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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这话,旁人犹可,只是略有些吃惊。唯有一个春纤,她却是差点儿摔了茶盅,一时忙搁下茶盏,拉住通报的小丫鬟,道:“你这话又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那小丫鬟小娥便笑着道:“姐姐,这满府上下都传遍了呢。只是究竟是个什么人家,那大堂里头正说着,也没得立时传进来的,竟还不知道,只晓得是一等的官媒,必定是好人家哩。”
“这么一个没影子的事儿,偏还传得纷纷扬扬。”紫鹃在一边听了一耳朵,不由笑道:“我看是你们闲得慌,没事儿忙,就越发要嚼舌根子了。”说着话,她便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了黛玉一眼,见她也抬头看来,便起身从一个食盒里端出一碗杏仁露来,送到黛玉手边儿。
这是惯常有的事,黛玉也不问一声,随意吃了两调羹,放下来道:“二姐姐今年也十六了呢。”女子十五及笄,迎春十六岁,正当时候,要说求娶一事,原也是理所应当的。春纤却知道,迎春的婚事并不在这时候,或许原本也有这样的事,只是书中删去不提。不过,也有可能是前头王夫人领着三春外出应酬,迎春方被人看重求娶。如果这么说,迎春的命运,是否会有改变?
想到这一处,春纤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欢喜来,笑着道:“可不是,二姑娘生得也好,性子也好,最是温柔可亲的,不过腼腆了些,不知道什么人家有福能求娶了去呢。”迎春虽说是有个二木头的诨名儿,颇为胆怯懦弱,却生得丰润白皙,也是一副温柔良善的性情,又是大家千金,规矩上面再没错了一处的。要论说起来,也是极好的女孩儿。
黛玉与迎春多年相处,自有一份情谊,又知她父母缘浅,十分不易,听得春纤这话,不由点头叹道:“在自家里,再是腼腆也是无妨的。好不好,总是自个儿家里。要是到了旁人家里,纵然外头瞧着千好万好,里头也少不得要受委屈呢。别的不说,只看凤姐姐就知道了。”
她们这么说了一通,一边的小娥便越加有心,只将手上的活计一放,自去外头打探了一阵。春纤知道她,虽是才被拨进来的,却是这屋子里头头一个八卦之王,堪称贾府百晓生,这一出去,必定能探听到事情来,不觉也安心了三分。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后,那小娥便笑着进来,已是将迎春之事打探个七七八八:“姑娘,这求娶我们二姑娘的是南安郡王家!”这一句话,就让黛玉放下书来:“南安郡王霍家?他家并不大出门走动,我只隐隐听过一耳朵,说是多不如从前。”
“姑娘,那也是郡王家,可不比旁的地方。”小娥见黛玉有心听,越发欢喜,忙将事情细细说道出来:“且他家求娶二姑娘,却是为王妃嫡出的次子。那虽说不是嫡长子,却也十分体面呢。霍家又使了官媒上门,说得也十分周全殷切。老太太听说后,都唤大老爷过去细细问了一回,十分满意。只是女儿家尊贵,总不能一求就许了的,方没应下。”
黛玉却不由微微蹙眉,暗想:二姐姐原是庶出,虽说性情容貌也是一等,却也并非出挑之极,并不如三妹妹能干。大舅舅并二表兄又都是寻常,父兄上头也没什么助益的地方。那南安郡王若是为庶子求娶,倒还相配。可为着王妃嫡子,哪怕是次子,这事儿总有些不稳当。
春纤也是这么想,便问道:“这般诚心,难道前头二姑娘随太太出门应酬的时候,王妃便十分看重?怎么那时候没听到什么风声。”她说的话,也正是三姑娘探春心中所想:怎么我那时候没觉得那郡王妃看中了二姐姐?
探春对迎春的婚事十分在意。堂姐妹自小儿一起长大,虽说彼此脾性不同,迎春却从来宽厚温和的,从没红过脸,情分自是厚重。她又是个有心的,细细一想,越加觉得蹊跷:二姐姐虽好,只是如今求娶女孩儿,多是头一样看嫡庶的,这个上面短了一头,再好的女孩儿也要次一等。再说,那南安郡王霍家虽多不如前,到底郡王家里,比自家强了许多,又不曾见那郡王妃与迎春多说什么话,怎么就看重了?
