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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这么说着,眼角却微微垂着,原是不好意思罢了。紫鹃瞧在眼底,只是抿嘴一笑,心底却有几分感慨:方才不敢说,其实,她一想便觉得宝玉与姑娘倒是合适的。旁的不说,打小儿一起长大,也知道彼此的性情,只这一条便胜过旁的十倍。可到了如今,这已是不止太太不愿意,姑娘心里也觉不好哩。那便再没什么可说的。自来总要合了姑娘的心意,才是正经的道理。
紫鹃这么想着,春纤虽不知道,却念着书中试玉那一件事,及等黛玉吃药睡了去,她便拉着紫鹃到了外头,又问她来:“我瞧着你总有几句没说的话,可是与姑娘一时说不得?”
“偏你眼尖儿。”紫鹃听了,便将心里的话说道出来,又叹道:“我也知道,姑娘说得有理。宝玉那里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姑娘无父无母,没个依仗,虽说有个老太太,也是上来年岁的,又有几年好?更别说依着姑娘方才说的那些,府里头竟连着自己也保不准的!若是一时嫁错了人,姑娘岂不是任凭欺负了去!”
“总有好男儿的。”春纤听得这话,也是一时沉默,半晌才道:“便没有,只消是个规矩人家,姑娘守着自个儿的心,却也罢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色也有几分淡淡的:这些上面,她本就知道没什么归宿可说好的,便不如紫鹃时时挂心。
紫鹃不曾想她这样,脑中转了个念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忙凑到她耳边,低低着道:“你今日遇到那个江家的,究竟如何?”春纤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便道:“怎么说到了他?你前头还在里面啐了一口呢?”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可转念一想,春纤又明白她的意思来。那个江家的,不论是少年慕艾,还是别的什么,到底是见过一面的,且有几分钟情的。于紫鹃看来,虽是造次,可这心意却还算一条,若是后头能有些妥帖的事办来,细细考究起来,倒是比别的强些。
只是,春纤却觉得这事不能成的,当即便道:“姐姐也且想一想。姑娘与江姑娘交好,若真有心,那边岂不会透出信来?且那个已是不顾脸面到那地步了,若能禀明父母的,想来早就说清楚了。偏却没个响动,反倒要闹这么一出。大约早就有婚约了的。便真个没有,似这样不管不顾,父母岂有不恼的?纵能成,姑娘后头也要受累的。如今这世道,嫁人便是嫁给一家子的,见罪父母,哪怕再夫妻恩爱,也必不得好的。”
听了这话,紫鹃一时默然,半晌才道:“你瞧瞧琏二奶奶,可不是美人儿?自嫁过来,没几年也就被琏二爷混忘了。前头为着一个偷来的娼妇,还要打要杀呢。这还是有娘家有倚靠的,又是太太的侄女儿,原是背后稳固的。我想着,姑娘必得寻一个知情解意,明白性情的,方能过得安稳。若不然,自个儿也得把自个儿煎熬了去。不瞒你说,先前我总念着宝二爷的好处,打小的情分,知情知意,旁个再也不如的。便有太太这一桩,可姑娘还有老太太并老爷呢。若是早早作定了大事,太太又能如何了去?真个待姑娘不好,休说老太太并老爷两处不许,就是她也不乐的——世上有几个人能娶得身份高的继室来?这般说来,这一桩婚事也是好的。只是姑娘心中有数,拿准了主意不愿意。我想着这个,再说起旁个来,总心里惴惴的。”
“姐姐可念着这个,老太太是疼姑娘不假,可更疼宝二爷。且这些上头,原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爷不管这些,可不得太太心里做主?真有那般准数,再没不开口定下的。便不提这个,后头老太太去了,姑娘还是得婆婆小姑子面前过活。瞧瞧琏二奶奶,就是大太太也能给没脸呢。何况姑娘,何苦受这个累。”春纤极力打消紫鹃的念头,又道:“且素日姑娘于宝二爷不过兄妹情分,并无旁的。前头说着是太太的缘故,未必不是将他当做亲哥哥看了,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紫鹃苦笑一声,道:“姑娘没心思,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你也别比出什么哥哥妹妹?你倒有个亲哥哥呢……”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目光便搁在春纤身上不动了,只细细打量。
这眼神极古怪,看得春纤都不由抖了抖身子,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说你素日看重姑娘,偏这样的大事上头却不尽心,原来是早有主意了。”紫鹃伸手一根青葱般的中指,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姑娘那里不能提的,我又有什么不好提的?还是不曾拿准了,想着再琢磨琢磨?”
