽搁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要改正,一时半会儿的恐怕效果不大,医生也说让慢慢来,要有耐心,平时多陪陪他。”
宋修明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么严重?”从抽屉中拿出一支雪茄,点燃,夹在手指间吸了一口,复又说道:“再请几个医生吧。”
季博学点头称是。
几天之后,宋家忽然得到消息,说是政|府上层有意完善城市建设,扩建一些便民设施,城郊的民宅面临着拆迁的命运,而那座本市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孤宅也要被拍卖出去,用以筹资。
“怎么忽然就同意拍卖了?”宋修明问道。
季博学拿着好不容易收集到的资料,认真回禀道:“说是政府资金不足,不过……”
宋修明不耐:“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季博学应了一声是,“……不过有些人猜测是上面的人心里觉得晦气,不想再看到那座宅子,而且,据坊间传闻那里面闹鬼越来越严重,曾有人夜里擅自闯了进去,结果差点没吓出心脏病。”
若非是顶不住强大的舆论压力,上层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铁了心要将那宅院给卖掉。
宋修明默默了回忆了一会,“我记得诗雅当初就是在那里找到小舟的吧?”
季博学道:“是。”
看来他们宋家人还真是与那孤宅有缘呢,想到那条家族老人口耳相传的秘闻,宋修明当机立断道:“你时刻关注城西那块地的情况,留意都有哪些人感兴趣,必要时我们先下手为强。”
季博学领命而去,脚不沾地地下了楼,因此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书房外面的走廊拐角处站了个人。
“宅子?”被权威医生判定为自闭儿的男孩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有纷乱的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捉摸,却搅乱了他枯寂的心,宋青舟有些疑惑不解,整个人仍处于迷茫懵懂的状态,却下意识地呢喃出两个字:“麻麻……”
仿佛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宋青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孤宅里看看,但他隐约明白,宋修明和殷诗雅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这从他们两人在自己面前绝口不提当年之事的态度上就能猜测到。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宋青舟的殷切渴盼下,他很快就找到了实践自己计划的机会。
说起来也多亏了殷诗雅有意无意的忽视和轻蔑,佣人们都知道宋青舟这个小少爷只是名义上好听罢了,除了宋修明在家的时候会收敛一二,其他时间总是偷奸耍滑,毕竟在他们心中,一个自闭儿跟傻子也差不多,哪里知道好歹?
这天中午,宋青舟闭目装作沉睡的样子,两个负责照顾他的佣人看了一眼,见没人监管,便躲到角落里聊天。
宋家人普遍有歇午觉的习惯,此时正值午后,众人睡意困顿,宋青舟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间,沿着墙根,借着盆栽绿植的遮掩,静悄悄地来到后门,三两下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跳到了墙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外面的水泥地上,他舔了舔嘴唇,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凭着感觉,朝城西走去。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停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后座上坐了位十五六岁大小,气质老成持重的少年,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看着男孩离去的背影。
司机打开车盖捣腾了一番,解决了故障,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躬身对少年道:“少爷,已经好了,我们继续走吧,否则老爷该着急了。”
少年微笑道:“许多年不回来了,这地方变化的挺大的,哦,对了,这是谁家的房子?”他指着车窗外华丽精致的别墅问道。
司机道:“是宋修明宋先生家。”
少年点点头,不觉收敛笑容,淡淡道:“原来是他。”
临近傍晚,寻不到宋青舟后,佣人们慌了手脚,跌跌撞撞地跑去告诉了殷诗雅,之后自然是一阵鸡飞狗跳。
因为目前为止只有宋青舟这么一个儿子,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宋修明和殷诗雅在衣食住行上倒是从未亏待过他,日常行走也都有人伺候,宋青舟这些年大多是在宋家和疗养院中度过的,很少外出。
看着外面车水马龙、钢铁森林般的景象,饶是宋青舟一向比别的孩子懂事,此时也不免有些迷茫,只知道抱紧怀里的木雕小船,跌跌撞撞地朝城郊走去。
陌生的环境总是特别容易使人慌乱,然而对于宋青舟来说,空旷安静的田野远比那些看起来温柔和善,实则各怀鬼胎的人类好多了,在远离人群之后,他恍如一条跃入水中的鱼儿,由身到心都感到恣意无比,就连黑漆漆的夜幕也不曾让宋青舟产生丝毫畏惧的情绪。
宋青舟毕竟小人腿短,费了好多功夫,直到夜半时分他才摸到那处宅院附近,接着寻到砖块垒成一摞,爬树翻墙,动作很是熟练。
彼时白苏正盘膝坐在合欢树顶,专心修炼,沐浴着皎月银辉,本就没有实体的身形越发飘渺虚幻,宽大的袍角和广袖无风自动,高高束起的青丝披散在肩后,整个人翩然若谪仙。
眼尖地捕捉到那一抹白色,宋青舟忽然忆起一些模糊的画面,心中不禁生出亲近之意,直直地朝着庭院中的合欢树跑去。
察觉到周围的动静,白苏睁开眼睛,原本是想要迅速逃开的,却被对方熟悉的五官给定住,情不自禁地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迟疑道:“小舟?”
听到这熟稔的称呼,宋青舟眼睛一亮,脸上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孺慕之情,张开小手就要去抱他:“麻麻……”
“真、真的是你?”白苏又惊又喜,显得有些激动。
宋青舟神情放松,张嘴啊了一声,像是重新回到母鸡双翼下的弱鸡崽,再不见平常在宋家时所表露出来的冷漠和呆滞。
白苏已经很长时间不曾与人交流,实在是憋得很了,想要逗宋青舟多说几句,然而不等他开口,墙外突然传来一阵阵汽车轰鸣,接下来便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一群彪形大汉破门而入,手中拿着探照灯,无头苍蝇似地乱撞乱转,不多时就有人将灯光打在了宋青舟脸上,随即惊喜道:“在这里,小少爷找到了!”
话刚落音,所有人就都闹哄哄地围了上去。
白苏见情形不对,早已躲了开去,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将宋青舟抱起,如同来时一般,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黑衣人都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唯有被人钳制在怀里的宋青舟愤恨不已,死命挣扎反抗,从男人肩膀上扭过头来,伸出手,不甘地大喊道:“麻麻,麻麻……”
那稚嫩的童音因为拔得太高,显得有些凄厉,听得白苏心头一酸,身形一晃,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探出手,想要将人夺回来,然而刚刚来到正门,高悬的八卦镜立刻华光大盛,再次将人弹了回去。
“先生。”黑衣人抱着宋青舟来到车前,朝着闭目养神的宋修明点头示意,单手打开车门,将人塞了进去。
刚一恢复自由,宋青舟就要往外跑,却不料宋修明猛然睁开眼睛,一手按住他的身子,向来表现得对宋青舟十分宠溺的男人掐住他的下巴,扬手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眼睛里是浓浓的烦躁和阴狠。
宋青舟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恶狠狠地与他对视。
“乖。”宋修明收起脸上凶狠的表情,不耐地揉了揉眉心,“以后不太再乱跑了,爸爸是太担心你了。”
汽车启动,宋青舟回身趴到玻璃上,眼睛睁的大大的,紧紧盯着距离越来越远的宅子,小声呢喃道:“麻麻……”
注意到宋青舟恋恋不舍的神情,宋修明心中有些诧异,知子莫若父,没人比他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有多难以接近了,整整三年的时间都捂不热他的心,到现在也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爸爸,现在怎么会对这座宅子如此感兴趣?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