她这一番心思,却无从说起,迎春自不必说,原是要避开的。惜春又太小,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那些丫鬟一类,说也也是不中用的。想了半日,探春便唤了侍书来吩咐道:“去请林姐姐并宝姐姐过来。”侍书应了一声,不多时,黛玉宝钗两人便一前一后来了。
宝钗一入门,还笑着道:“好好儿又有什么事不成?”
探春也不应答,只令人端茶摆了果子,便屏退了众人。黛玉便有所觉,也不吃茶,妙目一转,笑着道:“想是为着一桩大事了。”探春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一番忧虑说道出来,又道:“原本这样的事,我是不该多说的。只是二姐姐素来温良,大老爷那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贾赦是个什么样的,宝钗并黛玉心里明白,一句话就听出探春内里的意思来。
“那郡王妃当真不曾多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黛玉先低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探春默默点头,道:“不过起头儿说了两句话,与我们一些子表礼,便没再多说一个字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同外头的,没得一求便应允的。方显得女儿尊贵。”宝钗知道些世情,想了想后便道:“且不说这事儿未必成的。纵要成的,总要打探打探,真有什么不好,遮掩的再好,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这话说的不错。
黛玉却想:大舅舅未必着紧这些,真有蛛丝马迹,不看在眼中也是无用。只是这样的话,她也不好说出来,便想了想,道:“旁的我们无法,老太太那里多提二姐姐两句,使得老太太多过问几声儿,总能更稳当些。”
探春并宝钗也都点头,再略说两句旁话,便是散去。
黛玉回去与紫鹃春纤说了一阵,便有些郁郁,叹道:“这样的大事,按着规矩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心中着实不平。二姐姐素来安静自守,最是个省心省事的,偏大舅舅那里……唉!只盼老太太能多说一句话,总有个完满才好。”
春纤点了点头,又想:虽说如此,可什么样的人家也比那孙绍祖强啊!再说,如今贾府正是蒸蒸日上,迎春要是能在这时候出嫁,也能更从容些。这么一想,这霍家倒未必不好了。
然而,事实却猛然扇了过来。
贾母自来精明能干,如今虽是做了老封君,但真个要做什么,却比旁人强出十倍来。当初郑家便是一则,如今迎春十分孝敬,又是孙子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女孩儿,她心念一动,也是使人探查了一回,不出两日,那官媒还没第二回登门,她便打听到了霍家二爷霍长宁的缺陷——那原也是个读书上进的,早已进学,这两年却是越加虚弱,竟熬成了个病秧子,日日离不得汤药。
贾母当即摔了杯盏,沉下脸唤了贾赦来:“二丫头的事,你是个什么打算?”
“这郡王家有心求娶,倒也是我们家的脸面。儿子想着,不如许了这一桩婚事。”贾赦原就不甚在意迎春,并不曾使人打探,不过照着规矩面上暂时推拒了,心中倒是有六七分许了的意思。此时贾母问起来,他便也答得爽快。
贾母拄着拐杖,狠狠敲了地面两下,张口便喝道:“糊涂!那霍家是郡王家,也不能拿一个病秧子来让我们家的姑娘做个冲喜的!”她这一声落地,贾赦先是一怔,后头面皮就有些紫胀起来,且生出三分气恼来:“二丫头的婚事,母亲已是有了主意,何必再问儿子?”
“你!”贾母被这一句话顶得心肝儿颤,却又说不出话来。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祖母,原是隔了一层的,并不好直接做主的,这是道理。可被大儿子这么顶了回来,也实在没脸。
“老太太!”鸳鸯原是在旁一言不发,只静静候着的,见着贾母气恼,忙端了一盏茶送过来,悄悄唤了一声儿。贾赦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上下一打量,才又转到贾母面上,道:“方才是儿子莽撞了,您也不必担心二丫头的事。这儿女婚事,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会筹划妥当的。霍家也好,旁人家也罢,总会与二丫头一个归宿的。”
贾母听得这话,心里反倒打了个突,淡淡着道:“你有心就是。这霍家也不必一时就坚拒了,到底也算是旧日有些走动的世交人家,总要留一丝余地。他们家真是有心,自然会来说个明白。”
贾赦应了一声,便是告退走了。
贾母才叹了一口气,转头与鸳鸯道:“二丫头的事,怕是要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