春纤一怔,前后两句话一对,她便醒悟过来,紫鹃说的是顾茂!她原想辩驳自己没那心思的,可转念一想,忽而又有些心动:那个哥哥顾茂,别的不说,待人却真个是体贴细致的。单单从自己这一件事来说,他便十分顾全,不愿勉强自己,可见是在意人心的。若黛玉真个有有意,他也有心,说不得真是一桩好事——总也算知道根底,明白品性的!
思量到这一处,春纤再看向紫鹃的时候,便有些迟疑:“你觉得好?我前头还不曾想着的,后头一想,到底是知道些的,好似比别个好些。可姑娘又不曾认得他,他也不知道姑娘,哪里能作准了是好的?若是两下里不合……再说,顾家虽也算得名门,却也是倾颓过的,如今他的身份,却未必能厮配得姑娘的。”
“若是少年进士,岂不就成了?”紫鹃抿嘴一笑,心里虽还念着这一桩事,倒是比先前和缓了些,又道:“罢了,谁知道月老与姑娘系了什么红绳?我们只在这里担忧,等到了时候,反倒要笑呢。如今且看着吧。”
春纤点了点头,觉得她大约不会想着试玉,便先松了一口气。两人说笑两句,便往屋子里看了一回黛玉,方做起旁样事来。而在另一头的怡红院里头,晴雯回去,便听得袭人说起黛玉的病:“林姑娘真真是身子弱的,前头才病了,如今又起不得身,这二三年原瞧着好了不少的,怎么今年倒是差了些?”
她便走了进去。
里头麝月先见着她,当即笑着道:“回来了。林姑娘可好些了?”晴雯与她点了点头,目光往袭人身上一扫,点头道:“已是好了许多。过不得一二日,想来也就跟平常似的了。”
袭人听了,倒是一笑:“这样就好,我们那位爷知道了,必定也高兴呢。”晴雯望了她一眼,嘴里也不应,自去拿了针线篮子,就回屋子里去了。倒是后头宝玉知道了这件事,欢喜的不行,忙唤了她过来一句一句的细问。晴雯回了两句,见着他实在问得细,便冷笑道:“二爷若是有心,只管往林姑娘那儿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偏问我做什么?我是个粗苯的,哪里记得这许多来?没得倒是误了二爷的事!”
宝玉见她发作,便有些讪讪然,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回屋子里去。袭人恰在一边做着的,见着这模样,却不免劝了两句。素日里她便好拿着端着,做个周全贤良人,内里是个什么,晴雯心里也是明白的,当即越发笑了出来,道:“姐姐劝我做什么?好好儿的,让林姑娘听到了,反倒要恼了我。我也劝姐姐一句,也别忒贤良了,话儿事儿都要做全了去,没得倒是让人笑话。”
说完,她便摔帐子走了去。
袭人固然是一怔,后头便红了脸——这做全了的贤良人,哪能是她这么个身份的,原是正经的原配嫡妻才是。宝玉也觉出一点味来,不由恼了,直说要回了贾母,将晴雯撵了出去。还是袭人麝月等人百般拦着,方将这事压下。待得后头晴雯听到了,也不过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倒是越发远着宝玉了。
唯有麝月是个细巧心思的,有意转圜,倒还时时过去与晴雯说话。一日,她到了晴雯屋子里,便提了一件事来:薛蟠被人打了。晴雯听了,也有几分好奇,细细问了一回,方笑着道:“那个柳湘莲,倒真个是有勇有谋,能进能退的。便是薛家,这会儿也拿他没法子了。”
麝月笑着点头,道:“怎么不是?我们都这么说呢。”说到这里,她又是一叹,道:“旧日只瞧着薛大爷粗鲁,名声也不好,到底什么不好,也没见着的。听了这一桩事,才真个是见识了。说来宝姑娘那么个仔细端庄的,偏有这么个哥哥。兄妹两个竟没一处肖似的,却也是奇了。”
“怎么没一处肖似的?”晴雯眉梢一挑,道:“你道她是个好的,依着我看来,她也就面上好看些,内里却冷呢。”虽这么说,她也知道麝月素来敬重宝钗,说也无趣,便将话头一转,反问道:“说来薛大爷身边那个香菱,素日我瞧着她倒好,只是这些时日不曾见了,倒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